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晔,这是小提琴哦,是不是很漂亮?”池玉成抱着琴身弯腰递向粉妆玉琢的小侄子,他对这个才4岁的小娃娃实在是喜欢得紧。
小娃娃伸出手,毫不犹豫地抓住琴头,慢慢地触上光滑透亮的琴身,冰冰凉凉的,柔顺而舒服。
他满脸惊喜地笑起:“漂亮!”
“那要不要跟着小叔学小提琴?”
“要!”小娃娃说着就要去抱琴身。
“这把琴对现在的你来说太大了,”池玉成伸手摸摸他的小脑袋,将琴放下,从身后取来一把给小孩子玩的琴,“这是小叔自己做的,你用这个。”
池玉成手上的小提琴比标准的尺寸小了好几倍,但是样式精致,部件完整,特别是配上那通体纤尘不染的象牙白,显得格外漂亮。
池晔欣喜地接过来,爱不释手地抱在怀里:“谢谢小叔!”
“跟小叔还用说谢呀。”
池玉成蹲下身子,帮他用正确的姿势调整好琴身后才又起身。他往后挪开了两步,自己在肩头架起小提琴,打开拉弦,对着小娃娃亲自示范起来。
池晔呆呆地抱着琴站在边上,仰起头看自己小叔一系列的优雅动作,而随着他的动作,美妙的曲音就缓缓流泻开来了。
他摇头四处张望,一时竟找不到声音的出处,小小的房间里充斥着小提琴清灵的弦音,仿若置身在音符跳动的奇幻世界。
小娃娃惊喜地睁大了眼,看着处在这一幻境中央的那人,忽然觉得平时沉默寡言,甚至有些木讷小叔,在闪闪发光。
仅仅只是一架小提琴,却足以让他从头到尾焕然一新。
如那方外之人,在翻滚的红尘浪潮之中遗世独立,翩翩欲仙。
什么都不懂的孩子,从此对这这奇妙的音乐世界着了迷。
他想,他以后也一定要成为这样的人。
……
“小晔,这个世上所有的人都可能骗你,但你所爱的小提琴却永远不会背叛你。”
“小晔,你可知道你眼前的繁华世界有多肮脏,那些黑心的人都带着微笑的面具,他们表面对你献殷勤,暗地里却可能狠狠捅你一刀。”
“小晔,小提琴是这世上最纯粹,最完美的东西,你拥有了它,就拥有了生命的全部意义。”
“小晔,你谁都不用去奉承讨好,谁都不用去相信,你只要相信你的灵魂,相信手中的小提琴就好。”
“小晔……”
……
小叔,你说的我都记住了。
小叔,你放心,我很聪明,绝对不会被那些的可怜的小屁孩们带坏的。
小叔,我以后啊,一定要成为你那样厉害的小提琴家!
小叔,为了我的梦想,为了不让你失望,我一直很努力很努力……
可是啊小叔,我什么都按照你说的区做了,什么都以你为榜样努力了。可是为什么,为什么你自己,我所崇拜的最耀眼的你,却破碎了呢?
为什么你明明拥有了这世上最美的东西,却不快乐呢?
为什么有时候,你明明是在演奏最喜欢的曲子,却看上去那么寂寞呢?
为什么,你所说的永远不会背叛你的小提琴,却夺去了你最宝贵的生命?
为什么你可以那么轻易地丢下了崇拜你的我,一声不响就这么永远地离开了人世间?
而又为什么,那些你所以为的,一点都不懂你的人,却在听到你离世的消息时,会那么的伤心?
撕心裂肺的伤心。
……
“小晔,以后别拉小提琴了好不好?”
“小晔,我们换一个别的兴趣爱好好不好,爸爸妈妈给你找最好的老师。”
“小晔,你和蓝蓝一起去上学好不好。去认真读书,去上高中考大学好不好?”
