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神勿撩》40.伤唯自知

    幽谷寂寂闻鸟啼, 竹石山花映碧溪。
    山涧清泉淌过光可鉴人的鹅卵石, 溪边若景竹苞松茂, 长欤蹲在一块山石之上,掌心掬了一捧清凉的泉水,囫囵洗了个脸。
    而后, 又拿出早已放置在一旁的荷叶,洗净后盛了些泉水在里面,小心翼翼地捧着朝不远处的山洞里走去。
    山洞之中的石床上, 躺着一只不明生物, 全身都裹着厚厚的纱布,连四只爪子也不放过, 远看像是一个巨型蚕蛹。见其露出的一张小嘴和九条小尾巴, 这才辨得出是一只九尾狐狸。
    长欤走过去, 将止歌抱起,轻抬着她的下颚,迫使她的嘴巴张开些, 而后将荷叶之中的水喂给她些许,有未来得及咽下的泉水从口中溢出,顺着下巴一路蜿蜒, 长欤拿袖子替她轻轻揩了。
    喝完水后, 他又将止歌放下,继而开始拆她身上的纱布。纱布包裹下的皮肤满是伤痕, 无一处完好的皮肉, 尤其一双眼睛周围, 更是触目惊心。
    即使已看过不只一遍,长欤仍感心怵不已,怜惜的同时,又是深深的自责。即使她再讨厌自己,即使她说出的话再狠,他也不应该就那样丢下她啊。
    他从来不是这样的,他待女子一向温柔有礼,即便是那嚣张跋扈狠绝残忍的骊夭公主,也能得他三分礼待,为何偏偏对她,总是恶语相向,刻意激怒?听到她说出那样的话,生气的同时又不免心痛,连他自己也未曾察觉到,什么时候竟这样在乎她对自己的看法了?
    纱布褪下后,他拿出山间寻来的灵草,捣碎后敷在她的伤口处。身上的伤口倒还好说,可她右爪上那个穿破掌心的洞确是棘手,也不知是什么样的兵器,竟如此厉害?伤她的人,又是怎样的心狠手辣,恨意难消?
    她手上的伤怕是要将养个一年半载,才能彻底痊愈。而她如今这样子,是万万不能回纯狐国的,若她的父君母上知道她是同自己一处,才受了如此重的伤,指不定一怒之下立马就退婚了。
    那样可不行,若是她退婚了,万一他下一个未婚妻比她还要烦人,那可怎生是好?
    嗯,长欤是这样想的,绝不是因为他觉得她不错,或是觉得她偶尔还挺可爱的。
    而有了卿姒那次的经验,他更不敢将止歌带回汜水,怕她这种陆禽在水下无法适应,伤口难以愈合,反倒将她弄得愈加虚弱。
    是以,只有暂时先在这处山谷之中替她养伤,好在这里清幽僻静,无人打扰。
    他替她重新换过药,额头不禁冒了些薄汗,遂躺于石床之上休憩。忍不住偏过头去打量止歌,他一向觉着她狐身时甚为可爱,可如今这番不言不语的样子,倒叫他有些心悸,止歌已如此昏睡了许久,也不知何时才能醒来。
    他抚上她缠着纱布的脸庞,用大拇指轻轻摩挲,她鬓间常戴的那朵西府海棠花,早已不知凋零在何处。她如此偏爱海棠花,但汜水之底定是不能种的,他想,他可以在这处山谷里种满她喜爱的花,以后带着他们的孩子来这里。
    孩子?
    他轻笑一声,不知他们以后的孩子会不会如她一般古灵精怪又调皮捣蛋,但,一定也是极为可爱的。
    长欤忍不住勾了勾嘴角,像是想到了什么十分愉悦的事情。
    他在这里如此浮想联翩,兴致盎然,可另一边,他的好友卿姒却是忧愁不已,意郁难平。
    从八景宫出来之后,她便陷入了无尽的纠结之中,慕泽这样一声招呼不打就消失的行为让她很是恼火,若说他不想留在魔界,当初又为何那般积极地要与她一道?
    若是他不想再管自己了,那她也定不会再厚着脸皮逗留于玄碧紫府,她决定去问问清楚,看他究竟是如何想的,大家敞开天窗说亮话,也好方便她早做打算。
    她想了数种质问的方式,有梨花带雨泫然欲泣地抱怨,可这显然不适合她的风格;有破口大骂厉声痛斥地控诉,可事情尚无如此严重;还有一脸冷漠面色肃然地责问,可她却又不敢真的这样做。
    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弱弱地问一句:“上神,你那日怎么突然就走了?是有什么急事吗?怎么都不告诉我一声呢?”
    卿姒啐了自己一口,怎么一到慕泽这里,就变得如此没有骨气,她以往的潇洒不羁、肆意洒脱呢?
    可惜她想了那么多种方式,却连一种也未用上。只因回到玄碧紫府时,正好撞见要出门的里桑。
    “上仙,你终于回来了?”里桑见着她很是欣喜,这让卿姒很是感动,连带着看他的眼神都亲切了许多。
    然而他的下一句话,却又万般扫兴。
    “咦?上神呢,他没和你一起回来吗?”
    卿姒微挑眉:“上神还未回来吗?”
    不应该啊,他不是昨日就回九重天了吗?
    里桑挠挠头,应道:“没有啊,昨日夜覃上神……”他话到此处,倏地沉默。
    卿姒叹一口气:“里桑啊,十多日不见,我们还是朋友吗?”
    里桑忙不迭失地点头。
    卿姒接着道:“那你何故又变得如此支支吾吾了,所谓朋友,便是要把你的喜乐忧愁都分享与我,懂吗?”
