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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好一些,言听计从,温良沉默,就当她是一杯白开水,放在那里做做样子也好。反正,他省心,奶奶也开心,也不耽搁他去隐芳庐,三全其美,何乐不为
当沈子居的背阴消失在夜色中时,湖岸的阴影处缓缓走出一个白色的影子。
一片云雾飘来,月色黯淡,却怎样也黯淡不了月下之人的脸孔,即便到了现在,他的风采也未曾因为身份的改变而又半分折损。他用了很长的时间来目送沈子居的离去,然后,一次又一次压下了那个令他万分厌恶但又渴望去做的念头,很辛苦。
他深吸一口气,跪到湖岸边,捧起冰凉的湖水往自己脸上浇了几下。
水滴顺着他的睫毛往下滴落,他下意识地抬手去擦,可手指却在左眼下方停了许久那里,曾有一道伤疤。
此刻,他最想念的就是那道疤,可惜,却已经失去了把它找回来的能力。
月色重新亮起来,她刚刚停好了船,袅袅娜娜地朝她的居所走去,手里抱着一捧新摘的靛荷,花映红颜,撩人心魄。
她没有回隐芳庐,而是从大门前绕过,沿着竹篱走到一片四方形的草地上,草地正中,立着一块用木料刻成的墓碑,上面是她亲手刻下的字迹“落花冢”。
她走到墓碑前,轻轻放下手里的荷花,看着脚下长势喜人的野草,说:“如今正是一年中靛荷开得最美的时候,我摘了一些来,你们一定喜欢。”说罢,她沉默片刻,又对着空气道,“若我没有记错,这已是我第一千八百八十二次问你,总是跟在我身后,就一点都不闷吗”
“给死去的人送花,岂不是更闷”他站在她身后,冷望着她婀娜的背影。
多少个千年过去,她的模样,丝毫不曾改变。
“美好的东西,自然要多多分享。”她回头,美目含笑,“她们帮了我的忙,我表示一点谢意,并无不妥吧”
“你从无内疚过”他将目光移开,刻意避过她的视线。
“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男子。”她转过身,毫无畏惧地走到他面前,睁大眼睛,用最纯净无辜的眼神端详他的脸孔,“你到底是谁呢如果是想取我性命替天行道,随时欢迎。可你已经跟在我身后十年有余,从江南到洛阳,再到这里,你不动手,我都替你着急呢。”
他推开一步,始终不看她的眼睛,说:“我会让你停下来。”
“你”她翘起兰花指,从未笑得如此开怀,“你会杀了我吗”
他不答。
她放下手,踮起脚,把嘴唇凑到他的耳畔:“你不想杀我,你想杀的,是我身边的男人。”
他的心,像被毒虫蜇了一下。
她站直身子,像得了一场舒心的胜利:“我会照我的习惯继续去爱这个世界,活得比花儿还美,比神仙还快乐。不过,也随时欢迎你来杀了我。”
留下一抹浅笑,一股幽香,她从容地越过他,走回属于她的小世界。
他愣愣地停在原地,墓碑被月光映得惨败。
四个少女的枯骨,就躺在地面之下,也许,比月光更白。
她们,成全了她不老的容颜与漫长的生命。
自她偷学到长生禁术的那一天起,每年的初一,世上都会有一个少女丢失生命,空留白骨,血肉尽成腹中餐。
他已数不清有多少个孩子被埋在多少个地方。微澜是真正的女人,却比妖物更妖孽。
杀了她的念头,在他还没有去天界之前就盘旋过无数次,本以为从此不相见便可相安无事,只恨那多事的家伙,为何要说出她的下落,抹去他的伤口只恨他自己的脚与心打了架,心输给了脚,将他带回她身边
他太久没有温习过爱与恨的味道,而这十年来,他最多的感情,就是对她的恨意。
恨
他恨她什么呢
恨她美貌依然恨她荼毒无辜还是恨她以爱为名,喜新厌旧,枕边人如百花更替,绝无重复
他走出去,远远看着隐见灯火甚至还飘出悠扬琴声的芳隐庐,百般滋味缠绕心头。
抬头看看天上明月,他忽然想起许久许久前,那少年老成的小圆在去人间做了一回例行巡查之后,回来就在他的“月老殿仙官工作记录”上写了这么一句:“最不能忍得恨,不一定是对方心有他属,也不一定是被伤得体无完肤,而是再见面时,他或者她,连你是谁都记不起。”
那时,他神职在身,爱恨免疫的月老,对手下这个小仙官的感慨也不过付诸一笑。而现在看来,小圆的确比他更有做月老的潜质,他一直努力地去感受以及分析,不像他,断了情腺,一了百了。