“小晔,……”
“……好。”
不知所措的少年,独自站在黑与白的界限边缘,被光打亮了半边无血色的脸。他望着父母从未有过的悲痛表情,许久,认真地点了头。
从那以后,一个被他忽略了许久的人,走入了他的世界。
所有人,熟悉的或是不熟悉的,都叫他“小晔”。
似乎这会显得与他很亲近,能表现出对他的遗憾与疼惜。
而只有她,从一开始便只连名带姓地叫他。
“池晔,这是吴奶奶,她懂得东西可多了。”
“池晔,这是周保安周叔叔,咱们小区里有啥事儿,都可以找他。”
她似乎对所有的人都满怀热情,善意满满。
可是,她不知道这些人有可能会伤害她吗?
“池晔,我们多坐一站路去吃”清欢“的包子好不好?”
她似乎又总会热衷于一些没必要的多余事。
“麻烦?这哪里是麻烦,清欢的包子可好吃了,咬一口保你一整天都很有精神!”
她似乎一点都不怕他的冷眼。
“池晔,你要不要吃糖?”
她似乎还很喜欢吃糖,带棒的那种。
“不喜欢吃甜的?唔,可是当你心里很苦的时候就应该吃甜的啊。舌头甜的时候,心里就会觉得不那么苦了。”
是了,她喜欢吃糖不是因为她喜欢糖,只是她不喜欢心里苦罢了。
“爱好?我这人还真没什么爱好。我爸上学期给我报了好多兴趣班,我都退掉了,一分钱都没花哦!”
她说这话的时候,居然会是笑着的。
为什么她明明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没有梦想和追求,却可以活得比自己轻松,比自己快乐呢?
……
记忆慢慢地清晰,似又慢慢地模糊。
“池晔,你笑起来很好看啊,为什么不笑呢?”
“池晔你看,我给出一个微笑,就可以收到那么多的微笑,是不是很划算?”
“池晔,如果这世上的人都不是好人,那你自己是不是也不可能会是好人?”
“池晔,甜味也有很多种啊,你不自己去尝一尝,只听我说,又怎么知道这蛋糕到底是怎么个甜法,又有几分甜?”
“池晔你看,那天上7颗像漏斗一样的,是北斗七星哦。只有他们聚在一起才可以给人指名方向,才不会显得孤单。不过人家好像长得都一样,要不我给他们命个名吧,让他们彼此也好区分一下。”
“池晔,有朋友是不是会很开心?”
“哇池晔,这么难的题你居然能做对啊。切,我还以为能在你面前显摆一次。”
……
有什么东西变了,有什么东西又似乎没有变化。可是,那个对这个世界充满着敌意的少年,却一点一点地在打开心扉。
原来小叔说的不完全就是对的,原来这世间也不完全就是丑的,原来根本没有绝对的是非对错,原来与人交往是可以那么快乐的。
原来,想要认识这个世界,不能只凭耳朵和想象,必须用自己的眼睛去看。
……
记忆戛然而止,池晔一手按住混沌的大脑,一边蹲下身子拾起地上破碎的模型碎片。
刚才顾菘蓝的三个问题还久久回荡在脑海里,他拾完碎片,端坐在椅子上,看着躺了一桌的惨剧,却是笑了。
“你所追求的完美和纯粹真的存在吗?”
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什么完美和纯粹,玉有瑕,月有痕,即使是小叔挚爱的小提琴,哪里又是完美纯粹的。他将小提琴供为净土,却亲自为它染上铜臭和鲜血。他将小提琴看得太重而变得自私,他以为自己真的孓然一身而看不到那些真正爱他的人,以至于根本没有考虑过他所谓神圣的轻生会给别人带来多大的痛苦。
“你忘了自己为什么放弃小提琴了吗?”