    里桑愣愣地颔首,面色为难地看了卿姒一眼又一眼,终是道:“昨日夜覃上神将灵蔻公主送到府上来,言灵蔻公主受了伤,上神去替灵蔻公主寻灵药了,我以为……我以为上仙也与上神在一处呢。”
    灵蔻受伤了?什么时候的事?那日她不是还在自己院中活蹦乱跳地吃糖蒸酥酪吗?
    所以,慕泽不告而别其实是为了替灵蔻寻灵药?
    不知为何,得知这个答案,卿姒的头似乎更痛了。
    里桑偷偷瞥着卿姒的反应,见她面色有些不郁,心下也有些内疚,刚想出口安慰她几句,却闻她轻飘飘的声音响起:“所以,你方才见了我如此高兴,不是因为我回来了,而是你以为,是你们家上神回来了?”
    里桑眼神飘忽,打着哈哈笑道:“哪里哪里,上仙回来了我也高兴。”
    卿姒睨他一眼,兀自往府内走去。
    方要跨过大门,她却又转头问道:“你说灵蔻公主受了伤,她现在如何了?”
    里桑闻言,一拍脑门,急道:“就是眼看着快不行了,我这才说去寻夜覃上神来着,哪想着在门口遇到了上仙你。”
    不行了?
    卿姒挑眉:“我去看看。”
    里桑只道:“夜覃上神设了道仙罩,上仙你怕是无法靠近。”
    夜覃设下的仙罩,她其实未必就破不了,但里桑都这样说了,她若是强行闯进去,反而惊了灵蔻怎么办?好心办坏事,一向不是她的作风。
    思及此,她便也就做罢了。
    回到房中,褪下外袍,左肩上十几处密密麻麻的伤口早已与衣物凝为一体,拉扯时牵动皮肉,又有血丝溢出,衣袍上还未来得及干涸的污迹又添一层新彩。
    那玖婳还真是会逮空子,故意分散她的注意力,趁机偷袭,下手还如此狠毒,要是她再愣一会儿,怕是整个左臂都要废了。
    卿姒也是自恼,怎会如此轻易地就被她带偏,更恼的是,当时自己一心想拿到酆亓灵水后便去圻渊,也忘了找她算帐,敢这样暗算自己的人,此前还从未遇到过,下次若再有机会去魔界,一定要打得她认错道歉不可。
    将将把衣物剥开,露得一截莹白圆润的肩头,卿姒拿过药瓶上药,忽闻门外响起一阵喧闹之声。
    难道是慕泽回来了?
    她立时拢好衣衫,匆匆披上外袍,行至长廊之上。
    她出去的时候,正巧见着慕泽从院中经过。他脚下生风,步履匆匆,面色却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端穆,无甚波澜。
    卿姒不禁回忆,她似乎从未见过慕泽面上有过太大的表情,无甚太悲伤,也无甚太喜悦;无甚太愤怒,也无甚太急切。
    似乎他生来如此,无欲无悲。
    可是她知道,他有,或者说,曾经有过。
    大抵九天玄女以自身神体封印刑天之时,便是他此生最悲痛的时刻。她曾问过他,失去心爱之人是种什么感受,他的回答,她至今都记得清晰。
    可仙界的八卦里说,九天玄女和上神慕泽从未有过交集,那么,她究竟晓不晓得,曾有一个人,视她为心爱之人?而他,又为何视她为心爱之人?
    卿姒的眸色愈深,她瞥见慕泽的衣角有斑斑血迹,脚步也不似以往从容,有几分硬撑的意味。
    能令他受如此之伤,那灵药究竟是有多珍稀?
    想来,慕泽已经救过灵蔻公主两次了,第一次是引魂珠,虽说过程波折了些,可也勉强算得上是安然无恙。这一次已受了如此重的伤,若再有下次,岂不是要拿命相抵?
    卿姒莫名地有些羡慕灵蔻公主,女孩子,谁不希望能被人保护着,珍爱着,像一朵娇嫩的花儿一样被养大,被父母捧在手心里,时刻呵护。
    她没有父母,自有意识以来,便是在玉京山长大。从小跟着师兄们勤学修炼,跌倒了,拍拍灰尘爬起来便是。没有人会问你疼不疼,你若现在不愿受这点儿疼,将来又如何能保护自己?
    她从小,便晓得这个道理。
    慕泽应该没看见她,卿姒盯着他的背影沉思良久,转身欲走之际,他却回首望来。
    即使受伤,也并未削减他丝毫清俊,眉如墨画,目似点漆,一如往常风采。
    他的目光在卿姒身上梭巡良久,忽而眉头紧锁,就要走上前来。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一名小仙娥见状,急切地道:“上神,您再不过去,公主可就撑不住了!”
    慕泽眸中闪过一丝不明的意味,他朝着卿姒道:“你……”
    仙娥“扑通”一声跪下,语带哭腔:“上神,公主真的撑不住了!”
    慕泽看了卿姒一眼,终是转身离去,脚步比方才更为匆忙。
    卿姒倚廊而立,目如沉水。
    左肩上的伤口越发磨人,疼痛像是倏尔转醒,从她的皮肤表面一直蔓延至五脏六腑,将心脏包裹得密不透风。
    可,有谁在意呢?又有谁发现呢?
    从始至终,唯一提醒她的人,竟是那个仅有过几面之缘的魔族大殿下,北絔。
    一个……称得上是点头之交的人而已。
    她扯了扯嘴角,转身朝着屋内走去,脚步略显虚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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