是的,微澜已经记不得他是谁,不是因为失忆,只是他从未在她心里占据半分位置,被忘记太容易。
凌元峰上,胡子长到膝盖的师父对一众氏兄弟妹们说:“在场诸人,虽是凡胎,却各有慧心,若能刻苦修行,被上界选为神官也不无可能。”
师父说的不错,那个时代,女娲上神造出人类也还没有多长时间,四海疆土之上,茹毛饮血者有之,头脑愚钝者有之,识得刀耕火种之聪明人也有之,但,凌元峰上的师兄师姐们是不一样的,他们是被来历不凡的师父亲手选中的佼佼者,个个心思剔透,身怀异术,纵然当不了神仙,也能使人中龙凤,无论放到哪里,都能创造一段历史的人物。
他是最平凡的一个,即不会御云飞翔,也不会撒豆成兵,他只有一双特别的眼睛,能看到藏在每个人左眼下方、心口以及尾指上的三个“点”,他自己也有,红色的,很鲜艳。有时候,有人会有一道红线从第一个点里长出来,或快或慢地长到第二个点,然后是第三个点,最后从他们的尾指上生出一条好看的红线。好几个师兄师姐都有这样的线,可他明明看到他们平时最喜欢互相刻薄,后来才知道,那叫打情骂俏。
师父说,他看见的,是人的情腺,所以,他的眼睛很宝贵。
小师妹微澜来到凌元峰的那天,所有师兄弟们都惊呆了,从未见过美成这般的姑娘,她走过的地方,再美的花都黯然失色,在她留在凌元峰的十年时间里,附近的鲜花也整整十年不曾开放。后世所谓闭月羞花,微澜可称始祖。
她好学,聪明,嘴甜,称赞人总是恰到好处,让你舒服又不觉得是谄媚。随意的一个笑容,便能让师兄弟们将各自的不传之学一五一十地教给她,而她仅仅是拽着他们的胳膊撒个娇,便能让他们大为满足,回味无穷。相反,师姐妹们就不太喜欢她了。好几个师姐都与她有过明里暗里的过节,但也都能被她一一化解。最主要的是,师父也很喜欢她,说她有一颗七巧玲珑心,博学之才,将来必成大器。
他总是躲在那棵松树后,偷偷看她在石台上修习内功的模样,淡淡的彩雾在她身周漂浮,笼罩着她淡然安详的脸,不是仙女也是仙女。
微澜总是甜甜地喊他“小师哥”,他们俩年龄相仿,得了什么好吃的,她必然也分他一份,即便如此,他还是拘谨,总是不敢直视她的眼睛。可是,她给的东西,哪怕是个酸到死的青果子,他也能面不改色地全吞下去。因为他不觉得酸,觉得甜,很甜。
他没有什么本事可以教她,她就盯着他的眼睛问:“我听师兄说,你能看到人的情腺那你能看到我的吗我的姻缘线长出来了吗真好奇呀”
他不知道怎么回答她,难道要跟她说,他只在她身上看到两个情腺,心口上的那一点,她没有
到目前为止,她是他见过的,唯一一个只有两个情腺的人。
他不太清楚这意味着什么,只跟她说:“也不是一下子就能长出来的,你年纪尚小,急什么”
她嘻嘻一笑,歪头靠在他肩膀上,调皮地说:“我喜欢被人爱。”
“也许,我就很爱你”他把这句话吞回去,直到她嫁给三师兄的那天,他也没能说出口。
三师兄是师父最大的骄傲,不论本事还是外貌,凌元峰上唯一能与微澜小师妹配成一对璧人的,只有他。
她出嫁那天,他坐在松树下,喝了整整一坛酒,只要一想到她此刻正被拥在另一个男人的怀里,他的胸膛就像要烧出火来。
之后的日子,她与夫君过得十分美满,无论修行还是下山外出,都形影不离,连师父都说微澜找对了人,真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而他,总是尽量避开一切与他们共处一室的机会,不看到她,就不会难过了吧。可总有遇到的时候,当看到她亲昵地把果子送到三师兄口里时,他突然就憎恨起这个男人来,幻想着他会不会被果核卡住喉咙,丢了性命。
这个念头真可怕,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凌元峰上的日子,从此变得枯燥而漫长。师兄弟们有的下山除妖,有的遨游九天,连微澜与三师兄也离开了这里,去了山下自立门户,只有他无所事事,整天坐在松树下发呆。偶尔他也会打个瞌睡,梦里微澜亲手喂他吃果子,靠在他的肩膀上,笑着喊他“小师哥”。
