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青回城时,城门已盘查森严,因此即便此刻推测元谦及其同党已出了相府,元家也没有更多的动作。
院中静无人声,灶房里煮尸的咕嘟咕嘟之声显得气氛更加暗涌。
暮青回到灶房,把锅盖一揭,充斥着焦糊味和降香味的院子里便飘来一股肉香,闻之叫人胃中翻涌。
“备冷水!”暮青吩咐一声,月杀依言行事。
不一会儿,一颗人头从锅里捞出来放入了冷水盆中,紧接着便听见灶房里传出刷刷的去肉洗骨声。
方才的一切只是根据口供做出的推测,是不是事实,这具尸骨会开口说话!
半晌,一颗焦黑的颅骨和一块森白的耻骨被抱了出来,暮青将耻骨交给月杀,自己捧着颅骨对光细看。
“这颗颅骨上的基底缝还有残留痕迹,矢状缝已完全愈合,死者的年纪应该在三十到三十五岁之间。”她将颅骨交给月杀,抱来耻骨再看,“耻骨联合面的整个椭圆形轮廓形成,腹侧边缘完全形成,腱和韧带附着的骨嵴已经明显。再结合死者的牙齿磨损情况,他的年纪应该在三十五岁上下。”
“三十五岁上下?府里的护院统领刚好是三十五岁!”陶伯道。
暮青把耻骨交给月杀,又从他怀里把头骨抱了回来,转身走进了西暖阁,把颅骨往桌上一放,道:“工具箱!”
她要进行相貌复原!
颅面相貌复原的事前段时间暮青已经做过两回了,今日巫瑾不在,她无需为人讲解,只需专心复原。
盛京城里早有传言,听闻当朝英睿都督有让死人开口说话的本事,连已成枯骨的人都能再现其生前容貌。此事有人信,有人不信,但朝中皆知传言属实,只是没想到今日有幸亲眼一见!
下人们不敢随意走动,只有少数人对着西暖阁,于是偷偷瞄向屋里,恐惧却又好奇。
只见暮青将焦黑的颅骨放在桌上,蹲在地上,用黄泥、小尺、牙签、刻刀,量、粘、贴、雕,动作利落果断。看不见屋里情形的人偷偷瞄向那几个正对着西暖阁的宫人和下人,看那发直的眼神便知屋里的精彩。复原死人生前容貌,这等奇事今日看不见,日后想必再难有此机会,可惜站的不是地方,瞧不见!
院子里静悄悄的,只见少年手下泥屑纷飞,护卫护院眼神纷飞,屏息急待,半晌之后,暮青端出一颗人头来!
那人头泥雕的眉眼,丹青晕染的面容,虽无头发冠帽,却仍能看出相貌有几分熟悉来。
“统……统领!”一个护院指着人头,手指颤抖。
“像!确实像!”陶伯也道。
元敏对相府的护院统领无甚印象,却有一句话至今记得——暮青有阴司判官之名,她虽是女儿身,却俨然我大兴朝的女仵作!她能做得大兴的女仵作,怎就做不得大兴的女都督?
谦儿那晚也问过此话……
英睿还朝受封前从未到过盛京,而谦儿却是偷偷去过江南的,时间不早不晚,正在江南征兵前。
元敏定定望着暮青,目光慑人。
暮青对上元敏的目光,不躲不避。
“混账!孽子!”这时,元广回过神来心生盛怒,双拳紧握,青筋毕现,“严查城门不可松懈,再命上陵、许阳、越州各城县密查那孽子下落!”
华郡主目光冷肃,隐露自嘲。这些年来,相爷和修儿之间总是剑拔弩张,动家法是家常便饭,她却从不担心,修儿刚从军西北时,曾在大漠里遇上黑风沙,相爷常望着西北一夜不眠。她知道他喜爱修儿这孩子,只是性情使然,端着严父的架子,容不得晚辈忤逆罢了。但她一直以为,他最喜爱修儿,没想到他将谦儿也看得这么重,且隐藏得这么深!谦儿险些将修儿害死在西北,他却还是担心他,不想让他死。
她嫁进相府近三十年,对元家在朝中的地位助益良多,但这相互扶持的夫妻之恩终是比不上一个男子的年少情怀,比不上赋闲的那些年里少时夫妻的恩爱甜蜜,比不上那在年华最好的时候故去的温婉女子。
华郡主冷笑,心头苍凉悲戚,却并未被悲戚占据太久。她已不是钰儿那般年纪的少女,还有心寻觅世间最好的儿郎,她是这世间最好的儿郎的娘亲,在她心里,爱子之命已重过夫妻之情。谦儿的城府如此之深,身在盛京都险些害死千里之外的修儿,如若找不到他,修儿必将有险,相府必将有险!好在她还有娘家,她的父兄掌着龙武卫的兵权,掌着盛京城的安危,昨夜龙武卫已护送瑾王去往边关,望修儿无险。待会儿她再回趟华府,与父亲说说严查城门之事。
元广和华郡主各有打算,虽然元广不想让元谦死,但以元敏对元修爱之若子的感情,这回她和华郡主必然在一条战线上。
暮青将元家人的神情看在眼里,一声不吭地把护院统领的尸骨拼凑好,亲自拿了银票让月杀出府去买口好棺,是这具尸骨告诉她元谦没死的,他告诉她杀父仇人还活在世上,她想好好安葬他。
元广面色一沉,华郡主也皱了眉头。
管家陶伯瞧见两人的神色,好声好气地提醒暮青,“都督,统领在外城有家眷,他的尸骨理应由其家眷领走安葬……”
死的人又不是公子小姐,又不姓元,都督命人将棺材送进府里来,是故意给相爷找晦气吧?昨夜相府里走水,今儿抬进了棺材来,城中百姓还不得以为相府里死了人?
