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影司职尚衣,每天伺候明玉梳洗打扮。纪采凭着自己对色彩和时尚的心得,针对秋影所梳的发式,在衣服和饰品搭配上做了很多调整。
明玉刚开始并不在意,后来终于发现了自己的变化,是因为她去皇后那里,皇后几次夸赞她服饰脱俗,观之怡心。
“姨母很少夸赞别人,现在倒是见我一次夸赞一次。” 明玉纤手一扬,“尤其是指甲上涂完燕脂再撒上金粉,姨母也看着稀奇,亏你想得出来。”
这些天来,纪采还是第一次听到明玉这样欢快的语气。
皇宫的情况已经听秋影粗略的说了一遍。皇帝一共有十五个子女,明珠是第三女,与现已被封为太子的皇长子同是已故皇后所出;明玉是长女,生母也已去世,现在的皇后,是她母亲的亲妹妹,无所出,所以明玉在宫中的地位很特殊,既是长公主,又是当朝皇后的外甥女,几年前出嫁,因驸马获罪处死,后来又回到宫中,但秋影并不是陪嫁宫女,知之不详,其他人均讳言莫深,与明珠一直关系很好,来往也最多;丽贵妃生的是皇四子和皇七女;另一重要人物沁贵妃只有一女,六公主明美。原来,很少人知道明美并不是沁贵妃的亲生女,这应该是皇家的秘密吧,没人敢于提起。
“唉,可惜了你一手刺绣的绝活。”秋影一看见纪采拿着绣花针比划就叹气。
“我这不是又学着呢吗?”纪采无所谓的笑笑,“我有天赋,不着急。”
又是一个忙乱的早晨过后,纪采回到房间,望着大通铺发呆。宫女香叶的呼噜震天响,直到现在,她还是无法像其他人一样安然入睡。
已经很久不能去晨练了,每天天不亮就要起来梳洗,不管明玉起来没起来都要去她的房间外面守着,偏偏这位公主大人总是等到她们都站成了木头人才起床。
明玉除了去皇后那里,就只在宫里呆着,连房间都很少出,早晨起得晚,晚上睡得早,总是一副慵懒淡漠的神情,也不见有人登门拜访。热闹是一只养了多年的小白狗,生了怪病,终于没能熬过去,明玉只是满不在乎的瞟了一眼,挥挥手让人埋了。前两天不知哪个宫殿失火,绵绵黑烟漫天升起,众人一阵慌乱,明玉竟只冷哼一声,“都烧了好,干净!”
锦绣宫上下也是一片散漫懈怠,宫中事务明玉根本不闻不问,每当司宫扇香来请示事宜,她都一律回答你们自己看着办。
纪采猜想大概是因为明玉幼年失母、青年丧夫的关系吧,皇宫本就人情淡薄,贵为皇后的姨母忙着保住自己的后位,恐怕也难得叙什么亲情,所以明玉根本了无生趣。难得的是明玉念着和明珠的姐妹情,在采苹的事情上积极奔走,否则以她的性情,早作壁上观了。
“完了,完了,我要死了!”秋影大呼小叫的跑进来,手里捧着一件衣服,急得快哭出来了。
“怎么了?瞧你急得……”
“这件衣服是公主下午要穿的,我本来想重新打理一下。可是你看看,一不小心刮坏了裙角,这可怎么办呀?”秋影呜呜哭起来,“幸亏公主这会儿不在,我可怎么办……”
纪采拿起衣服仔细看了一下,原来只是裙子下摆被刮得抽了丝,还好是在侧面,“别哭了,我有办法处理。”
“啊?是吗?安慰我?”
“把你那串珍珠项链贡献出来吧。”
“我……,我舍不得。”秋影可怜巴巴的,“干嘛要用它呀。”
“那你就等着挨打吧。”纪采故意使劲把衣服往桌子上一放,“舍命不舍财。”
“那……,”秋影下意识的摸摸**,“给你拿,给你拿。”犹犹豫豫的找出项链,就是舍不得给纪采。
“行了,别看了。”纪采直接拿过来,“等我有了一样的,给你补上还不行?”
