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花谢,秋去冬来。庭院里芳菲失色,叶落辞柯。
初冬的夜晚不算很冷,然而夜风依然怀着丝丝寒意。黛玉一向浅眠,今夜醒来,一时无法再入睡。于是起身随手拿起一件外衣穿上,也未叫醒紫鹃,而独自推开门,走到了后院。
银白的月光洒在地上,地上的落叶却被夜风吹得漫天飞舞,干枯的黄叶被风吹起时,泛起阵阵“沙沙”的声音。冬夜的气息弥漫在空中,织成了一个柔软的网,把所有的景物都罩在里面。任是一草一木,都不是像在白天那样真实了,笼着一层模糊与空幻的色彩,它们都保守着它们的秘密。
黛玉立于夜风中,忽而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感觉。抬头望去,满天的星又密又忙,它们声息全无,而看来只觉得天上热闹。一轮明月欲圆未圆,如同那未长成的女孩儿,但见人已不再娇羞,光明和轮廓都清新刻露,渐渐可烘衬这夜色,分外皎洁。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不知不觉,黛玉低声吟起苏轼的那首《水调歌头》。想来苏轼作此词之时,应是皓月当空,美人千里,孤高旷远罢。月有盈亏圆缺,人亦有悲欢离合,身处于红尘之中,方明白,许多事,许多人,皆是身不由己。
一定有些什么,是我所不能了解的。不然,草木怎么都会循序生长,而侯鸟都能飞回故乡?
一定有些什么,是在叶落之后,我必须放弃地。是那心海里的笑颜,还是,我藏了一生的,那些美丽如百合的秘密?
一定有些什么,是我所无能为力的。不然,日与夜怎么交替得那样快。许多地时刻,都已错过,唯有忧伤蚀我心怀。
黛玉坐在秋千上。默默想着。轻轻荡着。似乎起雾了。空气中有些冰冷地湿气。却又夹杂着竹子地清香。倒是令人心旷神怡。更觉清醒。黛玉闭起眼睛。自在享受这月夜地静谧与清新。
忽听见石子掉入水中地声音。那一声似是人为。然而这时候。究竟是谁?
黛玉虽不甚害怕。但依然警惕。立刻睁开眼。找寻那声音地去处。也不用她寻。一抹黑影已从树顶飘然而至。映入眼帘地竟是那经月不见地俊逸容颜。
“你?”黛玉只说出一个字来。便默然不语。有些吃惊。又有些好笑。这个人。究竟是有多么不将这世俗放在眼里?又为何总是这样没有任何征兆地。神出鬼没?
“不想还是吓到了你。”他笑道。那微笑。比月光更皎洁。
“方才你是‘投石问人’么?”黛玉一边问。一边不由地笑了。
他亦是笑。又道:“你吟的那首词,很好。最末一句,‘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最是耐人寻味。”
黛玉低头笑了一笑,又问道:“寒之,为何你总是从天而降?”
水溶答道:“若非如此,怎见得到你?”
黛玉笑道:“若见我,有何不能?”
水溶叹道:“我若将你接至我府中见面,倒是容易,但是于你却不便。且我那府中,人多眼杂。”
黛玉明了他口中“人多眼杂”的含义。那北静王府,定是被某人安插了不少眼线,确实是个是非之地。而自己,也从未想过要进了那门去。公侯之家,都不是那样简单自由的地方。
“你,为何而来?”黛玉犹豫一回,问道。
水溶看着黛玉,良久微笑说道:“自是为心而来。”
黛玉一时无言。只轻抚着秋千藤上的绢花,又抬头看了看那月亮,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水溶说道:“这冬日的月光,似乎也更冷了些。”
水溶说道:“并不是这月光冷。你在风里吹得这样久,自然会觉得冷了。这夜里寒气重,你却还在院子里荡秋千。”
黛玉道:“我若不在这院子里坐着,凭那石子投进多少到水里,也是听不见、看不见的。”
水溶笑道:“你总是有理。如今这风愈加大了,你还不进屋去?就算是可怜我,这会子跑了来,好歹也让我进去避避寒气,坐一坐罢。”
黛玉见其模样,虽是说笑,却又恳切,心中亦清楚虽说是让他进屋坐坐,实则是担心自己受了寒,心内于是一暖,说道:“恕我招待不周,请你莫怪。”说着,便带着水溶进了屋内。
仍是在竹椅上坐下,仍是没有茶水,黛玉与水溶隔着茶几坐着,却是相对无言。黛玉轻声说道:“我去泡些茶来。”一转头,正对上水溶的眼,只一眼,黛玉依然看得清楚,那眼里地意味深长。
水溶拉住黛玉的衣袖,说道:“不用如此。”眼光,竟是一直不曾移开过。
黛玉心内深深叹了一口气。
水溶亦叹道:“黛玉,我知你心中有谁了。”黛玉看向他,只见他依然淡淡微笑着,而眼里,分明闪动着一汪忧伤。
“寒之——”黛玉方要说话,却见水溶轻轻向她摆手
她先听自己说来,于是将那未完的话,生生咽了回
“你心有所属,便是你的表兄——宝玉。”水溶苦笑了一下,又说道:“我本以为——”水溶一时却是静默,停顿了片刻,方继续说道:“既如此,我也无需多言了。我依然是如上回所说,若你无意,我便以兄长之姿来关照你。如今你便当我是兄长便罢。这一世,我定当照应你周全。”
黛玉默默听着水溶的话,那一字一句,如同细细地软绵绵的针,却深深地扎进自己心上,生生地痛。他依然是如此一往情深,却强令自己对黛玉换了一种关爱的方式。
佛说的贪爱、嗔恨、愚痴三大人间罪恶,便是说,那些人,贪爱了不应贪爱的,怨怒了不该怨怒地,痴愚地执着着不该执着的人、事、物。如此说来,人应控制到心,控制那心内的贪、嗔与痴。未必可以成佛,却可以在当爱来临之时,不必那样患得患失,抑郁寡欢。
而水溶,竟是这样,无关风月,如圣人一般。
黛玉只能感激水溶对自己的深切情意。自那日他初表情意之后,她便常常想起,而一想起时总是有些心酸。为什么本是简单的事情却变得如此纠结?或者是,一牵涉到情感之事,便自然而然变得复杂起来?
