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三五就着一件藕荷色的绣花肚兜,躺上塌,拉来薄被,望着木质的吊顶,“刚来的时候,总想着回去,可现在,反而成了那边了无牵挂。”
“活了那么久连个称得上朋友的人都没有,是不是挺失败的?”她似自言自语般,又翻了个身,覷着枕边的毛绒小雪球,“不过迩似流算半个朋友,他……嗯,冲这个,我尽量照顾好你直到他来接你。”
她觉得小兔子真的很安静,天生没有声带,只能靠喉腹或牙齿辅助发声,那还是特别需要表达自己的时候。
最好笑的是,他两只粉粉嫩嫩的长耳朵依旧捂着眼睛,她伸手给他拨开,察觉他冰凉凉的耳朵软软的摸起来很舒服,指尖又忍不住揉搓了几下,“你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被强行拉开兔耳朵的九堇,似惊愕般耳朵倏地就想竖了起来,又被她抓着耳朵竖着一半就耷拉了下去,看得她忍不住一阵嗤笑。
他发觉她已盖好薄被,只露出一对莹白的香肩,血红的眸光黯了黯,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
它这个点头动作,竟然很是有点儿高贵优雅的意味,尹三五有些怔忡,教养这么好的兔子,大概还真是皇室。
细看他真是只非常漂亮的兔子,毛绒绒的,毛色雪白无一丝杂质,耳朵粉粉的,有薄薄的白绒毛轻覆,眼睛形似春杏,眼尾上挑着,一副有点骄傲的样子,真是人有谪仙美,兔就有这般月兔貌。
她睡不着,又东拉西扯一阵,而它一直安安静静的,但每每她以为它睡着了,转过脸去看它,又会发觉它眼睛睁得大大的,似乎真的在倾听,认真且专注。
这只兔皇子,不管是几个月还是几岁吧,会在你脱衣服的时候遮眼回避,倾听的时候不打盹不乱动,还会给你一种,我在听的眼神,可以说是个十足贵公子。
“睡吧,明天还要去水梦楼找九堇。”尹三五跟他墨迹了好些无甚意义的话,才闭上眼,“我觉得,我是见过九堇的……”
她说的是那日在砚冼小筑外,那个醉醺醺的恐怖猩红眼睛,但他听来,却是瞬时眸光微漾。
“你听过爱丽丝梦游仙境么?里面有只白兔先生,是个穿西装打领结,很绅士范儿的兔先生呢,呵,感觉有点像你,它诱惑爱丽丝进了一个荒诞的兔子洞里,洞里的世界……”
她越说越小声,声线染上了惺忪,打了个哈欠,喃喃说:“你要是会讲睡前故事就好了,晚安,白兔先生……”
屋内的油灯已燃尽,就像她说完的故事,月光自窗外流泻而来,温柔缱绻。
临水的窗外,依然有蛙鸣蝉叫声传来,轻微的吱呀声后,雕花的窗户合上了,空气瞬时静谧下来,立在窗前的黑色人影这才折回,矗在床前。
“你的白兔先生不会讲睡前故事。”他望着熟睡的少女,她微微拢起的眉因耳边不再虫鸣嘈杂而渐渐舒展开。
他很想抱抱她,又不想以术法催眠她,他的体温可能会惊醒她……
忆起被她揣在怀里,一路被挤压到他那兔身都扛不住了,如果他会脸红,必然是满面红霞,不过他不会,他的肤色永远都是白到几乎透光,病态又冰凉。
他声线低幽似水,又如金玉轻轻相击,优雅缓慢,“我可以学。”
出乎尹三五的意料,她一夜睡得很深很安稳,连梦都没做一个,以致离火敲门时,她才堪堪醒来。
她才察觉之所以这么能睡,是因为帘栊都被放了下来,室内光线很昏暗。
她找遍整张床榻,都没找到她的白兔先生,大概她还是没有令动物亲近的特质,这是它自己跑了,实在怨不得她。
尹三五下床拉开帘栊,刺眼的光线就射了进来,她眯着眼,感受到外面的燥热,是白兔先生想办法放下了帘栊让她睡了个好觉么?
