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9的青草地》1.第 1 章

    不知道为什么不走
    说不清留恋些什么
    在这儿每天我除了衰老以外
    无事可做
    昨晚我喝了许多酒
    听见我的生命烧着了
    就这么呲呲地烧着了
    就像要烧光了
    在这个世界  我做什么
    妈妈我恶心
    在他们的世界
    生活是这么旧
    让我总不快乐
    我活得不耐烦
    可是又不想死
    他们是这么硬
    让我撞他撞得头破血流吧
    ——朴树 《妈妈,我……》
    这是个世界吧?
    大街上来来往往行走的不是人。
    面无表情,衰老麻木的也不是我。
    我扬起了脸,风呼呼吹着,陈然迈着标准步走过来,穿着他的一身耐克。
    他看我的眼光极其不屑,让我感觉自己渺小得像墙角那只蚂蚁的一颗粪便。我就斜着眼瞅他,一动也不动。他伸手摸了摸他那头海飞丝广告里一样的头发,把我搂了过去,动作非常潇洒。我厌恶至极,可是就让他搂吧,有什么不一样呢?
    我感觉被他搂过的自己很脏。
    他们都在那风下看着我们,面无表情。陈然把我搂过去向前走,他们在后边呼呼啦啦地跟着。
    我们去个乌烟瘴气的老酒馆,都是些好酒。陈然不问我自然地对老板说,给她来杯橙汁啤酒。他从来不问我,其实我一直想尝尝那瓶墙角里泛着幽光的苏格兰威士忌。我每次来它都在那,幽幽地放出光来,召唤我。
    我不反对他。他还没有放开我,斜靠在那里还要扯住我,我极不舒服地窝在他怀里。
    他们开了瓶2000XO,好酒,喝起来既像橙啤又像法国葡萄酒还有二锅头的味儿。
    有个人开口说话了,也是好的,太静,我呼吸不过来。只是他的声音好像沾满了黑黄色油渍的破换气扇。
    “然哥,我的马哲(马克思主义哲学)和英语挂了。”
    “这种破事儿别来找我。”陈然懒懒地说,我听见他的胸腔在震动。我看他的脸,他伸出手扭过我的头,放在他的胳膊底下。
    “阿然,他是皮蛋介绍来的,你就拉他一把”,又一个声音说,黑暗中传来死人一样的声音。
    “皮蛋那只猪死到哪儿去了?”
    “回家了,他妈快死了。”换气扇又翁翁作响。
    有人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
    “老二,你明天带俩人去找刘主任吧,带上东西,就说是我问候他。”
    “多谢然哥!马哲那玩意儿出的什么破题,我前后左右问遍了还……”换气扇飞快运作。
    “你他妈给我闭嘴!”陈然把他的烟扔在桌子上。
    “不好意思,我只是……”
    “闭嘴!”
    我看见老“换气扇“的小眼睛在黑暗中飞快闪动。他咳了一声。我们都是墙角蚂蚁的粪便。
    我从桌上拣起烟来,点上,吸了两口,把烟喷在陈然脸上,他面无表情地瞪了我一眼,从我嘴里揪下来,狠狠地捻死在烟缸里。
    其实你以为该换新的了,一切却都还那么陈旧。你以为日历翻过去一页能改变些什么?一切只是会更加陈旧,包括你自己。
    我是在去年元旦的跨年舞会上认识佟却的。
    他是乐队的主音吉他和主唱。
    每个人都在作为围绕的一小块空地上疯狂地扭动着身躯,地上布满了瓜子皮烟头瓶盖和各种垃圾。
    我一个人坐在椅子上啜着一杯自制的鸡尾酒,他在台子上低头拨弄着他的琴,隔一会儿,就抬头望我一眼。
    我笑了,一个人笑。
    我就拿了个杯子,把鸡尾酒倒进去一半,径直向他走去,他在低着头,一直。他知道我正走向他,我走到他面前,停下来,手里抬着杯子,望着他。他这时终于抬起头看着我了,我对他笑,把酒递给他,他停下来接了过去,一口气喝完了。我就接过杯子来,对他笑,转过身回到我的座位上。他没有笑,一直看着我。
    那只曲子就奏完了。
    他作了个手势,整个乐队就开始奏一首缓慢的曲子。他看着我,一段间奏后他开始唱:
    “快些仰起你那苍白的脸吧/快些松开你那紧皱的眉吧/你的生命她不长/不能用她来悲伤/那些坏天气/终于都会过去。人们都是这样地匆忙长大/那些疑问从来没有人回答/就让他们都去吧/随着风远远去吧/让该来的来/我们在这里等待/我们就这么唱唱唱唱。那些东西打骂都不能给你/那些风雨你也别想去逃避/就让他们都去吧/随着风远远去吧/让该来的来/我们在这里等待/我们就这么唱唱唱唱。都会好的/总会有的/那些风雨/还有阴霾/关于未来/就请你坦然/不要离开/不要离开/请你等待……”
