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江水畔,庐山下,有一个农妇常常会出现在我的眼前,她正背着一大捆柴从山地里走来,脸上涂着阳光和泥土细腻的褐色,手刚从泥土里伸出来,双手沾满泥土。她的身后还跟着一个小娃,娃娃的手里还牵着一条小狗。她才二十多岁,可丰润的青春早己消逝,脸颊已不再饱满,脸上汗水与灰尘搅和着,像经历了风霜的草木,吐露着某种疲惫。远处,一个赶马车的男人大声吼着,很恶的样子。她听到吼声,身子颤了一下,慌忙中把豆腐放到柴捆上,背着豆腐和柴捆,小跑着赶回村给发怒的男人做饭……
这个农妇是年轻的丁香,是我们所有江水畔的女人们。
她们操劳隐忍,安静自尊,她们的孩子是她们全部的精神支柱。时光像河水一样流淌,反反复复,年年岁岁,孩子们长大以后就离开了,而她们经受住了时光的磨砺。一切都如从前那样平静地进行着,黑发静静地坠落于荒地,那是不断生长又不断被剪断的岁月。
?——题记
如果穿越时光隧道,回到上世纪六十年代初年,你行走在江西省庐山区的大街小巷,或许就会碰到一个卖豆腐的女人。臂挎一个竹篮,她喜欢在小巷中穿行,“豆腐—豆腐干”,不高不低的叫卖声,随着她的身影在小巷回荡。递给她些许硬币,她用一片青菜叶托着几块臭豆腐款款地送回你的手中。如果买主是老人或者小孩,她会朝你莞尔一笑,然后踽踽前行。
她六十开外,青衣黛裤黑布鞋,衣着整洁,头发纹丝不乱。她从不大声说笑,显示出她的不平凡的气质。闲空时,她会站到文化馆的阅报栏前,认真地一字一字读《人民日报》社论。或有人特别是成年异性靠近身旁,她会急急地低头溜走,像惊草之蛇,消失得无影无踪,透出一份神秘。
这个女人是突然出现在这个偏远小城的,很少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就有了种种猜测和传言。有人说她其实很富有,有人说她的身世很奇特,甚至有人说她是台湾派来的特务。数十年后,当这个女人走完她的人生之路时,外地派来一个官员陈煜亭,他找来干过摄影的朋友小王,加上殡仪馆的书记,为这个卖豆腐的女人开了一个迷你型的追悼会。会上宣读了她的亲友从美国、新加坡、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台湾、香港等地发来的唁电。小王拍了几张照片,洗印后让陈官员带回去交差,为这个卖豆腐女人的一生画上了句号。
只有老一辈的江山人才知道,她叫丁香,是民国早年曾经名噪一时的丁氏三千金之一,离开江山已经很多年。她的大姐就是举世闻名的民国一代名媛丁彦文。她们的父亲是当时庐山有名的富商,开布庄和酱园的丁华东。
丁香小名寿仙,世上叫这个名字的何止万千,惟这个寿仙一生下来就运交华盖。当时地处赣西一隅民风闭塞,重男轻女的思想依然十分严重。丁香的母亲在生她之前,先是生了一个男孩,不幸于五岁时夭折,后来又接连生了两个女儿,再次临盆前,父亲表示倘这一胎仍为女的,他将纳妾。她的祖母怕家庭不和,预先安排调包计,将丁香送到蔡家山王姓农家寄养。另买回一男婴代替,借以欺骗丁华东,却又多病于周岁夭折。因其二婶未有生育,丁香断奶后被接回二叔家,二婶未生子前,夫妻俩对她钟爱异常,待生下堂弟后,丁香便被冷落。后来其父得知丁香是他亲生的秘密,坚持把丁香领回。丁香五六岁时就三易其养,亲人频换,造成她对家人缺少热情表示,长大后落落寡欢。
民国进入第二个十年,西风东渐,丁氏三姐妹豆蔻年华,领风气之先,放天足剪西发,戴眼镜穿皮鞋,上外国女校,唱英文歌,庐山城内几乎无人不知。大姐丁彦文在迎亲之日逃婚乡下毫无影踪,消息传播遐迩,闹出民国初年破天荒的大新闻,有鸳鸯蝴蝶派文人写成《丁女逃婚记》,竟然传遍全省,当时三姐妹盛名可见一斑。
1925年,丁香考取南昌大学。时三姐妹均在南昌,大姐彦文任教南昌第一中学,七妹同文在金女大附中读书。两年后军阀混战起,南昌发生战事,学校停办,三姐妹仓皇出逃。自此之后,丁香便中断了学业。一支刚刚探出水面的荷花,被战争之手无情地掐去了尖尖一角。一将功成全城空,历史留下的,只有战争辉煌的火光,不见万民苦难的阴影。1984年,在得知丁香去世的消息之时,丁彦文在《哭三妹丁香》中慨叹,丁香可谓生不逢时,她本来“宅心忠厚,个性耿直,待人真诚,天资敏慧,在南昌大学成绩优异,实一可造之材。倘不因北伐而辍学,到毕业后也许有光明前途,美满婚姻,不至浮沉一世,忧患终身,谁实为之?其天意乎?”人生确实难料,令人无法参透,若不是际遇迥异,焉知这个后来沦为卖豆腐的女人不会成为又一个孙多慈、林徽因?