真是一只涵养极好的兔子呀。
换上简单的梨花白襦裙,用白玉梳篦绾起一半青丝,尹三五才出了门。
傅伯与离火已在船上等候,她微微颔首,为自己睡过头而致歉,水梦楼离得不远,很快船就划了过去。
淄乡人口稀少,白日里的淄乡,依然安静得像副水墨画,只有三三两两的人乘舟掠过,人声,还不如水畔杨柳上的夏蝉鸣叫响亮。
水梦楼是淄乡最富丽堂皇的一座楼,非常赶巧,也是富贾卿家的产业。
卿老爷子当年买下这块地,是看中淄乡人稀景美,想修幢别院偶来小住的,后闲下来时便如客栈接待往少许来客。
之所以说少许,缘于水梦楼价格昂贵,令无数人望而却步,然,如今这楼显然是被凰雪微包了下来,不过这样的贵客,却很有可能不仅不会让那位卿老爷子赚上一笔,反而得极尽所能的小心伺候着。
楼外就守着两名黑衣卫,见着傅伯又来了,不由皱眉,却不需要他说明,就开口道:“傅老先生稍候,我这就去向四殿下禀报。”
说完,一名黑衣卫就转身进了楼,这位傅老先生,昨日已经求见过四殿下,想要面见九堇大人,想来必然是无功而返,九堇大人根本不在此处,不过凰雪微都未曾明言此事,他一个小小黑衣卫也不便多言,只是碍着七殿下的面子,傅老先生来了,还是得通报,还是会被迎进去以礼相待。
不多时,那黑衣卫便折返,作揖道:“大人有请,我这就为傅老先生引路。”
傅伯微讶,大人二字,显然不是在说凰雪微或凰之意,能让从四品的黑衣卫唤一声大人的不多,能出现在此的只能是九堇!
“多谢。”傅伯还未完全从昨日求而不见,今日却礼遇相请的转折中回过神来,回头,示意离火与尹三五跟上。
水梦楼内,果真完全不是客栈的面貌,分明是琅轩华院,莲池水榭,楼台长廊,奢而不靡。
长廊九曲十弯,看着是精巧美丽,却是好生生的一条路,你得走上更久的时间才能到达目的地,是以三人在那黑衣卫的带领下,走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才抵达一间爬满枫藤的宅院。
院外的花架上缠绕着碧绿色的藤蔓,枫藤柔软的枝条攀满花架,一直延伸,将整幢宅院裹在绿浪之中,隔绝了燥热的光线,甚至靠近就能感觉一阵近似阴森的凉意。
黑衣卫站在花架下,密密麻麻的枫藤连丝光都透不下来,整张脸都覆在青灰色的阴影下,“傅老先生,请。”
傅伯再度颔首致谢,带着尹三五与离火顺着花架下,黑色鹅卵石铺成的路走向前,沉香木的雕花门亦被绿色的枫藤覆盖了大半,散发着淡幽沉冽的暗香。
“老朽傅瑞寒,求见大人。”傅伯立在门前,微有踌躇,最后,还是施以跪礼。
从前九堇还是祭司时,须施双掌向上置于脸侧,以额贴地的神礼,在他致辞祭司之后,便不用再行此礼,但傅伯思前想后,还是决定虔诚跪下来,毕竟,大人这个称谓,也是说的祭司身份,他致辞那么久,却无人改口。
离火见状,亦赶紧跟着跪了下来,又拿眼尾去瞟尹三五,尹三五看出她的眼神很紧张,她大概是怕自己,因着与凰七七的关系而不愿跪吧。
那她还真是想多了,跪的含义分很多种,有令人难以忍受的,也有走个过场的,眼下显然就是这一种,何况他们有求于人,她自然从善如流地跪下来。
“傅老先生请进。”
那声音疏疏淡淡,似从深海一般的幽域传来,令这气温又陡然沁开一阵凉意。
嘎吱一声门开了,室内光线愈发黯,但视物倒并不难,屋内摆设简洁,但一桌一椅皆是珍稀的沉香木制成,雕花手艺细腻,十分雅致。
四个角落各摆一只冰盆,幽幽白寒之气如烟雾四散,令本就隔绝了光线的房内幽凉如置于水下,这样闷热的天气,此处本该是令人心旷神怡,但几人却都有些禁不住的阴森毛骨悚然之感。
离火忍不住将手慢慢搭上腰间的软剑,傅伯蹙眉睨她一眼,她才意识到太过紧张,只是九堇可是被奉为神明的人,他的住处难道不应该是光明,怎会如此阴暗?
