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阙水·风云志》2.迷局

    这一夜,冷风悲啸,林声起伏。但见寒风叠荡,斜掠林稍,卷地而起,便有漫天烟尘自远方袭来,顷刻间已将这空中明月遮掩得严严实实,见不得丝毫光辉。整个阙水城中寂静若死,听不得半点响动,就连平日夜间巷子里的猫叫犬吠也不知是因由什么缘故,俱都蛰伏下来。
    阙水城城西的一处茅草屋中,古朴的油灯散发出平淡而又昏黄的泽辉,瞎眼鼠端坐于桌前,手中虽仍捧着那卷《中庸》,却再无心思读将下去。只是默默凝视着因漏风而轻轻摇曳的灯火,思绪慢慢地荡漾开来。
    前数日,何家给何家公子的出现究竟是为了什么,直至此时仍是个未知之数。而大将军不日也将兵临城下了罢。而那楚天行又究竟是怎样一江湖草莽,竟能引得何家公子如此展望,渴求而不可得?他可是个读书人啊,理因瞧不起那等快意恩仇,视生命如若无,大为忤逆孔老圣人所传言行的小人!
    这一切,终究又为了什么?
    那一日,这何家公子将言语说教与他之时,似乎其间有数家丁屡屡向这处瞧了数眼,而那何家公子似乎也颇为忌惮。他瞧得真切,这何公子单是将这消息说与他听,便探头探脑躲了不知凡几,若不是他时下机敏,只怕连这等事故都不知晓,更遑论将这四下流传,使那名为楚天行的草莽知得清明。可饶是如此,可耽搁了大半个时辰,方才明了。
    而这又意味着什么?
    这何公子已不复往日那般逍遥,那般快活!
    可限制了他自由的,由那些个家丁之做派,似乎……是何家老爷子。
    然而,最为古怪的,反倒是那何公子。当时,他听得何公子提及这“楚天行”三字时,说得情深意切的,瞧起来那般真切,全然不似作假。可却又不知怎的,这何公子眼眸中似有着极大不甘,好像不大愿意如此施为,深处竟似还隐隐有着与楚天行一争长短的气势。这却又是为的什么?莫不是两人之间有深仇大恨,拟或者他二人本就是对头?可若如此,这请楚天行助明姬姑娘一事,又由何说起?岂不白忙活了一场?如此一来,这却又不大对头。
    这之间究竟又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机密?
    另一边,似乎相传很久之前,大将军便已挥师北进,可却又不知为何,这大将军虽言语已出,却并不曾见识过其一兵一卒,反倒是各种流言传出。这之间,却是故布迷局,还是另有所图,暂缓我阙水城一事。只不过,明姬姑娘事关重大,其厉害关系可见一斑,更因大将军所行之事太过苟且,应是深恐夜长梦多,快下“杀手”方是正理。若突然杀出个程咬金来,那可是大大的不妙了。轻则大将军永难为王,重则大将军及其麾下士卒尽数为当今圣上所派遣的平叛大军剿灭。
    而这大将军又不似那般迂腐之人,如若不然,也不至尽起手下将士反叛圣上,甚至有市井流言当年先皇驾崩之时,便曾遗下言语,望他好好“匡扶朕之王朝,使之不至百年便已大厦将倾”,诚信教导“朕之子侄”,保四方安定。
    然,先皇将逝,尸骨未寒,就因当今圣上忌惮大将军,欲削其兵符,使得帝国出现动荡,外朝进犯,而大将军亦见机反出,成就这等笑话——以兵谋图,削己国之势,涨他国之风,裂土自立,反倒成了辅佐良辰。
    可笑!可悲!可叹!
    造化弄人,世事岂能人料?
    纵是当时的君王又怎会想过如此局面?
    瞎眼鼠淡淡一笑,可仅是一瞬间隔,便又隐了下去。
    古来圣贤多言乱世生豪杰,岂不闻这乱世城池间,又将有多少生灵涂炭,又有多少血液浸润着这战火纷飞的场上。
    长笑行沙场,胆气非凡人。
    削尽敌首仰天啸,不知人间尽悲声。
    这杀的可是人命,死的可是敌人、朋友、亲人……
    娘亲!
