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戚无别凝视着殷觅棠。这五年, 因为和宿国的战事。戚无别的弦一直是绷着的,所以很多事情都顾不上。殷觅棠竟然在不知不觉中长大了这么多。
这几年,她一点点长高,一点点脱去小时候的稚气,变得越来越动人、耀眼。像一棵小嫩苗摇摇晃晃, 慢悠悠地长大,开出蓓蕾来,带着一点点的沁香。
戚无别等她长大已经等了很久了。
他一直在等她长大, 然后拥着她,慢慢给她讲他们的过去, 她不知道的他们的过去。这些年,他对她的感情就像那粒藏在笔筒里的小白珠。放在暗处,且小心翼翼。
他站在不远处看着她长大,忍不住靠近, 却又不能太靠近。他担心自己藏不住自己的感情。然而他不能告诉她, 不能影响她。他希望她像个普普通通的孩子那样长大,远离不属于孩子的情感。
戚无别凝视的目光让殷觅棠觉得更加浑身不自在了。她自小就知道等到自己及笄就是要嫁给戚无别的。年纪还小的时候,她觉得嫁给戚无别这件事情就等于一直和戚无别住在一起,那个时候她隐约明白嫁给戚无别是要做皇后的。所以她很努力地去学各种东西,在学堂里的各种课程也都逐渐出类拔萃。
随着她的长大,她还慢慢知道了些别的事情, 再面对戚无别的时候,忍不住总是要想以后的事情。尤其是之前小红豆儿把她拉到角落里一起看小杂书。
“他们两个在干嘛?”
“我也没看懂。这是什么书,奇奇怪怪的……”
她们两个起先不懂书上画的两个小人儿在干嘛。看着看着, 结合着配字隐约明白了。两个小姑娘闹了个大红脸,小红豆儿气呼呼地把书扔到地上踩了两脚,然后又把书给烧了。可是没过多久,她不知道又从哪里淘来一本小杂书,拉着殷觅棠躲起来一起看。
只是之后小红豆儿淘来的小杂书很少有图了,都是些海誓山盟的故事书。
想着那些从书里看来的故事,想着书上动作奇奇怪怪的小人儿,再看看大手一挥夺人性命的冷脸皇帝。殷觅棠皱着眉,心里觉得特别古怪。
殷觅棠偷偷撩起眼皮看见戚无别还在审视着她,她想结束这种酷刑,她想后退了一步,说:“皇上,没别的事情我真的要回去了!”
说完,她也不等戚无别的回答,转身就急匆匆地往外走。
这一晚上,殷觅棠都没睡着。她迷迷糊糊的,脑子里想了很多事情。今日在躬清殿的情形总是忍不住在她眼前浮现。她明明已经回来了,可是戚无别的凝视还是跟着她。她睁开眼睛戚无别的目光,闭上眼睛又是玉蓉糕的味道。
玉蓉糕……
殷觅棠烦躁地转了个身,面朝墙壁。她抓起枕头压在自己的头上。
好烦!
殷觅棠觉得自己生病了,生了一种很怪很怪的病。小时候,如果是爹娘给姐姐买了什么东西,没给她买,她从来不会难过,会觉得这是很正常的事情。不过是因为爹娘觉得那东西跟更适合姐姐而已,等爹爹和娘亲看见她会喜欢的东西,更适合她的东西,爹娘就会买来送给她了。
她一向不知道嫉妒是什么滋味儿,是个乖乖的好孩子。
可是这个嫉妒的毛病居然在戚无别这里犯了。
去年,戚无别看见慕容遇见的骑装有点小了,就从各地进贡的贡品里挑出那件制作精良的女式骑装送给了慕容遇见。
过了几天殷觅棠和魏佳茗去集市的时候遇见穿着新骑装的慕容遇见,她有点喜欢。不,其实她也不是特别喜欢骑马。骑马这事儿对于她来说不过是一时新鲜。她也不喜欢硬邦邦的骑装,更喜欢柔软的小裙子。可是她望着那件骑装,竟然觉得特别特别想要。
今年年初的时候,戚无别闲来无事去学堂看大家上课,随口夸赞韩韶华画的牡丹图很大气。
殷觅棠低头看着自己的海棠图,有点沮丧。皇上不是说过最喜欢的花是海棠吗?一定是她画的不够好。下了课,她偷偷将那幅海棠图揉成团,扔了。
上个月,大家都刚搬来连安城不久,都在说着家里正在收拾。沈书香说到这次走得匆忙很多东西没来得及带,家里缺了好几个屏风。然后戚无别第二天就去了沈家,还赏赐了好些价值连城的屏风。
为什么戚无别不来殷家?为什么他不送她?虽然殷觅棠明白沈书香的父亲是皇帝的亲舅舅。虽然道理她都懂。可是得知戚无别去了沈家的事儿,她还是觉得有点沮丧。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成这样的?