其实水溶地认知亦并非全对。黛玉此时地心,已完全被这红尘之事缠缠绕绕,何曾有心去感受那样单纯地、热烈的情感?她有太多地使命与责任,以至于,心里已是满满,再也容不下那纯净的爱意。黛玉对宝玉,亦没有刻骨铭心,只是淡然,只是介于亲情与爱情之间地朦胧情感,处之泰然。可是,这些话,又如何说得?难道要对水溶说,这贾府是要败的,自己要救;这府中女孩儿命运多悲惨,自己要救;宝玉将来要遭受牢狱之灾,自己亦要救……这样一来,自己的未卜先知,要么是仙子指引,要么是疯话。谁人会信?
“寒之,许多事,你不了解。”黛玉垂下眼帘,不去看他,“你对我这样好,我很是感激。只是有些承受不住。你——真的不必如此。”
水溶有些宠溺地、又很是自然地揉了揉她的发,说道:“并没有什么承受不承受地。有你这样一个灵透的妹子,我亦甘愿。”
黛玉看着他,四目相对,眼波流转,那其中,有多少难解的意味?
黛玉按下心中的颤动,淡淡一笑:“那么,我便称你为‘寒之哥哥’罢。”
水溶沉默了一会儿,微笑颌首,道:“如此也好。”
两人均放下心中的感怀,渐渐又提及经久以来的盐运亏空一事。水溶说道:“已探听到一些消息,那扬州最大的盐商司徒清身上有极大的线索。只是当我查到他的住处时却发现他一家四口早已不知所踪。如今还在寻找他的踪迹,若是找到,便可让他指认谁是幕后操手。”
黛玉蹙眉说道:“那司徒清,许是被人藏了起来,甚至——灭了口。”说到这里自己也是吓了一跳。连忙看向水溶,只见水溶也点头说道:“妹妹这话和我想得一样,只是一朝没有找到人,还得继续找下去,这是一个极好地突破口,找到了他,许多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黛玉点点头,又摇头道:“官场黑暗,我如今算是见识了。就连你,身边也是刀光剑影,腥风血雨。想来我父亲当时做那吃力不讨好的巡盐御史,不知费了多少心思,遭了多少罪?”说及此处突然想到一事,心下颤栗,只觉牙关都有些发抖,颤声问道:“我父亲,不会是——?”只见水溶神色凝重,却是一脸认同之色,顿时脑里轰的一声,几近晕倒。黛玉千思万想,却没有料到,自己的父亲林如海,竟有极大可能是被暗算致死!这实在是一个极大的打击。想到父亲地清俊博学与对自己的关怀备至,黛玉几乎要将银牙咬碎,心里对那下黑手之人地恨意便逐渐衍生开来。而这下黑手之人,有极大的可能与暗杀水溶之人是同一人,抑或说,是同一股势力。而这一股势力,首当其冲,便是那忠顺王府!
黛玉将心中所想说了出来,水溶点头道:“妹妹说得有理。你父亲,许是遭了暗算。”又见黛玉眼含清泪,亦很是不忍,忙劝道:“妹妹不要太过伤心。逝者已去,如今你却是要好生活着。放心,我定会给你,给你父亲一个公道!”
黛玉只强忍着没有让那泪滚落下来,心里很是悔,却又想到就算自己知道父亲会被暗算,自己又有何能为?一时只觉得自己十分无力,也无能得很。
水溶看了看外面地天色,虽依然是月光如水,那天边却隐隐有些灰白。水溶见黛玉神情有些疲惫,便说道:“来了这许久,竟让你不得休息了。我且走了,以后再来看你。”说罢,便动身出去,行至门口,又停下来,回头道:“妹妹——保重!”随即轻身一跃,继而消失在那如水的月色之中。
黛玉看着窗外,月色朦胧,雾气深重,清风吹拂,衣袂飘扬,忽然觉得,那水溶,竟似谪仙下凡至人间。</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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