她三下两下拆开项链,秋影心疼的啊啊个不停。
纪采把珍珠分成两份,找出与裙子颜色相同的丝线,把刮皱的地方捏出几个皱褶,每个皱褶里配一个珍珠,小心的用丝线穿在一起,另外一侧也相同方法处理。
连串带缝的忙活完,她把裙子一抖,“怎么样,看得出问题吗?”
原本普通的裙摆经这么一改造,两侧上提的皱褶由珍珠装饰,映着红纱流金的裙身,简直天衣无缝。
秋影早就看得眼直了,来来回回的翻弄着,“采苹,这,你是怎么想出来的?”
纪采得意的一笑,“我这女娲补天的功夫不错吧。”别看拿起绣花针不灵光,这种改缺补漏的创意还是难不倒她的。
“采苹,这件裙子这么别致!”当纪采把一个蝶形的珠钗轻轻插在明玉的发髻上,又配了两个珍珠耳珰后,明玉终于发现裙子的变化,“你是怎么想到要这么改的?”
“嗯,这个么……”纪采故意拉长声,秋影紧张得手直抖。
她给明玉搭上金银粉绘花的薄纱罗衣,略微调整了佩玉的位置,又帮着换上装饰珠玑的绣花鞋,上下打量了一番,满意的点点头,拿起一串珍珠项链比划着,“是您这么多的珍珠饰品提醒了我。”
“不带了,赏你吧。”明玉摆摆手,在落地铜镜前欣赏着自己。
“谢公主殿下。”纪采屈膝道谢,回头冲着秋影做了个鬼脸。
“明美公主到!”外面太监高声通报。
“她来干什么?”明玉皱起了眉。
“皇长姐!”纪采刚随明玉转进前殿,就听见明美甜甜的声音。
“六皇妹今天这么得闲?贵妃娘娘的身体好些了么?”
“母妃好多了,就是前晚夜宴时有些着凉,没有大碍。多谢皇长姐挂念。” 明美脸上也带着甜甜的笑,“皇长姐今天可真漂亮!”
纪采不太相信眼前这个眼波流转笑靥如花的女孩就是那个在暮夜里徘徊的明美,小小孤独的身影,昏暗摇曳的宫灯,凄苦无助的脸庞,真的无法确认就是同一个人。
明美似没看到纪采,眼睛停留在明玉身上,充满着热诚与期待,小脸上也是仰慕之情,“皇长姐,这么漂亮的裙子我从来没见过,穿在你身上真是太美了!谁裁出来的,我也想要。只是我穿,肯定没有皇长姐这么漂亮!”
明玉也被明美的热情融化了,难得微笑的看着这个妹妹,“整个皇宫就数你的小嘴最甜!”
“我说的可是真话!”明美皱皱鼻子,四处望了望,“热闹藏哪去了?病好了吗?”
“死了。”
“死了?”明美迅速充满哀伤,眼泪开始打转,“怎么会?前一阵不还好好的吗?本来母妃的白球也病了,我还想问问热闹用的是什么方子呢。”
“瞧你这样。”明玉继续被打动着,“别哭,别哭。方子还是管用的,只是热闹太老了,寿数到了没办法。”她爱抚的拍拍明美的脸,“青荷,把药方子给六公主拿来。”
青荷应声,拿过来一张纸和一个小盒,“这是太医开的方子,还有些跌打损伤的药。”
明美示意自己的宫女收下,擦了擦眼泪,好像突然看见纪采似的,“这不是采苹吗?”
纪采施礼,“见过六公主殿下。”
“看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明美好像又在强忍眼泪,“母妃还提到你呢。”回头看着明玉,“皇长姐,我能不能带采苹去见母妃,也好安安母妃的心,她一直放心不下。”
“你要了她去都行。”明玉声音一如往日的平。
“那我可不敢。”明美吐吐舌头,露出小女孩的天真。
直到走出宫门登上轿子,明美都没再说话,匆匆而行。当已经远离锦绣宫时,听见明美高喊一声,“停轿!”
下了轿的明美语气生硬,“我要走走,你们都远点跟着。采苹,你随我来。”
纪采只能看见明美的侧脸,早没有了刚才的甜笑,变回了第一次看见的那个女孩。她心里悲哀,本该无邪的花季,为什么要虚伪的假面,难道这就是富贵的代价?
“那次,我和她见面,有别人知道吗?”虽然后面的宫人离得很远,明美还是戒备的回头看了看,才低低的问。
“没有。”
“她……母亲还好吗?”