    战乱!
    若是早上那么几日……便是比之如今形势,只怕是好上不知凡几罢。
    可……如今?
    瞎眼鼠脸色忽地煞白如纸,凝视着灯火的眼神,似也在那一刻溃散了。
    城将欲摧,人心也乱!
    窗外,飞沙走石,大风狂卷,吼声如兽。可又撕得破那秘藏心间那张镂刻着满是呢喃心语的薄纸?
    “咳……咳……”
    纵是窗外风声如怒,任由他声势震天,可曾比得过那无声晦暗死寂深处的那一丝微弱的□□?
    草屋间,那盏忽明忽暗油灯旁那张沉吟的脸,在这一刻竟似融化了,形成一道交不可耐的符音,随着风声的动荡,带着几丝颤动,急急地向着里屋飘去:“娘亲,你怎啦?”话音未落,二愣子豁然起身,转向里屋踏步走去。
    何府,芫花园内,洗心亭中。
    一个孤独的身影静静地走着,步履悄然,带着几许忧伤,几丝寂落。
    前方,这清新的园内,如今也只见得几丝青荇,几行败草摇曳着。
    这园内,已再见不不得红花绿柳,只残落下一片枯败。
    夜风低低地吹着,庭院间的灯笼也兀自随着声浪的起伏,忽明忽暗,时轻时巨的摆动着。
    漫天有尘埃吹过,挟掠着几片落红,说不出的凄凉。
    园子里,残花败落,再也难见往日那一片殷荣,或许便是连那曾经在此赏花的如仙身影,也再难相见吧。更或者是,她……已经忘却了吧。
    ……
    不带着一丝人气,便如高来高去的仙人,在这时间的乱流中,忘却了那个曾与她于人海苍茫中相互一瞥的人吧。
    ……
    只是,她可能记怀,那个曾经与她相逢几许的人影,却已然记挂着她,不过……却只是铭记于心间,刻画入骨髓,不曾言传语诵。
    知不知……
    难忘怀……
    那一个身影或许此刻正是满面怆然,梨花带雨吧!
    可曾想过,便是亲人都将自己欺瞒的伤痛。
    谁都不曾想过吧!
    花已败,人成故!几度销魂长相驻!
    他缓缓自小巷走过,顿了顿,倏然又转过身,看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伤心地,忽而一呆,竟像是穿越了什么,怔住了。
    良久,他才转过身去,轻语道:“余姑娘,我知你心底是十分欢喜他的。他的确是孤高绝傲呀,可是你真的认为他能够救你么?你明明是知他性子的,这又是何苦呢?唉……”他顿了顿,接着道:“那日,我本欲说由我来相帮于你的,可……可你眼中却只有他,终究不曾正眼看待我之一二。尽管如此……”
    他怔了怔,忽而咬牙道:“我便是失了大义之名,我却也要救你一救。”
    短风传送,屋檐间,那盏大红印有“何”字的灯笼倏然滑入他的眼帘,他嘴角微微搐动了几下,狠狠地转过身,向着正方走去。
    暗黑地草屋间,见不得任何事物,只听得见略显急促呼吸声在耳旁想起。
    瞎眼鼠缓缓辗转,绕过几个障物,行至床前,轻移几步,在床头坐下,摸上了娘的手,紧紧地握在手中,可又想到了什么,忽然一阵松动,只是轻轻捧在手中,轻轻问道:“娘,你怎么了?”