暮青冷眼望去,挑了挑眉,“哦,哪天陶总管死得冤,剖尸煮骨才得以诉明冤情,到时也让你的家眷到府里来领尸块或是白骨,你觉得如何?”
一句话,堵得陶伯无言以对面色铁青。
“死的既是本相府中的下人,府中自会过问后事,无需你理会,且回府去吧。”元广道。
“相国大人怀疑死的是自己的儿子时,可没说无需我理会。”暮青冷笑。
一句话,也堵得元广无言以对。
院子里的宫人侍卫护院小厮皆听得心惊胆战,也就是英睿都督,换成世上任何一人,如此顶撞相爷怕是早就死无全尸累及满门了。
昨夜见南院火起,元敏便怀疑其中有诈,因而才传暮青连夜回城来相府,如今她想知道的事已经知道了,剩下的闹剧无心多看,于是便道声乏了,命城门每隔一个时辰往宫里呈递一份奏报,随后便起驾回宫了,只是临走前深深望了暮青一眼。
元广朝事家事缠身,华郡主满心都是元修的安危和元谦的下落,都没有太多精力与暮青周旋,只当这回是请神容易送神难,由她去了。
暮青一直在南院里等到棺材来,亲自将尸体收敛了进去,命相府的护院们将棺材送回统领家中,这才去前院牵了卿卿,赶回都督府。
*
都督府门口停了顶轿子,官轿。
暮青远远瞧见,心如明镜,马速却只快不慢,到了门口勒马一停,马未落蹄,人已跃了下来。
轿中之人听见马蹄声,刚要掀帘子,烈风便刮起帘子糊了那人一脸。那人气得直打哆嗦,把帘子一扯,下轿时见暮青要进府,忙出声道:“都督请留步!”
暮青住步回身,见一个身穿褐袍的中年男人站在身后,笑容虚伪,明明是朝臣,却一身的市侩气。
“姚参领?”暮青问。
“听闻都督断案如神,今日一见,传闻果真不虚。”姚仕江皮笑肉不笑,虚虚见礼,“下官正是骁骑营参领,姚仕江。”
“姚大人不必多礼,本都督前些日子在官道遇刺,为躲刺客进了姚府的庄子,幸得小姐相救。救命之恩,无以为报,只能许以婚约,今日将小姐带回府中,明日自会有官媒去姚大人府上提亲。”
这些事姚仕江都听庄子里的管事回禀过了,姚府里为了此事已经翻了天了!
英睿都督前些日子遇刺之事满朝皆知,可他今早才知道那夜竟是他的庶女救了他。庄子里的管事称,水师的人守在庄子里,谁也出不去,无法回府报信,昨夜他的庶女被水师大营的马车连夜接走,管事的才有机会下山回城,禀报这些日子以来的事。
姚仕江窝着一肚子的怒气,和善的笑容维持得甚是辛苦,“小女能救了都督,那是小女之幸。但婚姻之事乃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三媒六聘且未过,都督怎能将小女带回府中?”
这岂不是毁人名节?姚府的脸往哪儿搁!而且,他都找上都督府了,他竟在都督府门口说这有伤礼教风化之事,连请他进府都不肯。
暮青面色冷淡,的确没有请姚仕江进府的打算,卖女求荣之辈别说进她的都督府,就是踩一踩石阶他都嫌脏!
“我爹娘早亡,婚事自己做主便可。”暮青理直气壮。
“可小女尚有高堂在……”
“哦。”暮青很冷淡,仿佛不懂这简单的人情世故,一开口就气死人,“姚小姐刚到庄子那日,马车还被人动了手脚,险些死在山沟里。这些日子都在庄子里,伤了腿也没见有人来看望过,我还以为她的高堂也早亡了。既然她也上无高堂可以做主,我就直接把她接进了都督府。”
“你!”姚仕江早听说过暮青口舌甚毒,没想到毒到这份儿上,怒极之下也不想再装,拉下脸来正色道,“小女上有高堂,未嫁之身,都督强行将其接进府中,与强盗何异?这般败坏小女的名节,败坏我姚府的脸面,都督就不怕遭御史弹劾,遭天下人耻笑?”
“原来姚大人要脸,本都督还以为姚大人为求高官厚禄把女儿送入侯府时就已经不要脸、不顾女儿的名节了。”暮青说罢转身就进了府,只留下一句话,“要告随意,要想嫁女,列张聘礼单来,自有官媒送去府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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