然而,他没有想到的是,他们夫妇离开九年之后,三师兄死了。不是被果核卡死的,而是被师父亲手打死的,因为三师兄居然偷入凌元峰密室,盗走了那一册禁术列集。师父是在他们的家里人赃并获的,当着微澜的面,师父执行了门规。眼看着曾经视如亲子的三师兄一命归西,他老人家也心如刀割,对微澜扔下一句“好自为之”后,带着尸体与赃物郁郁回到凌元峰,不到一年,便因病而逝。
料理完师父的后事,他才鼓足勇气,下山去看望微澜,打定主意,如果她的日子过得不好,他赴汤蹈火也要给她安稳。
可见到的事实却让他第二次坠入深渊她的日子过得很好,她身边的男人,是个部族的首领,英武俊朗,最重要的是,他有吃不完的肉与酒,以及对她用不尽的宠爱。她看这个男人的眼神,与当初看三师兄的眼神毫无二致。
对他的到来,她歪着头想了半晌,才想起这个高瘦秀逸的年轻人是她的小师哥。
“跟我回凌元峰吧。”他第一次坚定地看她的眼睛。
她笑着摇头,说:“我要与这个人在一起,他爱我,我也爱他。”
“这么容易”他有些生气了,“三师兄呢你置他于何处”
“他已经死了。”她牵起他的衣袖,像从前那样,“凌元峰已经不适合我了,我找到了更好的生活。小师哥,你能成全我吗”
他看着她闪亮的眼眸,攥紧了拳头,指着外头问:“那他呢如果他也死了,你怎么办”
她“扑哧”一笑:“世间男子何其多。”
他的心里,一半冰天雪地,一半火焰高烧,从未试过如此难受。
他再看她的情腺,一根虚弱的半透明的红线在她的尾指上摇摇摆摆,少了心口的情腺,也能生出姻缘线吗还是,这根本不是姻缘线,只是永世不断的孽缘线
他无心再多想,心口疼得要裂开,转身离开时,她却牵住他的衣角,柔柔地喊了他一声:“小师哥。”
他停住脚步,只要她一声呼喊,他就无论如何也做不到离开。
“如今我已不便再上凌元峰,就请小师哥替我去他坟前说一声抱歉吧。”她的脸贴着他的背脊,轻声道,“若非我嫌弃眼角旁那一道细纹有碍观瞻,他也不会为我舍命盗那禁物。”
头顶不啻惊雷炸响,他猛转过身,看着仍如二八少女的她,这才恍惚想起,她的年纪已近三旬。
“你知道那是死罪。”他攥紧了拳头。
“我知道。可如果不盗,我就会老,会死,会失去一切。”她柳眉轻皱,楚楚可怜,“他也不忍我红颜逝去,你也是,对不对”
他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质问:“你看过了”
“只看了长生驻颜这一篇。”她微笑,“我非贪心之辈。”
他凝视她的脸庞良久,松开她的手,说:“我不管你从那里头学到了什么,你若伤人,我必亲手杀你。”
她顿时笑出了声,撩了撩额前一缕秀发:“不会的,你连我的一根头发都不愿伤害。不然,我也不与你讲这些掏心窝子的话了,小师哥。”
有恃无恐的自信。
从这一刻起,他才发现,微澜的眼睛,也能看到别人看不到的东西,而最可怕的是,她还有最大限度地利用这种“天赋”的能力。
他无法再看她那双波澜不惊的眼睛,狼狈而出。
这就是他们最后的一次相见了吧。
他回到人丁寥落的凌元峰,在松树下睡了三天,做了一个决定爱恨太累,不如舍弃。
削铁如泥的短刀,刻满金色的符纹,师父曾用这把刀斩断过蟒蛇的头颅,他说,天下没有它切不断的东西。
殷红的血顺着他的左脸流下来,深深地刀痕留在他如玉的皮肤上。他握着刀,木然站在松树下,变成红色的世界里,好像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渐渐远去,一直沉重的心脏仿佛被突然倒空,什么都没有了,不论爱,还是恨。
真轻松啊。
他扔掉刀,微笑。
自断情腺后的第九天,有自称天界仙官的人来找他,说,他已被选中,任职月老,掌司天下姻缘。
他连一句为什么都懒得问,只取了一条红布,绑住眼睛,便随仙官飞升天界,从此再未离开月老殿半步。
本以为此生再无重逢日,却不曾想茫茫人海又再与她相见,更没想到,“阅人无数”的她早已彻底忘记了凌元峰上那个沉默寡言的“小师哥”,更没想到他依然对她魂牵梦绕。
若真要她死,十年时间,足够杀她百次。
时隔千万年,命运兜了一个大圈,又恶毒地将他送回了原位,在隐芳庐外孤立良久,他一声长叹,踏水而去。
8
“今天的药,您拿好了。”
满脸油光的当铺老板从小窗里递出一个扎好的纸包,端午赶忙拿了,小心塞进怀中,向老板道了谢,匆匆出去。