    黑暗中,那躺在床上的身影似听到了他的叫唤,动了动,似乎要爬起来了。
    瞎眼鼠连忙抽出手,轻轻压在被褥上,低声道:“娘,你莫要起来,这外边大风大浪的,小心着凉啊。”
    那身影听他言语,忽然问道:“我儿,今个儿是不是出了什么事啊。这外边又是大风,又是烟尘的,是不是什么鬼怪作怪呀。”她说着,声音也似颤抖了,似带着几丝激动,“你说,会不会是你爹爹来看我了……”
    她整个身子忽然颤抖起来,趁着瞎眼鼠一个不注意,竟是挺起身子,单手伸出,直指半空,不住地叫唤着:“老爷,老爷,是不是你回来了。你回来了,怎么不现个身给妾身看看,哦,都是妾身思虑不周,想来是外面明火挡着你回家的道了罢。云深,快,快,将大堂里的油灯给撤了。你爹爹定是因那灯火而不与我娘儿俩相见的,说不准,呆会老爷便会来见我的,快,快……”
    瞎眼鼠一怔,不明白娘亲颜氏怎地会忽然叫他名字。这些年来,他虽不知娘亲也不知怎么一回事,可却也是十分明了娘亲爱他爹爹到了极致,长日不见,致她有些癫狂,甚至每每念着自己姓氏时,总言自己柳氏(柳是瞎眼鼠本姓)。若以后娘亲因此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他心中憧憧,不由想得出神,忘了柳氏方才所说之言语。
    柳氏不听声响,心中讶异,抬将起头,眼见二愣子并不予理会她,心中登时怒气翻涌,促然喝道:“你,你怎么还在这里,你难道想气死为娘吗?好啊!我死了就没人管得住你是不是。嘿,嘿,也是!家中有我这老不死的,你定然是不自在了。”
    瞎眼鼠闻声大惊,急道:“怎会,断然不至如此的。娘亲莫慌,孩儿这就去将这油灯给熄了,孩儿这就去。”说着,他立时站将起来,急急转身向大堂走去。
    未过多久,但听得“哧”一声,油灯一闪即灭,整个屋中再也分不出丝毫光亮。
    柳氏等了许久,却不知是出于什么缘故,不见瞎眼鼠返回,出声唤道:“云深,云深,你怎地还不进来?说不得你爹爹待会儿便会现身见我娘儿俩呢。到时,可少不得有什么嘱托。快,听话,到时你爹爹见不着你,说不准会怪罪为娘呢。”
    正堂中,瞎眼鼠呆坐在书桌旁,想着娘亲那番痴狂的模样,心中一阵发堵,苦涩不已。
    自爹爹去世已是许久了,娘亲想来是想爹爹想得过了,也如邻家大妈大婶信奉起了鬼神,每每至那些阴风四起,号声若鬼的时节犹是如此。而似今日这般情形,也不下一两次了。
    若是娘也出了事故,那该如何是好。
    便是如那般上街行乞的小儿,无爹无娘,独行万里!
    寂寞堪忍?!终须承受!
    若是爹爹尚还健在,那该有多好啊!
    只是,这终究只是虚妄罢了。
    毕竟,人鬼殊途!
    纵是梦痴臆想,终有道破一日。
    为了不让独活此生,便是为九幽冥火煅烧,他可要于这乱世中,保住他那可怜娘亲的性命。
    夜色无颜,他默默地凝视着,双手因握紧而现出道道青筋,似也在这般念叨着。
    “云深!云深!你怎地还不进来?你爹爹也真是的,这般大,还耍性子,跟个孩子似的。他定是见你不着,也不出来见我罢。老爷,你说是不?老爷,你知道么,妾身我……我当真是真真正正的想你,这些日子眼见着深儿一天一天长大,我这心里啊,就甭提有多高兴呢。这些年来,我与深儿相依为命,虽说是吃了许多苦楚,可我每每眼见着深儿日渐懂事,知晓的事情也多了去,我便想着——老爷,我终究没辜负您的嘱托啊!”
