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瞧见湘云一副义愤填膺的模样,不禁乐了,嘻嘻:看了她一眼道:“你别笑,难不成我说的没理儿么?”
只听帘外“啪啪”两声拍掌声,帘子一动,探春闪身进了来,后面还跟着迎春。探春一面拍掌,一面说道:“云妹妹说的好极,且和我的想法一模一样呢。”
黛玉笑道:“今儿来得齐,倒像是下了帖子请来的。”便让她们落了座,紫鹃早出去端了两杯茶来。
湘云遇到知己,更是滔滔不绝,便和探春一径讨论起来。湘云说道:“若说这小惠是让大家都便宜呢,倒也罢了,然而她这小惠却引来了这样多的麻烦,究竟也不知到底是好心办坏事,还是存心不做好事。”
黛玉道:“若说存心倒也未必,只是各人有各人的想法,立场不同,做法也相异。她终究和我们不相同,思路不在一条线上。
”
探春道:“正是如。这样南辕北辙的两派,协同管家怎么理得?拿这园子的承包来说,本依我之原意,应是各个地方找人承包,承包人根据自身情况自己上报每年上缴多少利润;而她却主张不用交利润,承包人只要在承包之同时选择支付园子里的某一项花销,且也不顾我和大嫂子是否同意,便径直将这主意向那些婆子们说明了,竟不留我们一点说话的余地。如今话已出口,那些婆子哪有不欢喜应承的,我们也断不好收回,只是看着如今这状况,不免心中有气。”
黛玉眉头微蹙,这宝钗太独断专行了乎已有些蠢蠢欲动起来。依湘云所说,她是事不关己不开口,巡例查查不会多事,倒像是“随分从时”,可在有些事情上,她却又有些不安分起来是让她协助管家,她却直接越过探春与李纨自己之小惠小利举措与大家公布,这意欲何为,终让人看不透。
黛玉正在蹙深思之时,湘云已接口道:“三姐姐的法子,应是让承包的婆子们和三姐姐等照着承包人之提议分配利润。而她的建议却是不用交钱只要包揽另一个项目的花销。可是这样说的?”探春笑道:“你很明白。”湘云亦笑道:“我虽不管家,但常言道:‘旁观者清’这园子里住着,多多少少是明白一些的。”
探春笑道:“你这下一句倒是骂我们了。”湘云说道:“我只是借一句古语,并未存有他意。你这样明白人,又何必和我讲究这个来。”
探春道:“我只是说说罢了。我这当局者也清楚着呢。我给你们算算帐:若依照我地法子。虽说上缴多少利润是承包人自己提出地然而因我们可知晓许多情况。其他地承包人也会互相嫉妒和监督到底各人承包地项目一年挣得多少利润。大家心中自然是有个底地。这样一来包人所得利润。是要和我们分地我地意思是让她们‘借此小补’。分地时候。到底是我们占大头。如此一算。承包人多产出十两银子。自己也就是多拿一二两。而如今按了她地意思。那些承包地婆子们皆不用交钱。只要包揽另一个项目地花销。照这样算。就是多产出十两银子地利。她们就会多了十两地进益。如今搞得那些婆子们是一朵花不许人摘。一个果子不给人碰。可不是气人得很?”