    后来,那个晚上,我们去了老教学楼房顶,坐在那些斜斜的厚实的瓦片上看了一夜的星星,什么也没说。冷。
    我让他反复唱那首歌,反复反复地唱。我不知道他唱了多少遍,只是觉得非常踏实,后来我就在他的怀里睡着啦。
    每当我想起那支歌,我就要哭的,不停地落泪。我感到很幸福,可以落泪,不再是面无表情,我哭了。
    我和佟却认识的第二个星期,我们去旅行了。我有一种私奔的感觉。我们先坐火车又坐汽车再坐马车到了一个山脚下。找到一家颇为清洁的小旅馆,平房,阳光可以从窗子照到屋里。它好像吸足了新鲜的空气似的精神地站立在那座山脚下,门外种了花。
    我丢下包拉着佟却就往外跑,疯狂地大笑和吻他。旅馆外的农地上种满了山楂树。佟却爬上一个谷堆佯装从下边冲下来,这时我看到一个农家的房顶上晒满了玉米,那种充满生机的嫩黄色,好像不是用来吃的,是用来拍电影做艺术的一样。我们绕过农家带锁的院门爬上他家的后墙跳进去,从梯子登上他家的房顶。我在那堆玉米中间坐下来,心满意足地抱了一束玉米,冲站在一边的佟却笑,仿佛他是这世界上唯一的一个人。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儿,眼里充满了困惑,我把一个玉米扔向他,他接住了,拿在手里,我再扔他在接住,我再扔再扔再扔,他全都接住,抱着那堆玉米站在那儿。
    我于是停下来看着他。他忽然间扔掉那些玉米,冲向我,玉米噼噼啪啪地落在地上,飞快地,我们跳上后墙再跳到地上,我看到一个老农牵着牛从那家农人的院门前走过,我看着佟却,他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低头看,他手里还拿着一棵玉米,就冲着他大笑起来。老农回过来看我们,也跟着傻笑,我笑得坐在地上。
    我们总是喜欢去房顶。
    白天,我和佟却坐在野苹果树下唱歌。
    晚上,我们就沿着那条绕山公路一直走一直走,他握着我的手,我就觉得可以永远走下去。
    唉,我是多么爱佟却呀,爱得就好像第一次看见五个月亮同时挂在烟囱上,可是从来都没有对他这么说。
    最后一天晚上,我感到怅然若失,就坐在旅馆里哭,佟却撑着手坐在另一张床上看着我,我哭到一半忽觉兴味索然,就停下来。他抓过吉他就开始唱那首歌,唱到“都会好的,总会有的,那些风雨还有阴霾,关于未来请你坦然……”,我又开始哭。他扔掉吉他抱住我吻起来。背叛在这个夜里如此绚烂地怒放了。
    背叛,我喜欢这个词,具有烈酒和烟气的挑衅意味。
    我们很自然地进入到更高的阶段,我感到了与陈然在一起所不能达到的快乐,我们很自然地进入到更高的阶段。也许在这个缺乏激情的时代也只有如此才能知道自己还活着,我想要是陈然知道的话一定会疯的。
    从山边回来,我像一个嫩黄瓜一样出现在陈然面前,身上带着一股青草味,他把眼睛眯成一条缝地斜我:“少跟我耍这些小伎俩,我是懒得拆穿你!”
    我对他挑了挑眉,说:“好,尽量少。”
    他瞪大眼睛粗粗地喘了口气,野蛮地拉过我抱在怀里。
    这时毕薇一个人刚好从我们身边走过,陈然挨着我冲他张开嘴笑了笑,我回头看她,她迅速转过头去走掉了,但她的背影看起来显得有些底气不足。我往陈然怀里靠了靠,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一步步走远。
    有时候我觉得我们就像些个青草地,散发着雨后涩涩的芬芳,涩涩的,忧郁又绝望,那种新鲜的绝望。我们恐惧着,怕被人的鞋子践踏,又逃不走了,下边的草还要长出来,这个世界上谁也不怕少了你,只会嫌多。你要长得直,又不能一个劲儿地疯长,说不定哪天剪刀一来,咔嚓咔嚓就被削去了一半。聪明的草就应该总是比别的草短一截,等风一吹,你就会有了露面的机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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