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回阑珊》5.番外之甄昭(上)

    我立在父亲身边，从高高的主位向下看。
    今天是我17岁的生辰，爹爹大摆宴席，已近晌午，仍有客人络绎不绝地赶来。家中尚有兄妹数人，也许是因了我出尘的容貌和灵巧的心思，父亲对我近乎溺爱，往日里膝下承欢的亦只我一人而已。
    眼看着台上歌舞已歇，喧嚣的大厅渐渐安静下来。爹爹清了清嗓子，含笑问我：“昭儿，今天你可是主角呢，何不乘兴也舞一曲给爹爹和客人们看看？”
    席间早有人嚷起来：“甄小姐两年前一曲惊鸿名动皇国，我等远从远主慕名而来，可惜小姐去年称病推委了去，如今若再生托词，岂非败了我等兴致！”
    原来却是远主蛮人……我不屑地撇撇嘴，下面却有个清亮的声音响起：“我说，人家甄大小姐过生日，又不是特意请了你来，甄小姐心情好跳支舞给大家看则是你我的福分，又怎能以尔等兴致为借口强逼？”
    呵呵，是子吟这丫头，我朝她眨眨眼睛，被她这样一说，那远主蛮人似乎真的一点道理也没有了。
    居然还是副男子打扮…这么清秀的模样，只怕瞎子也能看出来是姑娘。
    那远主人眼看就要发火，我盈盈下拜，带笑说道：“罢了，既蒙尊客盛情，甄昭献丑就是。”
    仍是惊鸿舞，被子吟改了几处动作，举手投足间便更显轻盈优雅。她其实是很有才华的女子，可是好象她自己从来没有这样认为……
    舞止曲毕，我敛袖行礼，退入后堂，听着大厅涌动的喝彩，心下却不免沉郁，都不过是些俗人罢了。
    推开兰儿递过来的手巾，我慢步向后园走去。
    四月，芳菲已尽。铺天盖地的，只是那深深浅浅的绿。
    一袭白衣遥遥而立。
    “昭昭，昭昭。小姐好名字，我心昭昭，然无阴影，呵呵。”
    我不禁好奇，抬头便撞进一片阳光。坚毅的眉，嘴角含笑。
    不认识的人。
    初次见面便唤人闺名，当是轻浮的，被他做来却如此自然。恰有下人来寻，我压下心中疑惑，告辞转身便去。
    不曾留恋。
    园子里的紫藤却瞬间花开。
    爹爹宠溺地看着我：“昭儿想要什么礼物呢？”然后在众人面前出了个难题，“不能太奢侈，但不要失了昭儿的身份，要精致，但不能华而不实。”
    我撒娇地笑：“那昭儿就不客气咯，爹爹送昭儿玉堞轩的芙蓉糕好了。”
    满堂哄然。
    然后又见他在人群中，含笑的唇角，还有同爹爹一样宠溺的眼神。
    他竟在我家住了下来。
    爹爹惜才，家中常有宾客往来，有人暂住更是情理之中的事。他确也才华惊人，同我吟诗作画抚琴舞剑煮茶论天下，竟样样不逊与我。
    自小爹爹便夸我聪颖过人，可惜身为女子，难有大成。我记起子吟曾说过的梁红玉的故事，便说与爹爹听，他却只是微笑，不置可否。
    相处久了，我与他愈发熟捻起来，那些被爹爹约束甚严只能说与子吟听的想法拿出来和他讨论，他亦惊叹于我一介女流竟有如此政见。
    我说他的事给子吟听，她不屑地说：“什么叫‘一介女流竟有如此政见’，女子怎么了，哼。”转而又想到什么，挑高了眉问我，“昭昭，你不会看上他了吧！”
    这个子吟，怎么话从她嘴里说出来就变味儿了。
    我转身不理她，从此也甚少与她说起此人。
    后来的后来，我想，当时的我是存了些许私心的吧，怕她爱上他，也怕我争不过她。而可能就是我那可怜的私心，让我受到了上天的惩罚。
    七月，我同他在池边喂鱼，他突然想到什么，诧异出声：“昭昭，你家的紫藤开了好久了！”
    彼时子吟已经失踪六天，我和爹爹派出去寻找的子弟们回来说是去了锦凉国，我原本担心得很，心不在焉地应他：“因为我开心呀。”
    “原来昭昭却是那花中仙子？”
    “那昭儿边谢谢展大哥盛赞咯！”我挑高了眉，这是子吟的习惯，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了。
    他放声大笑，忽而靠近我，沉沉地说：“昭昭，若我给你名分，待你始终如一，你是否愿意离开这里？”
    我看他的眼睛，那样认真。
    倚入他怀中，我轻轻地笑：“若得君如一，昭儿有什么不可舍弃。”
    其实我如何不知，这“如一”二字，哪里如它的笔画那般简单……只是，为着他眉目间的那丝坚定，我告诉自己，我信他……只是，聪明过人的甄昭，彼时亦不过是爱情股掌之间的痴人…当着空口的承诺被颠覆的时候，此时他眉目间的坚定便成了最大的讽刺。
    王宫。
    我知他谈吐见识皆是不凡，定生于大富大贵之家，却未料到，他竟是高高在上的王者。