惜春到此处。也插嘴道:“是了。方才我还说呢。我屋里地入画不过采了几支桃花。被一个婆子撞见。竟骂了好一通。一点情面不给地。说起这个婆子。我忽地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叫作何婆地。真真可恶。”
湘云听了便说:“原来是她。是可恶地。我听翠偻说起这婆子视财如命。如今却让她包揽一项头油脂粉地花销。且看着罢。难免她为了省钱。弄些次一等地货色来。”
迎春说道:“云妹妹莫要这样讲。应是不会地。”
惜春说道:“二姐姐。你处世为人总是退让。就算受了委屈。也是息事宁人地。我却觉着。云姐姐说地很是有理。到时候不止是丫鬟们被欺负。就是我们。也要受委屈了。”
探春道:“如今无端引起许多矛盾。暂且不提。且说我们本要找个懂花草地婆子在衡芜苑管花草。莺儿地娘本就是薛家地人。又会打理花草。让她去了蘅芜院管理。岂不两便?那宝姐姐却偏要反对。说是这么多人没事做。却用她地人管这样地好事。怕人家说她藏私。又提议让茗烟地娘叶妈去管。却并未提及叶妈会不会打理花草。只是说。叶妈和莺儿地娘要好。让她去问就行。甚至都交给莺儿地娘。也是人家地私情。与自己无干了。这难道不是‘舍本逐末’?正是无义之举也。”
湘云忿然道:“没胆子顶住闲言碎语公正办事,却有胆子放任隐瞒各种陋习。以前在议事厅上说得那样义正词严,把二太太的托付说得有千斤重,怎的如今这园子一团乱之时,她就忘了她姨娘的托付了?真真是可笑又可气的。”
黛玉只听她们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住,自己竟插不进半句,只是一句句听着,心中顿觉,这些原本不堪世事的小姑娘渐渐长大了,许多道理,已看得分明。如今,若是再一味隐瞒,也是无益,故待湘云说罢,探春正欲接口之时,黛玉忙按了按探春的手,继而说道:“我知你们心中有气,在我这发一发就罢了,莫要张扬。三妹妹,你定是惑我怎的很少去和你们谈论这家事了,如今我也实不相瞒了,你听我一句,不必大费周章去办理这改革之事了。”见众人均惑,黛玉便接着将自己曾和凤姐之对话和盘托出。
探春、湘云、寡言少语的迎春,甚至天真烂漫的惜春,听了均是频频点头。探春叹道:“若论胆色才干,
及二嫂子万一。”
黛玉道:“你们也很有才干而在这府里,实则是‘英雄无用武之地’。”见探春不语,湘云亦是叹气,黛玉又说道:“不必这样。待你们都嫁了人,作了当家主母后,再大展拳脚一番也不迟呢。”众人一听皆又羞又笑地和黛玉打闹起来。
燕归花谢,早因循、又过清明。是一般风景样心情。贾府早已备下年例祭祀,贾琏带领宝玉、贾环、贾兰三人去往铁槛寺祭柩烧纸。湘云去了秋爽斋玩耍,黛玉本欲歇息片刻,孰料躺下后却又睡不着,于是起身往院外走去。紫鹃瞧见黛玉独自要出门她穿的单薄,硬是拿来一件外衣给黛玉披上方罢。
黛玉步出院外园中众婆子各司各业,皆在忙时,也有修竹的,也有种树的,也有栽花的,池中又有驾娘们行着船夹泥种藕菱与几个小丫头坐在山石上一面看一面嬉戏。黛玉停步和香菱说了一回话,因许多话也不便说的黛玉只待了一会子,便又往沁芳桥一带去了。
只见坡上有一株大杏树花已全落,叶稠阴翠上面已结了豆子大小的许多小杏。绿树成荫子连枝,黛玉又忆起已故的父亲,如今清明时节,却不能去他坟前去上一炷香,想起来实在无奈悲凉。
忽想起纳兰词一首《沁园春》,乃是追忆亡人所作,词曰:
瞬息浮生,薄命如斯,低徊忘。记绣榻闲时,并吹红雨;雕阑曲处,同倚斜阳。梦好难留,诗残莫续,赢得更深哭一场。遗容在,只灵飙一转,未许端详。
重寻碧落茫。料短发,朝来定有霜。便人间天上,尘缘未断;春花秋叶,触绪还伤。欲结绸缪,翻惊摇落,减尽荀衣昨日香。真无奈,倩声声邻笛,谱出回肠。
纳兰倾其一生,写尽了深与忧伤。篇篇含愁,卷卷成悲,一曲弦伤,弹到最后,仍是曲高和寡,纳兰的寂寞,终究无人懂得。凄怨温婉的词风象迷香一般,透过无边的时空,仍然温柔而凄楚地熏着人们的眉眼。如今想起此词,虽非追忆亡父之词,然其情深犹同,悲切同在,黛玉默默念了一遍,已是泪眼朦胧。人生如梦,这短短几十载,终是绝尘而去,黄土一,留下未亡人,掩不尽那天上人间的悲切。
正胡间,忽见一股火光从前面山石那边发出,将雀儿惊飞了几只。黛玉吃了一惊,忙转过山石去看,只见藕官满面泪痕,蹲在地上,手里还拿着火折子,守着些纸钱灰作悲。
黛玉时心中了然,正欲发问,那藕官见来了人,慌忙站了起来,又看清是黛玉,忙朝她行了一礼,虽不发一语,却掩不住眉眼间那点慌乱。
黛玉说道:“你不用怕,告诉,你给谁烧纸钱?”
