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和元年(公元178年)十月——洛阳
宋酆最后的日子过得还算是舒心,虽然被投入了天牢大狱,但看牢的兵丁顾及他曾是国丈都不敢轻易怠慢。他拥有一间自己的牢房,里面有柔软的卧榻,墙角有炭火盆,还有一张几案,每天供给他的牢饭也是特殊的。宋酆终日里无所事事,就在牢里活动活动身体,打打拳踢踢腿,过了些日子竟还通过牢头寻来几卷班固的《汉书》躺着翻看。有时到了下午,宫里会有宦官来传皇帝问罪的诏书,宋酆就盘坐在榻上就着豆大的灯火,在几案上写着奏对。因为他自知活命无望,往往就是搪塞两句草草了事,写罢把奏辩一递笔一丢,抱着脑袋睡大觉。
不知为什么,宋酆觉得自从女儿被立为皇后,这八年来他的生活一直就没有踏实平静过,反倒是如今在牢里的这些日子最轻松自在。世人都道大汉的外戚厉害,窦宪殄灭匈奴横行京师,邓骘累世贵宠家族兴盛,耿宝控制舆论贬斥异己,阎显私自废立专擅朝政,梁冀更是专横跋扈左右天下,就连窦武也曾煊赫一时,可是到了自己为国丈的时候却颓败没落到这种地步。宋酆想来女儿已被废关进暴室,兄弟子侄全都收监在押,料是一族的性命都保不住了,真是应了阳球的话了:“什么功名厚禄,什么才气前程都烟消云散,从此一族永绝世上!”有时想来想去宋酆竟然无缘无故地乐了,拉着牢头的胳膊仰天大笑:“哈哈……原来外戚衰败是这样……哈哈!窦宪、邓骘、耿宝、阎显、梁冀、窦武!我虽不及你们富贵,但结果一样……也算有你们一半儿的威风啦……哈哈……”
有吃就吃,有喝就喝,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这就是宋酆最后的选择!一切的担忧顾虑都已无济于事,他也不再费心琢磨是什么人诬陷他家,后来皇帝的问罪折再下来,他连搪塞都懒得了,干脆躺在那里叫到:“回去告诉陛下,他说什么就是什么,所有罪名我全认!咱们多多益善!”
他越是这样多多益善越叫刘宏犯难,巫蛊是宫廷的一大丑闻,当初汉武帝时因为这种事情闹得朝野震动天下不安,自此之后“巫蛊”二字就成了宫廷最大的忌讳。皇后巫蛊魇镇皇帝、太后、贵人,这种事情真的公布于天下,皇家的神圣威严置于何地?可是刘宏自幼与宋后一起长大,并一起度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凭心而论他虽然不喜欢宋后的不苟言笑,但毕竟对她多多少少还是有共患难的感情的,如今就这样把他们一族置于死地于心何忍呢?怪只怪那扎着针的偶人就摆在眼前,不由得不相信,现在蹇硕等人还在想方设法为废后辩白,这样下去早晚会闹得朝野尽知,人心惶惶,对于日益纷乱的朝政无异于雪上加霜。刘宏愁啊愁,想啊想。就在他踌躇不知所措的时候,王甫又不早不晚秘密地跑到了刘宏身边:“没有办法为宋氏一家定罪,巫蛊之事波及太大,定什么罪恐怕也不能服天下。事到如今,陛下还有什么迟疑呢?老奴愿意替陛下行万难之事。”刘宏神情恍惚,无奈地点了点头。
夜半三更牢门吱吱地打开。宋酆其实睡得并不沉,听见有脚步声揉揉惺忪睡眼坐了起来,借着昏暗的灯光看见两个宦官模样的人走了进来。“噢?是你?没想到是你来为我送行……”宋酆神情变得有些茫然,“看来我还是高估自己了,还以为王甫会亲自来呢。”
“王老公爷没工夫,我伺候您走不也挺好得吗?”淳于登说着话凑到炭火盆前烤了烤冻得冰凉的手,“看来您这儿还不错,国丈呀!您是富贵之人,您这儿怕是比我住的寺舍还暖和呢!”
“国丈?”宋酆苦笑一声,“天底下有我这样的国丈吗……好啦,我们宋家这次彻底完了,恭喜你们了。”
“同喜!同喜!您老爷子今晚升天,按照这儿的规矩岂不是大喜?”淳于登咯咯笑道,“不瞒您说,我这是从暴室过来,皇后娘娘已经先行一步了。”
“嗯。”宋酆脸上没有一丝悲伤,“她走前说什么了吗?”