“很好。现在每日为你诵经祈福,平和而淡静。”
明美眼中的凄然转瞬即逝,幽幽的吐了一口气,“母亲有没有说还要见我?”
“一次见面已经心满意足了,她说纵死无怨。”
“我何尝不是。”明美的话语悲伤,但表情却放松下来,“只是,这一切都是秘密!”眼睛有意无意掠过纪采。
纪采暗笑,这小丫头居然一副欲杀人灭口的模样,“不是只有死人才守得住秘密!”
走在和媚春光里的两个人,似乎身上依旧带着冬日的寒气。
“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误会了。”明美有些慌乱,没想到被纪采看出刚才只是闪念的想法,而且还说了出来,语气又是那样的冰冷,“自我知道生母还在,每日都困顿难捱,又怕被母妃发现,又忍不住偷偷溜去看,回来就自己偷偷哭。”明美终于真的伤心了,“我一直跟菩萨祷告,哪怕只让我见生母一面,即刻死了也愿意!”
看着明美的眼泪,纪采心中酸楚,毕竟是个只有十二岁的女孩,生活在这样一个无奈的夹缝中,每日强颜欢笑,也真是难为她了。“你母亲很为你骄傲,知道你是个了不起的女孩。她也不会再见你,只希望你能快乐幸福,所以,你不要让她失望!”
明美轻轻点点头,紧紧抿着嘴。
“我应该谢谢你的帮忙,否则我不会这么快就没事。”纪采不想让悲伤的气氛继续。
“我……”明美的“我”字刚出口,就听见前面一阵吵嚷。
“打!给我打死这个狗奴才!”接着传来噼噼啪啪声。
待转过拐角,纪采一眼就看见暖月。她旁边一个盛装的小姑娘正气急败坏的跳着脚,指挥一个太监狠狠扇着另一个太监的耳光,那个可怜的太监跪在地上,既不敢躲又不敢叫,脸上满是血。这小姑娘好像还不解恨,捡起地上的一个鸟笼子,狠狠砸到那个太监身上,“你胆敢放走本公主的鸟!你这狗奴才!”
“别理她!”明美冷冷的转过头,脚步不停。
暖月已经看见了纪采,弯下腰跟小姑娘说着什么。小姑娘回身看着纪采,眼神竟然是恶狠狠的。
这位公主七八岁的年纪,稚气未脱,只是,怎么这样残暴?
看见明美走过来,周围的宫女太监都低头行礼。小姑娘并未看明美,依旧恶狠狠的盯着纪采。跟采苹有仇吗?暖月也在旁边,难道她是丽贵妃的女儿明成公主?
“采苹,你给我站住!”眼看纪采随着明美走过去,小姑娘又跳起了脚。
“七皇妹你怎么了,这么多奴才面前你成什么样子!”明美无奈的停下来,回转身,皱起眉头。
明成横了明美一眼,气势汹汹,一指纪采,“你给我过来!”
纪采站着未动。
“小贱人!公主的命令你没听到吗!”暖月狗仗人势的扬着脸。
“几时轮到你这样说话!”明美发起火来,声音严厉,直叱暖月。
暖月哆嗦了一下,低下头不敢开口。
“采苹现在是锦绣宫的人,七皇妹你要人的话去找皇长姐要!”明美毫不客气。
“你!”明成又要跳,后面的暖月拉了拉她的袖子。
“好,好,你等着!” 明成小脸煞白,气急败坏,抬脚踢飞鸟笼,一指跪着的太监,“你这狗奴才就在这跪到天黑,要是狗命还在的话,就给我爬着回去!”又怨毒的狠盯了纪采一眼,对明美不屑的哼了一声,带着一群人呼呼啦啦走了。
“哼!有其母必有其女!学不出好样!”明美也恨得牙痒痒,“走!真倒霉,碰到她!”
纪采看那个太监鼻子还在淌血,却不敢去擦,一滴一滴的落满衣襟,心中恻然。“公主殿下,他……”
明美毫无表情,“做错事,打死也该!”
纪采哪里能承受这种场面,“公主殿下!这样他真会死的!”
“来人!给他拿一丸药!”明美命令后面已经跟上来的宫女。
“可是,那是给狗吃的……”
“有区别吗?”明美不耐烦的看着纪采,回身钻进轿子,“走吧,要误时辰了!”