藕官仍是低着头,默不作声,忽见那夏婆子从一边跑过来,喊道:“藕官,你要死,怎弄些纸钱进来烧?我回去回奶奶们去,仔细你的肉!”见黛玉在侧,夏婆子又道:“姑娘还是回去罢,莫让这阿物儿冲了眼。”又骂藕官道:“你弄得这火光冲天的,可不吓着了林姑娘,我这就去回太太去。”
那夏婆子见藕官终是不作一声,心中更来了气,便恶恨恨地拉住藕官,口内说道:“你这小蹄子,都被我抓住还这样张狂,你跟我过去回奶奶,看你有什么说辞。”
藕官挣扎着不肯去,夏婆子正欲骂,黛玉说道:“你快放了她。”
夏婆子心有不甘,不欲放手,又不敢忤逆了黛玉,只得赔笑道:“姑娘你也瞧见了,她竟敢在院子里烧纸钱儿,这府中有规矩——”
黛玉不等她说完,便打断道:“你打量我不知这府中规矩?还是觉着我不是这府中之人,不配管?”
夏婆子忙道:“姑娘误会了,打死我也不敢这样想的。”
黛玉又道:“她并没烧纸钱,是我叫她来烧我的那些烂字纸的。”
藕官正没了主意,见了黛玉,也更添了畏惧,忽听黛玉反替自己掩饰,心内顿时转忧成喜,便满怀感激看了黛玉一眼,又增添了一些硬气与那婆子对视。
那夏婆子显然不信,因见黛玉如此说,心中又有些惧怕这位姑娘,便不敢再说什么,只得狠狠瞪了藕官一眼,说了一句“莫要再让我撞见”,便自去了。
藕官见那婆子走远,忙朝黛玉跪下,道:“多谢姑娘。”
黛玉拉了她起来,说道:“这府里的规矩是要遵守的,以后莫要再做此事了。”藕官连连点头,黛玉又问:“到底是为谁烧纸?你又没有父母兄弟,应是私自的情理罢。”
藕官因方才护庇之情感激于衷,又见黛玉诚心关怀且心思通透,便含泪说道:“回姑娘,我祭的是死了的官。
”一行泪,一行说,将实情相告。
原来,从前两人在戏中,藕官作小生,官是小旦,因常做夫妻,虽说是假的,然每日那些曲文排场,皆是真正温存体贴之事,故而二人便当了真,不做戏时,寻常饮食起坐,两个人亦是你恩我爱。然而官薄命,几年前生了一场大病死去了,藕官哭得死去活来,至今不忘,所以每至清明节,便偷偷烧纸祭拜。
黛玉想道:这藕官也是用情极深之人,以戏为真,纯得可爱,却又痴得可怜。
待藕官流泪说完,黛玉对她说道:“你有此情意也是不错,只是再不可偷烧纸钱,若是被抓到,免不了是一宗大罪。你随我回去,我有个法子。”
藕官虽不知何意,依然答应着紧跟了黛玉回至潇湘馆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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