殷觅棠拼命地回忆。
哦,想起来了。
是从五年前的时候开始的。从五年前那次大家一起聚在沉萧宫吃烤红薯。那时候沈书香生病了,戚无别亲自给她剥去烤红薯的皮,还把自己的披风拿给沈书香穿。
是的,就是从那次开始。从那次开始,她有意无意地开始计较,计较戚无别对别人好,不对她好。计较戚无别送别人东西,不送她。计较戚无别夸赞别人,不夸她。
计较,越来越计较。
殷觅棠压紧枕头,小脑袋在枕头下闷闷的。她哼唧了两声,觉得自己这样特别不好。就像总对大人嚷着要这个要那个,让大人偏心自己的坏孩子。
不好,这样真的很不好。
殷觅棠还发现一件很奇怪的事儿。那就是如果戚无别对小红豆儿好,她竟然就不会计较。不管是戚无别怎么夸小红豆儿,不管戚无别送了小红豆儿什么东西,她心里就没有那种很奇怪的不高兴。
为什么?
她想不通。
因为她和小红豆儿的感情更好,好到不分彼此?
不对,不对。
殷觅棠的脑袋在枕头下摇了摇头。不是这个样子,虽然她和小红豆儿的感情最好。可是她和沈书香、慕容遇见几个小姑娘都是一起长大的,感情都不差呀!
她扔了枕头,不高兴地坐起来。
她气呼呼地喘着气。竟也不明白自己在生什么气。她在生戚无别的气?好像又不是。是了,她是在生自己的气。气自己莫名其妙。
忽然又想起那碟玉蓉糕。
眼前晃过戚无别夸赞玉蓉糕味道好时脸上的笑容。其实殷觅棠一直觉得戚无别笑起来很好看,虽然戚无别很少笑。殷觅棠很希望戚无别可以多笑一笑。人嘛,就应该多笑一笑,每天都让自己开开心心的才好。
夜色宁和,在一片安静里,殷觅棠的心也慢慢静了下来。可是她却再也睡不着了。也不知道过去了多久,屋子里灯花炸响了一声,吓了殷觅棠一大跳。
殷觅棠转过头,望着不甚明亮的蜡烛。她呆呆望着那蜡烛的光火好一会儿,然后鬼使神差地掀开被子,去了厨房。
戚无别又是一夜没睡。宿禹行和宿国送过来的金银、名马已经在来往戚国的路上了。想到宿禹行,戚无别总是习惯性地皱眉。
若不是因为小红豆儿的关系,戚无别甚至会很赞赏宿禹行这个人。作为一个皇帝,宿禹行明显是很成功的。这个人,一出生就被立为太子,被宿国皇帝捧在手心里。可是好景不长,又因为他母妃的缘故,一朝被废,打入冷宫,受尽欺凌。就是这样一个被宿国所有人都放弃的废太子,蛰伏多年,一朝得到机会,弑兄夺位。雷厉风行铲除异己,又以凶戾之态横扫诸国。
前世若与这人无瓜葛,戚无别倒是要赞宿禹行一句。
戚无别合上眼,压下眼中的怒意。
后来,后来这个人兵临城下,抢走了小红豆儿。
那是戚无别曾承诺戚如归带着殷觅棠离开戚国,永不回来。小红豆儿被逼以和亲之名带走时,他并不在戚国。他得到消息的时候,小红豆儿早就到了宿国。
再后来,他赶去宿国。小红豆儿刚刚小产,虚弱地躺在床上。她拉着戚无别的手,眼泪婆娑地让他赶快离开。
“皇上,到了上早朝的时辰了……”李中峦出声提醒。他望着戚无别的目光有些心疼。他贴身照顾戚无别这么多年,几乎是看着戚无别长大。他看着小时候的戚无别就比成年人花费更多的时间理事,如今戚无别更是将更多的精力用在这个国家上。这……都已经多久没好好睡个觉了!
戚无别“嗯”了一声,用手指压了压额角。
李中峦急忙服侍着戚无别更衣梳洗。戚无别还没走出躬清殿,琉梳进来禀告殷觅棠过来了。
“这个时候?”戚无别看了眼外面黑沉沉的天气。他还以为自己误了早朝。
戚无别急忙走出去。
连安城的深秋已经很冷了,尤其最近这个时候,总是刮着像刀子一样的烈风。
戚无别走到门口,看见院子里的殷觅棠瘦瘦小小的,她拉了拉斗篷上的小兜帽,疾步往这边走。寒风将她的裙子吹起来,显得整个人弱不禁风。
戚无别大步走过去,解下身上的披风罩在她的身上,将她整个人圈在怀里护着,一同走进躬清殿。
李中峦急忙往躬清殿里的炭火盆里扔了两块新炭,又令宫女快点关上门,挡去外面的一层寒意。
“怎么这个时候过来?”
“皇上又一夜没睡?”