“她说命该如此,怨不得别人。”
“好孩子……”宋酆闭上眼睛喘了口大气,许久才抬头道,“不耽误你差事了,什么东西?拿过来吧!”
“您老确是爽利!”淳于登从后面那个小宦官手里接过一个小瓶,从中倾出一碗酒端了过来笑嘻嘻道:“您老请!”
“哎哟!没想到我还能跟刘倏一样的待遇!”宋酆接过来酒来,又见淳于登一脸让人厌恶的喜色,道:“你也不要高兴太早,回去叫王甫翻翻史书,但凡戕害皇后之人一定不容于同僚,不容于世人,到头来也必将不容于皇上。王甫的命运已经注定,他的下场还不一定比得上我呢……至于你这等为虎作伥之辈,终究难逃一死,死了也湮灭史籍,永不为人知!可悲呀可悲!”
“哼!”淳于登脸一沉站起身来,“您老别说这没意思的话了,事在人为!”
“但天命注定!”宋酆驳道。
阴暗的灯下只见他瞪着一双犀利的眼睛,表情显得格外阴森可怕,淳于登越看越慎得慌,不自主地往后退了两步。
“别害怕,人死很简单,你一看就明白了。回去告诉王甫,我等着你们!”说罢宋酆端起毒酒一饮而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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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和元年(公元178年)十一月——洛阳
桥玄病好的消息不胫而走,第一个来看望他的就是杨赐。杨赐自从桥玄卧病当天就接过了“领尚书事”的差事,用他的话说:“桥公把这扎手的差事扔给老夫了。”
这会儿所有的宋氏和蔡邕两案的风波几乎都已经过去,两位老人家的心情也逐渐趋于平和,对坐在堂上守着火盆聊天。
“公祖兄,我看老兄你这病好得也差不多了,别天天闷在家里,是不是出来做点儿事?”杨赐微笑道。
桥玄也笑了,摆摆手道:“你是来当说客的?”
“哈哈……瞧你说的。”
“我呀什么都不干了,现在就盼着皇上大发善心,准我这糟老头子回家等死就成了。”
“回家?你还不知道,这月闹了灾,袁滂要自劾引罪,我估摸着这次您又要把你搬出来当太尉了。”
“哦?年轻时想升官儿难,到老了想辞官儿也难!”桥玄的话像是自嘲,“再不行老夫不在这儿干耗着,卷铺盖自己走,这一把年纪了,皇上还能把我抓回来不成?”
“你真舍得?”杨赐一愣。
“我也是位极人臣过的了,自认也不亚于胡广、黄琬,这官儿做到这个份儿上,还有什么不甘心舍不得的?”桥玄搓着手道。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舍得弃这危机四伏的大汉社稷于不顾吗?”
“你问这个?”桥玄低下头,“我当年一直想不通,弹劾羊昌的时节周景是何等的英气耿直,到老怎么变得那么唯唯诺诺呢?现在我体会到了,人不能不服老的,到时候再大的事情也无可奈何。况且说句大胆点儿的话,现在已经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我就年轻三十岁又能干些什么?‘天下中庸有胡公’现在想来胡广也不失为高明之人。我徒弟教给我一个道理:道义是尽力而为的,不是无谓的牺牲。”
“可是皇上还是听你的话的。你弹劾盖升,盖升就免职了;你奏免邓万,邓万也罢免了。这还不行?”杨赐又劝说道。
“你别哄我!”桥玄笑着指了一下他,“以为我不知道?这可不是为了给我面子,盖升走了何进补南阳太守,邓万去了何苗当河南尹。你说这是我的本事还是何贵人的枕边风?”
“哈哈……我以为你病了就不知道这些了。”杨赐笑着摇摇头。
“哪儿能不知道呀?我躺在那儿天天在想,什么时候才能回到老家,和俩闺女过几年清静日子呀……”
杨赐感慨万分:“看来你是去意已决……”
“其实咱们都一样,不过是油尽灯枯只差一死的人了。怎么样?老弟你也归隐吧!”