他为什么要放弃小提琴呢,这倒是一个值得仔细回想一下的问题。
十二岁之前,他的世界里只有小提琴。他听小叔的话全身心地投入音乐世界,以为自己的灵魂被填的满满的,再无需别的东西了。但小叔的离开让他恍然意识到,小提琴带给他欢愉的同时,也给了他难以填补的孤寂,他一直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不喜欢那个小叔口中复杂、险恶、无法看透彻的人心和需要费力探究真相的现实世界。
十二岁之前,他没有朋友,孩子们以为他是异类,排挤他,孤立他,他不以为意。他以为自己有完美的小提琴,有清高的心境便足以。
可当池玉成离开,他一无所措的时候,他才明白,小提琴所给予他的不过是一些虚无飘渺的东西,他是真真实实人,他活在现现实实的物质世界里。如果这个世界没有理解他的人,没有支持他的人,没有愿意陪伴他的人,那他的心境便只是飘渺的梦境,与现实之间永远隔着一股名为孤寂的厚墙。
他想,小叔正是体会到了这种无力,才选择抱着心爱的小提琴离世,是对自我的一种成全,可又何尝不是一种对现实的逃避。
他不想同小叔那样,活在自己为自己塑造的花笼里,裹着一颗看似出尘绝世,实则空洞无物的心,故步自封。
所以,他选择了无私爱他的父母,选择了割下他所挚爱却用挚爱蒙蔽了他的小提琴,选择了去拥抱他所不知的世界。
“你想让这好不容易找到的希望,重蹈小提琴的覆辙吗?!”
是啊,他忍心么,让好不容易喜欢上的模型,去重蹈小提琴的覆辙?
他居然钻了牛角尖,又一次在模型上尝试去寻找于小提琴里遗失的东西。
这样的他,说自己完全改过自新了,未免可笑。
池晔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逆着室外的光线抬起头,却见教室里所有人都屏息凝神地望着自己。
他不由地一愣,迅速回过味来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情况,一直百感交集,只得好笑地摇了摇头。
他站起身,微微耸了下肩,用自己重回镇定的声音打破毫无缺口的死寂:
“抱歉,让大家看笑话了。你们无需顾虑我,继续准备自己的比赛吧。”
突然间的转变让在场的人无不措手不及,这回,沈桥终于发声了:“你的模型还能挽救吗?”
池晔望了眼桌上的东西,笑道:“怕是不能了。”
五个临近绝望的字,却说得格外轻松。
他望向沈桥,不再有先前的沉痛,眼里澄澈地毫无阴霾:“部长,实在抱歉,模型比赛我怕是参加不了了,我会尽可能再赶一个出来,但恐怕是来不及。”
“没事。”沈桥看了他好一会,才淡淡回道,“你没关系就好。”
池晔回身,将碎片一点一点地收拾好,装入小盒子里。然后飞速地理了书包,背上就往外走。
林墨远还杵在门口惊讶地望着他,他走过去笑着拍拍他的肩:“抱歉兄弟,让你受惊了。我今天就先回去了。”
林墨远回神,见他已一派气定神闲,佯装怒起:“靠,完事儿了你就想拍拍屁股走?难道要我来处理现场吗?”
“……”
这说法配上他的语气,要多奇怪有多奇怪,沉闷的教室里突然爆发出几声窃笑声。
池晔回头看了眼,忍俊不禁:“有何不可,你不是最擅长做这个吗?”
林墨远:“……”
池晔又拍了拍他的肩,脚步轻快地跨门而出。
而与此同时,教室内一整个下午的森冷随风飘散。
门的背后,是压抑了许久不得释放的情绪,亦是触动人心的哄堂大笑。
池晔望向头顶碧蓝的天,那里几丝悠云流连,春日的暖阳微醺而不刺目。
他想,他真是幸运的,在他做出改变的选择的时候,遇到了那么多真心待他好的人,拥有了那么多真挚友善的朋友。
还有,他遇到了顾菘蓝。
这个与他完全异极的女孩子,用一言一行的小事,教会了他什么是生活,什么是热忱,什么,又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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