两个人同时开口。
殷觅棠望着戚无别,目光闪烁了一下。她将手中的食盒放在桌子上,摘下兜帽,说:“嗯……可能是昨天午睡睡得太多了,所以夜里睡不着很早就醒了。反正醒了也是醒了,我就干脆去厨房做了点吃的 。嗯……想着皇上这个时候还没吃东西呢,就送过来了……”
她走了一路,脸上冻得通红,尤其是鼻尖儿,红彤彤的。
“呃……皇上你还没吃吧?唔……皇上是不是要去上早朝了?”殷觅棠有点懊恼自己来迟了。不是她算错了时候,而是她第一次蒸的糕饺有点糊,重新做了一遍。
“没有,不急。”
戚无别把一个拳头大手炉塞进殷觅棠的手里,然后一双大手将她的一双小手握着。殷觅棠掌心里的手炉很烫,贴着她手背的戚无别的掌心也很烫。她被冻得冰凉的小手儿很快暖和过来。她缩了缩手,想要把手抽出来。
戚无别没松手,反而扯着她到一旁的罗汉床上坐下,他吩咐琉梳去打热水。等热水打过来,他才松开殷觅棠的手。
殷觅棠指尖儿轻轻颤了一下,双手握着手炉规规矩矩地放在腿上。
戚无别挽起袖子,将棉帕浸在热气腾腾的热水里,然后将棉帕的水拧干。拧干了的棉帕冒着白色的热气。戚无别拿着棉帕给殷觅棠擦脸。
“唔……”殷觅棠缩着脖子往后躲。
“别乱动,擦擦脸就不冷了。”戚无别一只手搭在殷觅棠纤细的后腰禁锢着她,用棉帕擦殷觅棠懂的通红的脸颊。
戚无别一边给殷觅棠擦脸,一边说:“以后不许大半夜地跑过来。”
许是皇帝当久了,他说话总是带着一种命令的语气。
殷觅棠身上的凉意就这么退下来,她鼓着两腮却有点不高兴,看向放在桌子上的食盒。
戚无别笑了一声,起身走到桌前,掀开食盒的盖子,把里面的红枣糯米粥、糕饺、蛋羹,还有两道小菜一一拿出来。他有些讶然地转头看向殷觅棠,问:“做了多久?”
殷觅棠扭过头,望向一旁高脚架上花瓶里的腊梅。
戚无别坐下来,一边吃,一边说:“你再不过来,我要自己吃光了。”
殷觅棠小声嘟囔了一声,还是放下手炉,走到戚无别对面,拿起筷子开始吃东西。
饿,好饿的。
她忙了一个多时辰,怕赶不上戚无别上早朝之前送来,自己一口也没吃。
戚无别吃东西一向很快,他吃完,便看着坐在他对面的殷觅棠吃东西。她还是和小时候一样,小口小口地吃,她吃东西的时候样子特别认真、专注,像是在做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殷觅棠后知后觉地发现戚无别吃完了,她举着筷子,看向戚无别,说:“皇上,你是不是要上早朝迟啦?”
“不急。连安城最近天寒,且要一日比一日冷了。这上早朝的时辰的确该往后延一延。”他微微向后靠着,整个人放松下来。
好像不管事务有多繁忙,又有多累人,看着殷觅棠的时候,他总是能放松下来。
殷觅棠应了一声,继续吃东西。她吃东西虽然慢,可是食量却很小。没过多久也吃饱了,她放下筷子的时候,一连打了两个哈欠。
意识到戚无别还在看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殷觅棠站起来,说:“皇上,你去上早朝吧。我也该回去啦。”
一句话说完,又是连续三个软绵绵的哈欠。
“去偏殿睡罢。”戚无别说。
“啊?”殷觅棠惊讶地望着他。
“啊什么啊。”戚无别站起来,拿起殷觅棠放在一旁的手炉,牵着她往偏殿走去。因为戚无别大多时候都在躬清殿里处理事情。所以在连安城建造皇宫的时候,特意在躬清殿旁建了偏殿,从躬清殿的里面可以直接走到偏殿去,不需要吹外面的寒风。
虽然,戚无别连在偏殿里休息的时间都很少。
回廊里点着宫灯,照下来的光暖融融的。殷觅棠被戚无别牵着往偏殿去。殷觅棠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忽然觉得心里特别宁静。
她转过头来,微微仰望着比她高了不少的戚无别,说:“皇上,我有事情想跟你说。”
“嗯,你说。”戚无别将殷觅棠肩上打了褶儿的斗篷整理好。
殷觅棠慢慢翘起嘴角,说:“我觉得自己在某件事情上做的不太好,好像钻了牛角尖。有事情堵在心里想不通,想求万能的皇上给我开解。”
“原来我还有开解别人的能力。”戚无别笑起来。
他的笑容在宫灯暖融融的灯光照耀下,显得特别柔和,没了许多平日里的严厉。
“嗯,因为这件事情跟皇上有关系。”
戚无别有些惊讶地看向她。
殷觅棠别开眼,望着一旁的宫灯,小声说:“等皇上下了早朝,我再跟你说……”
戚无别一直将殷觅棠送到偏殿的门口,看着她走进去。他并没有跟进去,而是转身往外走,去上早朝。
殷觅棠在戚无别明黄的床榻上坐下,听着戚无别走远的脚步声。好像她心里面的一个沉甸甸的大包袱就要放下来了。</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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