“我和你不一样。”杨赐无奈摇了摇头,“我曾祖父不过是一芥布衣,抱着《欧阳尚书》闲居在弘农的山里。建武帝推心置腹,公车特征,高祖父老病难行,临死嘱咐我祖父要尽忠朝廷。祖父为国效力一生,升到了太尉,但是遭耿宝贬斥,最后他老人家一杯毒酒自己了解了。后来父亲也坐到了太尉,和侯览斗了小半辈子。屈指算来,我杨家四代蒙受皇恩,三代为公,与那袁家是平起平坐,像我们这样的人家一族富贵都是皇家给的,我就是活活累死也得干呀!现在我儿子也当了京兆尹,我杨家第五代人又蒙受皇恩了。说句粗一点儿的话,这就好比挂上车的马,鞭子赶得只能往前跑,搁不了车呀!”(曾祖父,杨宝;祖父,杨震;父亲,杨秉;儿子,杨彪。)
桥玄无可奈何点了点头:“你说的也对,像我这样的老马想搁车都难,更何况你这样的人家了……不过,老兄劝劝你,你这把年纪心尽到了就可以,不必非计较个钉钉铆铆,还是我徒弟那句话:道义是尽力而为的,不是无谓的牺牲。”
杨赐玩味着这句话,笑了:“令高徒确实了不起,有机会我得见见这小子!”
“你一定听说过,就是王儁呀!”
“王儁?”杨赐想了想,“哦!陈耽,还有刘宽,都想征他为掾属,他都没答应。原来他是你的高徒。”
这小子想做南山隐士,不想为官呢。”桥玄无奈地笑了。
“也好……南山隐士,闲来对酒做歌吟诗抚琴,不受仕途的羁绊,何等自在飘然。”杨赐抬起布满皱纹的眼睑,憧憬地望着窗外。
“也不尽然呐!所谓树欲静而风不止,天下要是真乱了,哪里还能对酒做歌吟诗抚琴。这也是一厢情愿的事。”桥玄的眼里流露出一丝不忍,“就好比溘然而去的宋酆,他何尝不想逍遥度日,可是就算他不去招惹王甫,王甫掉过头来也是要害他的。”话题就这样又被拉了回来。
“唉……听说吕强和蹇硕联合长秋宫的一群小宦官凑钱为宋酆一门收了尸,又雇车运归宋氏旧茔去了。想不到一代皇后到头来却是宦官为她收尸。”杨赐的神情有些悲伤。
“吕强这样的人为什么偏偏托生做了宦官呢?我辈士大夫之德能又有几人比得上他?老天不公平。”
“我看老天很公平,”杨赐不赞成他,“吕强要不是宦官早就被王甫曹节害死了,正因为他是宦官才能办许多我们办不到的事。他才能和蹇硕长跪殿门保下蔡邕。”
“伯喈是他保下来的?”桥玄还不知道。
“是呀!你以为是谁?我?不瞒你说,我要不是有帝师之名,这会儿早跟蔡邕一块儿发往朔方了。据说吕强和蹇硕俩人为保蔡邕在德阳殿外溜溜跪了四个时辰,最后俩人都冻僵昏倒了圣上才答应。”
“哦?”桥玄突然间对这两个宦官升起一阵好感。
“另外曹节这次也发了善心,他为宋氏亲属请命。曹家、沈家都没有定流放罪,不过已经削爵罢官,贬斥为民了。”杨赐又道。
桥玄听他这么一说突然想起了孟德一家,问道:“曹嵩、曹炽他们还在京师吗?”
“不在啦!已经搬走了,我想他们都还乡了……”杨赐突然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最近传得沸沸扬扬,何苗府里一个叫孟佗的宾客被举为孝廉,征为议郎。”
“这也不算新鲜呀!”
“你不知道,这个人孟佗孟伯郎是商贾出身,而且生平不详,怎么能举为孝廉呢?”
“有这样的事?”桥玄皱起了眉头。
“据说是曹节和张让使得劲,这些小人太猖獗了!”杨赐愤愤不平。
桥玄想了一会儿眉头舒展开来:“管他什么出身,我是要告老的人了。以后的事儿就靠老弟你主持了。”
“真是羡慕您呀!”杨赐感叹道,忽然间他感到与桥玄见面的机会已经不多了,彼此间都已是行将就木的年纪,于是缓缓起身深施一礼:“公祖兄……保重啊!”
“保重……”桥玄心中也升起一阵悲凉。
俩老头彼此默视了良久,终于没再说什么。</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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