    此时，他站在着大殿之上，宫外刻意收敛的威严便悉数释放出来。我在下面看着他，忽然想到十岁时在月老祠里许的愿。宁为乞□□，不做侯门妾。那时娘亲尚在，抚着我的头发沉默不语。此刻，他君我臣。我要的原本非富非贵，而是相敬如宾举案齐眉……可是眼前这个人，似乎只能敬畏以对呢。
    他方才似乎说，让我做他的德妃，居四妃之首。
    我温顺地笑，终于明白他为何会对堂堂皇国甄家的大小姐说，我给你名分。
    他给我的名分，便是德妃。
    德妃，剥去着王室等级的荣耀，放在普通人家，亦不过，是个妾。
    呵，身份高贵的妾。
    妾的上面还有妻，而我的面前，是皇国的王后。
    是他的妻。
    所以当她纤长的手指印上我的右颊时，我没有反抗。
    今天是我第一次单独与她见面，她刻意刁难，我小心应对。这对我来说并不难，但原来毫无差错亦是差错…我扯了扯嘴角无奈地笑，尖尖的甲套划伤皮肤，尖锐地疼。嘴角有隐隐的血丝渗出，我抬手用丝帕抹掉，放在眼底，淡淡的素紫上，触目惊心的红。
    不禁有些自嘲。
    生平第一次挨打，竟是因为他。
    他下朝回来，抚着我脸上红肿的印记和嘴角的破损，眼神和语气都是凛冽的怒气。
    “谁？”
    “是我…唔，是臣妾自己不小心……”
    “不小心……不小心怎么了？~”
    “……不小心摔的！”我转过身去，有些气结，他竟还有心思调笑。
    “是凤仪宫的那位吧！”他拉我入怀，目光怜惜更甚，“王后的事，孤会给你个交代……还有，既然不习惯，便不用和孤称什么臣妾。”
    我沉默良久，终于说出口：“王，臣妾……想爹爹了。”
    他沉沉地笑：“想家了啊，过了这个月孤便安排你回家省亲如何？”
    我低低地应了声，闭上眼睛。不知道爹爹近况如何。
    想起离家的时候，爹爹看着我，目光担忧，却不加阻拦……只是说：“若想好便去吧。”
    他往日里的百般容忍怜爱此时便都化作眼泪涌了上来。
    心中钝痛。
    吃罢晚膳他硬拉了我去凤仪宫。
    不料太后，王的母妃，王后的姑母，现在正同王后一起用膳。
    他上去给太后请安，然后王后迎了过来。她嘴角苍白，竟是怏怏病容，全没了早上的盛气凌人，想是打人后心中不安，怕有怪责，便做出这等样子来。
    我微微叹气……这便是人类么…
    第一次请安便对我动手呵，是全不把我放在眼里还是真的痴傻？
    亦不过，是个可怜的女人罢了。
    他走上前虚握住她的手：“前些日子孤不在宫中，也着实苦了你了。也不知道爱惜自己，累坏了身子没的惹孤和太后心疼。”
    王后受宠若惊地抬头，笑靥未展开却听到下句话。
    “…这样，孤便让德妃助你管理后宫，虽少些经验，但她才智机敏礼仪度量皆不在人下，当替你分忧不少。你轻松许多，孤心亦慰。”
    说话的人眼神语气皆是关心，听的人却惨白了脸。
    她急急向前跨了一步，伸手拉住他的衣摆：“王…”
    “王后！”一直端坐上首不曾出声的太后忽然打断她的话，“这样也好，便让德妃助你，你也得空多陪陪哀家。”
    自始至终不曾看我一眼。
    却成功地令王后松手住嘴。这个太后，在整个后宫，或者说，在圣上与王后心中，到底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这样亲近的一家人，母亲和儿子，丈夫和发妻，却让我明白了，什么叫勾心斗角。
    我在王后身后谢恩，不经意抬眼，却触到他看向王后嘲弄的眼神。稍稍失神……会不会有那么一天，他亦这样对我…眼神温暖，心作他想，在我看不到的地方，冷眼相向？
    心中涌动的情绪，我不知道是否叫做，后悔。
    这深宫之中，似乎没有一个女人，是真正幸福的。
    夜里梦见子吟。
    她看着我，目光忧伤。她说，昭昭，就是这个男人，让你忘记了找我？
    我迎上去：“子吟，你可还好？”
    子吟，对不起，昭昭不是一个称职的好朋友。
    她摇摇头：“我没有怪你。可是，昭昭，为什么是他？为什么是皇国之王？自古薄情帝王家，你还不明白么…他不可能是你的良人，他是不允许有爱的，他身边的所有人都不会允许…他们当然不会去害他，只能来害你！”
    “子吟，你忘了，我是妖啊。”我宽慰地冲她笑笑，“我会保护自己的。”
    “可是，你能护住自己的心吗？”
    她说着，人却渐行渐远……我怎么也触不到她，猛地坐起来，枕畔尚温，却已空无一人，心便一寸一寸地凉了下去。
    ……我，能护住自己的心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