    屋中,柳氏叹了口气,接着道:“我这倒不是说我劳苦功高,我……我只是一想到老爷……老爷……当年你……唉,往事不提也罢!我只是每每在夜深人静时,看着深儿苦读休息,便想着日后深儿有朝一日出人头地,风光无限的时候,心中那欢喜劲儿……可我……我就是不知怎地,想着老爷你一人,就这么孤伶伶的去了,也没有什么人照料,心中就堵塞得紧,便疑神疑鬼的想着老爷你莫要在那地府阎罗那受了什么欺侮,眼泪呀,我就忍不住滴将下来。”
    “唉,老爷,这段日子也不知怎地,妾身这段日子总觉身子骨呀,仿似弱了许多,总觉自己似乎大限将至,兴许过不多时便要见到老爷你了”,柳氏忽然似碰到什么可怖的事物,声音也忽然有些迷离颤抖,“我只怕到时,老爷你……责怪于我,没有做好一个为人娘亲的职责,将深儿一个人丢在这渺渺红尘,唉,其实呀,我心里又何尝不希望能看着深儿能够光大我柳家门户。可是,如今……我这身子……恐怕是支撑不下了。听深儿曾说过,妾身每每在那些个夜黑风高,那个什么鬼哭狼嚎的夜晚,尤其是什么光蔽千里,就如今天天气这般模样罢,便如得了失心风一般,总是念叨着老爷你。可妾身事后呀,却是一丁点儿都不记晓了。老爷,你说这古怪不古怪?”
    “深儿这孩子呀,你还别看,这小子倒是出息了许多,可是妾身心底总是老大不舒坦的,心里那股七呀别提有多难受啊——他这孩子可是臣府越来越深罗,不过,妾身只是觉得别扭,倒不是心中真生深儿的气,只是往日他对妾身百事不瞒,可如今却是对妾身稍加掩瞒了点儿。这臭小子倒是以为我不知晓了,其实妾身我自个儿却是明白得紧,再说,他这也是为了妾身好啊!这不,这一段日子,大将军要攻我们这旮旯丸子处的阙水城,你说这能瞒得过妾身我么?可这小子却是后知后觉,根本就未曾觉察到什么。深儿呀,有时也太粗大了些。”
    “呃,大将军?让我想想,那不是黄岩么?他……他怎么可能叛乱?他黄家一门可是我云海国的国之栋梁,这些年来,若非黄家一门豪杰,只怕……那血月国早就攻将过来。如今倒好,这不,黄岩这家伙刚反叛未过多久,血月国竟然连下数城,若非这黄岩省事,先破了血月国外军,再……可,终是被那血月国乘着间隙攻了过来,只不过如今那处,却非黄岩所在地域,想来是看着黄家历来军工高深,于战事上难挫其锋,便绕了道儿。”
    “这黄岩,当年不是……老爷,您曾经似乎就对妾身说过,这黄岩似乎对我云海忠心耿耿,定然不会有忤逆作为,可这又是为了……当年你……可他怎地就反了呢?老爷,这之间莫不是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机密,倘若是如此,那当年所行誓盟这对这忤上作乱的不忠之人焉能信然?”
    “黄家一门豪杰,为国捐躯,忠肝义胆之士多不胜数,怎地就出了他这么个败类,搅得他黄家至此污名难出,便是日后真的做了那帝王,想来也是个昏庸无能,贪好女色,耽误国事的昏君。”
    柳氏向空中做了个福,脸色忽然一肃,道:“老爷啊,我倒不管这黄岩有什么不雅之举,我呀,只盼着深儿能够于他成人之时,能够光大我柳家门庭。妾身也不那般急着见你啦,我看啊,若我不在了,深儿没个准若是出了什么意外,到时,老爷你,深儿,妾身我,三人便是在这阴间重聚,也只怕是不大高兴的了。深儿,可是我柳家单传,若是出个什么差池,老爷你怕也是逃脱不了那个职责罢。”
    “这话头儿又说回来了,云深这孩子呀,这段日子却是苦了他啊……”
    窗外,风声回聚,柳云深怔怔出着神,忽然听得里屋柳氏所居之地,忽而有声波流动,虽是不大,却已然令他着实下了一大跳。未过多时,那里屋中竟是传出一道惊呼,柳云深心下吃紧,却听得柳氏高声道:“云深,云深,你怎地还不过来,快,快。”
    柳云深生怕柳氏出了差池,连声应了几句:“就来,就来。”
    里屋中,柳氏的声音似有些急不可耐,不住催促道:“深儿,你倒是快呀,你爹爹想来是因你不在这儿,便是连为娘我,你爹爹他都不见了。”
    柳云深心中一叹,已知柳氏深陷魔兆,疯癫已极,若是就这般再难清醒……他不敢深思。
    里屋,似乎有些凌乱,偶尔有几个横着的板凳之流的事物阻隔在前,可此时他心忧柳氏,又哪还有那心思去将这些个琐碎的凡物一一扶正?便是有那普度众生的大佛如来,又焉知他便将这世间冥顽着一一度化,只怕也紧紧由一缘字推脱罢。
    柳云深借着“老马识途”的娴熟,急急越过这些个横在人前的障物,立下一刻已出现在房门口。
    斜眼看去,柳氏此刻竟是坐立起来,本铺盖在他身上的那条厚实毛毯,此刻竟已悉数滑落,可柳氏犹未知觉,反倒是眼波流离的看着夜空下,那一抹晦暗,眼神温柔而又明澈,仿似那间有着一个……她眷念一生的人影。
    世不痴人她自痴,相守旧盟阴阳间。谁言妾身为天弃,有君相伴惧安有?