奈何乱世出红颜,在经过一段短暂的失败的婚姻之后,丁香开始了她的颠沛流离的人生。杭州、衢州、最终落脚上海,她在大姐丁彦文身边直至命运再次发生转折。1949年4月底,在隔江的隆隆炮声中,丁彦文匆匆乘船东去。丁香到上海十六铺码头送行,姐妹相拥泪流满面,彦文曰:“此去要做白俄矣!”从此姐妹海峡永隔,丁香失其所依。
卿本佳人,奈何受苦。丁香的前半生遭遇战乱,后半生则饱受人为斗争之苦。解放后丁香没有工作,孤身一人蜗居上海。曾以军统特务之名被投入监狱。三年大饥馑时,她被上海扫地出门,流放边远的甘肃,后因疾病缠身无法独立生活,又被遣返回江山老家投靠亲友。此时的丁香已乱头粗服形同乞丐,幸得有侄女一家照应,方得安顿下来。后来丁香便靠卖豆腐苛延度日。
命运之神对可怜的老人从不照拂,仅仅过了几年还算安稳的生活,“文革”的狂风暴雨又向她袭来。她被以种种莫须有的罪名游街批斗。造反派污辱她摧残她,令她着旗袍涂口红挂项链站街挂牌示众,四十年前的时尚在六十年代被作为反动古董来展示。二十年代就受过高等教育的民国才女,在这个偏远小城自是凤毛麟角,她内心一定非常孤傲。看透了世态炎凉,其心灵上的痛苦远胜于物质的贫乏,残酷的境遇令她身上缭绕着一种淡淡的哀愁。“知屋漏者在宇下,知政失者在原野”(王充《论衡》)。诺大的中国居然容不下一个忍辱偷生的老妇。她是命运的弃儿,时代的祭品,社会的缩影。
但是她没有屈服。每次批斗之后,她总是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清光照人,拿出家中珍藏的最好的食品慰劳自己。她不卑不亢,照样走街串巷叫卖她的豆腐。有天真未凿小女孩在门口问老人,“你为什么要穿成那样站在大街上?”老妇人微微笑着说,“不这样人家认不到我啊!”说话时一脸的淡定。像她竹篮中的豆腐,只能是她的外表。她彷佛在模仿《唐吉柯德》中的桑丘?潘沙的腔吻说:我虽然游街出丑,我仍然是个有体面的人。她要把自己最好的一面展示给世人,她要保持住内心仅存的孤傲。在残酷的斗争和荒诞中,她始终葆有人性的辉煌。在善良平民的心中,她是一位美好的受难女神。买她豆腐的人更多了,连平素不食此物的人也来光顾她。走在青石板小路上,在几块豆腐的一送一接之间,从人们的眼神里,她看到了人性的温暖。残存在非正常年代的人性火花,才是人类文明薪火流传的真正火种。
丁香一介平民,出生在二十世纪之初,与世纪同行,也与世纪共患难。她一生身陷苦海,饱受战乱和动乱之苦。在离世前几年,她终于像张贤亮《绿化树》中的章永璘那样“走上了红地毯”,在1982年诞生的政协庐山市委员会中有了一席之地。当时她给自己起了个新名字——丁友仁。也许她记起了早年读过的圣贤古语,曾子曰:“君子以文会友,以友辅仁。”(《颜渊》)康有为在《论语注》如是解释:“人情孤独则懒惰,易观摩则奋历生。置诸众正友之中,则寡失德;置诸多闻人之中,则不寡陋。故辅仁之功,取友为大。”也许丁友仁是用她的新名字告诉人们,在这位性情淡漠举止有点乖张的老人心中,其实是多么的盼望“友”情渴求“仁”爱,她并不希望只有孤独相伴。
在大姐丁彦文出资安排和亲友的帮助下,丁香已经和她的父母亲在西山的坟茔中团聚相依,或可弥补她在世时的孤零和漂泊。从西山鸟瞰公园,一派太平景象尽收眼底,全无当年杀伐批斗之踪影。毛辅文泉下有知,定会感慨万分,祈福上苍。但愿国家和平稳定,社会和谐友爱,人民远离战争、远离阶级斗争。则百姓幸甚,天下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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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香前传持续更新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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