尹三五面色平静,目光四下一扫才看到一道人影,他应该不是刻意隐藏,因为他就跪坐在沉香木案旁的蒲团之上,那个位置,可以说是十分打眼,一进门就该看到的。
只是光线昏黯,他又一身黑色麾披,麾披上的宽大风帽盖在头上,他似乎气息很淡,淡到你有些捕捉不住他的存在。
“老朽前来,是为七殿下……”
“我恐怕……无能为力。”不等傅伯说完,九堇便打断道。
傅伯面色微凝,不待他说什么,离火已按耐不住嗤笑出声,“都说九堇大人如何厉害,今日一见,不过如此,还藏在暗处这等装神弄鬼的行径,你的名声,该不会靠着如此这般装神秘得来的?”
“离火!”傅伯微愠地喝了一声,然而已来不及,黑色的火焰如两条游走的腾蛇,扑哧地飞窜而来,绞紧了离火的颈项。
“啊!”离火面色涨得发青,整个人已被带离地面悬在半空,尹三五斜眼望去,她脖子上黑色的东西竟是燃烧着的火焰,此刻像一只鬼魅干枯的手紧紧扼住离火的脖子!
“大人息怒!”傅伯赶紧跪地,心中暗恼离火冲动,他们这是有求于人,何况就从九堇方才的话来探究,并不是笃定全无办法。
“我不怒。”声线轻柔温淡。
“……”傅伯一时呆然无话。
“啊——”
离火不停惨叫出声,嗓音因被扼住咽喉显得晦涩粗嘎,尹三五闻声皱起眉,“大人,关于七殿下的事,你还未细听就说不行,是不是太轻看了自己。”
九堇这次没说话,尹三五瞅着离火双眼布满血丝,连脸上的脉络都浮了出来的痛苦模样,“不如我先给大人说说这个情况,不过听着这样的惨叫也没法好好说,大人就看在她是个女人的份上,宽恕她一次吧。”
“你单独跟我说么?”九堇不确定的问。
尹三五瞬时心念如电,直觉开始肯定砚冼小筑外遇见的那个醉酒色鬼多半就是九堇无疑了,便干脆道:“是。”
“唔——”离火颈上的黑火消散,整个人重重地摔下来,只觉心脏似在火海中被焚烧了一回,痛得难以言说,一张嘴似乎就能喷出一口烧焦的黑烟来。
傅伯赶紧将她扶起来,就听九堇说:“傅老先生带她下去吧,我只需要一个人留下跟我谈。”
“大人,她……”傅伯迟迟未动,那是九幽黑焰,沾过就会痛入骨髓,何况离火是被那么绞住了脖子,还能活么?
“死不了。”
闻言,傅伯深吸口气,目光沉重地望了尹三五一眼,她回以一个安心的眼神,他才沉声道:“那老朽就在外面等雀二小姐。”
他刻意将她的身份说出来,希望,九堇能稍微看在雀宇的面子上,不要为难尹三五,而他所有的希望,此刻也只能寄托在尹三五身上。
待傅伯搀扶着离火退出去后,屋内又是一片死寂,尹三五迟疑许久,才走到香案前,这么近距离的看他,那风帽下露出的微尖下颔精致到如同画出来的一般,即使光线如此黯淡,他的肌肤却如雪凝冰就,透着溶溶玉光。
“你……”尹三五惊讶,脑海中,忆起凰七七戴着风帽时仍难掩风华绝代的模样,他们如此相似,她甚至觉得掀开那顶风帽,露出来的就会是凰七七那张倾国倾城的容颜。
先前听他声音就觉得很年轻,但这会儿看这完美无瑕的美玉下巴,就愈发肯定他容颜并不苍老,只是听凰七七说过他的脸能千变万化,也许,这张脸也不过是假的。
“嗯?”他幽凉的嗓音淡淡出声。
声线虽然都极尽惑人,两人却实在不同,凰七七的那种是清冷如月,而他的这一种,虽然亦优雅矜贵,则是阴冷到令人觉得已经冒着丝丝寒气,不寒而栗。
“没什么,就是觉得大人和另一个人长得很像。”尹三五伸手指了指另一只蒲苇编织的蒲团,“大人,我能坐下和你说话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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