左脚越来越撑不住了,每走一步都疼得钻心。走出当铺没多久,一个长发过腰的年轻女子便凑到他身旁问:“那个请问你是一只蓝鲛吗”
他惊恐地看着这个陌生女子,当即如见鬼一般飞奔而逃,一直跑到东篱小筑不远处的三岔路口上才停下来。他背靠大树瘫坐在地,差点累得死过去。
怎么就被认出来了呢那个女人是什么来头,竟看出了他的本相
不可能的啊,到了这个年代,莫说能认出蓝鲛的人已经太少,就连知道他们这个族群的人都没有几个了。
他捂着狂跳的心,庆幸自己跑的够快,若那女子不安好心,自己有个闪失倒罢了,永欢怎么办,她的眼睛还没痊愈,他又怎么能出事
说来也是悲伤,曾经偌大的蓝鲛一族,到了今时今日,竟只剩下他与永欢。
三年前,族长对人类的信任,换来的却是一艘长驱直入、装满了火药与武器的大船,同族们大多被活捉,装进铁笼运往不同的地方。
永欢是族长的女儿,他只是替永欢打扫住处料理食物的杂役。永欢一直不喜欢他,因为他是蓝鲛里的异类,天生残疾,整个左脸都是歪的,像融化的蜡烛。她从小就喊他丑八怪,脾气上来时抓住什么都敢往他身上砸,海螺壳,珊瑚枝,甚至能伤人的匕首。他只能在他睡者之后,才敢多看她几眼。
族长也说过永欢几次,要她对他好一些,看在他父母因病早逝,为人又老是勤奋的分儿上。
“我就不”永欢倔强得很,“我就是不想跟他讲话,就是不想看到他的丑脸阿爹,你换一个人来照顾我好不好”
“胡闹”族长敲她的头,“你不是不知道咱们这一族生存的艰辛,这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工作要做,要为保护这片来之不易的家园费心费力,哪里还有多余的人供你挑选端午这个孩子就很好,你不要老是为难他了。”
“哼”她不高兴地扭过头去,也不再提换人的事了。
他躲在珊瑚树后,将那对父女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并没有太难过,相反,能继续留在她身边,他觉得很高兴。
她也不是总这么坏脾气的,他好几次见过她流眼泪的样子,在四下俱寂的深夜里。她在梦里哭喊着“放开我娘”,小手在空气中拼命乱抓,每次都要他握住她的手,听他哼起温柔的摇篮曲,她才能平静下来,把满是冷汗的脑袋往他怀里钻,蜷缩着娇小的身体,从噩梦中回归平静。
这些时候,他总是动都不敢动一下,怕吵醒了她,即便自己的身体僵硬发麻,也要坚持到她主动转向床的另一侧。
比起从小到大就没有父母,半路失去疼爱自己的娘亲只怕要难过千百倍呢,每每想到她在那么小的年纪便亲眼目睹母亲被野蛮人抓走的场面,他就能无限量地包容她的一切坏脾气。
日子本该平静如水,如果族长没有善良地救下那个差点淹死的商人,就不会有那出俗套之极的忘恩负义的故事。被救了性命的人,在离开这片迷宫般的海域时,暗自作了记号,带回的不是感谢,而是一场真正的灭顶之灾。
或许上天怜悯,他护着永欢,好运地从枪炮声中寻到逃跑的缝隙,千辛万苦地逃到了岸上。他想,先在岸上避一阵子,再图后路。可永欢不肯,她哭着要回家去找父亲,她说不能没了母亲再没了父亲,更不能没了那从小长大的家那一次,是他生平唯一一次对她发火,他狠狠给了她一巴掌,说:“你若回去,蓝鲛一族就真的彻底变成纸上传说了”
她终是被他硬拖着,朝内陆的某个方向而去。
躲进人群里,或许是目前最安全的避难法。
可是,他实在太低估了人间的险恶与人类的**。
一路哭泣的永欢,眼泪都成珍珠,想止也止不住。她不肯跟他说一句话,把所有悲伤与愤怒全部发泄在这个本来就让她讨厌的丑八怪身上。也怪他们时运不济,正是前门拒虎后门遇狼,躲过了杀戮者的枪炮,却没躲过见钱眼开的小人。
同行是遇到的“好心大叔”,用一包蒙汗药便将永欢从他身边偷走。
当他从简陋的乡间野店里醒来时,永欢已踪迹杳然。
他疯了般去找,直到两年后,才在洛阳城的一个马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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