宫女把药扔到那个太监旁边。纪采眼看那太监有些摇晃,心里着急,“这药,你应应急,应该没有问题的。”太监却只低着头。
明美的轿子已经走出去了,她无奈的叹一口气,跟上了队伍。
沁贵妃住的宫殿名为“景芳宫”,看气势不亚于皇后的“宝泰殿”。
纪采随明美走到正殿门口,停下脚步。这回可不直接进去了,总不能再错吧。
“跟我进来。”明美看见纪采停在门口,反倒很奇怪。她带着纪采一直往里走,直进内室。
高背黄梨木榻上斜倚着一位贵妇,一个宫女正跪在前面轻轻敲着腿,左边一个宫女弯腰端着一杯茶,后面一个宫女怀里抱着一只白猫。小猫懒懒的蜷着,看见明美进来,一下子抬起头,“喵”的一声挣脱宫女的怀抱扑过来。
“母妃,您怎么起来了?”明美把猫儿抱在怀里,也坐到塌上,撒着娇的说,“您又不听话了?”
“乖儿!母妃没事了。”声音带着溺爱的温柔。
展现在纪采眼前的是一幅标准的贵妃小憩图,还洋溢着母女情深。沁贵妃一身明丽的云锦长裙,外罩大袖纱罗衫,裙下半掩金缕鞋,珠翠金钿堕马鬓,肤若凝脂,明眸顾盼生辉,樱唇微合,嘴角含情。绮罗托腮,仿若娇柔无力,不沾俗尘,令人忍不住拥入怀中,要带她离开纷扰的世界,免受伤害。
这样的女子连自己看了都如此动情,何况男人?…… 纪采知道现在不是自己感叹的时候,依礼下拜,“采苹给贵妃娘娘请安,谢贵妃娘娘恩。”
“起来吧。这也是美儿央求得我没办法了,只好牺牲老脸去求皇后。”沁贵妃毫不掩饰。
“母妃,不许再说老字。”明美示意宫女抱走猫儿,搂住沁贵妃,脸贴在她胸前,“母妃永远年轻,永远漂亮。”
“好好好,不说,不说。”沁贵妃揽着明美,拍打着她的脸颊,疼爱的笑着。
好美的一个女人,好温馨的画面。但一切看起来就是有那么一点点不对劲,明美撒娇时声音带着笑,可是脸上的笑容冷淡,只有面对沁贵妃时才热情起来。沁贵妃倒是一直都在笑,目光柔和悠然。但微微瞟了纪采一眼的目光中,却仿佛射过来一根针,直扎到她的身上。
“采苹大难不死,倒不出奇,只是父皇都要过问,才是奇事!”明美依然腻在沁贵妃的身上,完全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小女孩神态。
“傻丫头,不然你还真以为母妃有那么大的面子吗?”沁贵妃轻轻直起身,看了一眼宫女手中的茶,明美马上接过来,双手捧过去。
“母妃,其实这里面还有女儿的一片私心呢。”
“哦?说说看。”
“您倒认为是顺水推舟。其实女儿想这采苹能够大难不死,也算有老天庇护,如果母妃再让她逃出升天,不失是一件大大的善事。加上女儿的虔诚祷告,说不定不久之后我就能添个皇弟了。”
“你这丫头!”沁贵妃点了一下明美的额头,“这还轮不到你想。”
“那么母妃也想了?”明美翘起小脸,抿着嘴笑。
“这……”沁贵妃不禁红了脸,“好了,当着外人不说这些。”
两个人好像刚刚看到纪采的存在,明美站起身,“母妃,您休息吧,我待会再来看您。”又趴到沁贵妃耳边说着什么,惹得沁贵妃花枝乱颤,还爱溺的捏捏她的脸。
“采苹,你先回宫吧。”来到外面的明美一脸平静,仿佛突然长大了几岁。
纪采无言,唯有低叹。刚才的那一幕,已经看得很明白。皇宫里的纷纷扰扰,明美早已游刃其中,根本不需要为她担心什么。
只是,幸与不幸,还看福深福浅了。
路过碰到明成的那个拐角,纪采远远的看着已经堆成一团的那个太监,在暮色中仿佛一块青石,鼻子一酸,快步低头走了过去。</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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