    迷蒙中,她张开双臂,似乎要投入那个守望至久,寤寐思之之人的怀抱,可为何那人便是偏偏不见了踪迹?她心神动荡,泫然欲泣,可是又是为了什么,而放弃?绽放着她曾引以为傲,最数娇媚的笑靥。
    是为了那个虚无飘渺,似早已绝隔阳世的那个曾经与她相处有着上千个夜晚的恋人么?
    可曾知道,那只是如梦幻般的魔魅,当梦醒了,一切便如万里烟波,于晴天蔽日下失了踪迹?
    笑话,人生本就一如梦境!
    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我心中便是惦记着他,我便是当他还活着,我便是当他陪着我,我便与他白头相携,生死与共了。
    我死梦就碎,他碎我已死。
    彼此不分。
    不分彼此。
    便也只有爹爹方能至她如此吧。
    柳云深心中一叹,缓步行进,及至床前,复又蹲下,轻轻拾起那揉成一团,褶皱横生的那条被褥,轻轻拂去那被褥上应落地而沾染的尘埃,回过头来,瞥了柳氏一眼,却见她真个身子俱在颤栗不已,却不曾动过这滑落的被毯,柳云深感念由心,不觉怆然神伤。
    他轻抖了几下被褥,柔柔地给柳氏盖上,然后,用手轻轻将被褥四周压平,默默的注视着那个因思念而忘神的娘亲,隐隐间竟是生出了一种失落。
    爹爹有娘亲如此红颜,也不枉此生了。
    可我呢?
    小花……似乎也只是一种遥远的臆想吧。
    柳氏似有所觉察,回过头,看了柳云深一眼,眼神空洞而又迷幻。
    柳云深嘴角搐动了几下,细声道:“娘……”
    柳氏摇了摇头,神色凄然道:“深儿,你爹爹终究是不愿见娘亲我啊。”
    柳云深怔了怔,愕然道:“娘亲刚才当真是没见着爹爹么?”柳云深心下大奇,方才,他可是明明见着柳氏眼波柔和如水,直直盯着一处,应……当是瞧着爹爹才是,可怎料……他心下突生一种莫名悸动:娘亲,莫要出了事方好啊。是时,柳云深安慰道:“娘,兴许爹爹有事,来不成了罢。”
    柳氏点了点头,强颜一笑,道:“或许吧。”只是,那暗藏在深处的那一抹忧伤,却又是那般刻骨,又何曾如她言语一般为之释然?
    柳云深看着娘亲,不由想着大将军攻城一事,而眼下柳氏又疯癫如此,若是于乱军中,恐难自保。心下一阵焦虑,柳云深又思及是否应与娘亲诉说一二。
    一侧,柳氏见相公久不现身,已是回过神来,自也瞧向了柳云深,却见他面有难色,嘴角一张一翕,似要说着什么,不由出声道:“深儿,有事么?”
    柳云深见柳氏看将过来,心下更急,踟蹰半晌,憋得脸色通红,都不曾说出个字来。
    “怎么了?”柳氏一阵气恼,她最是见不得男子如大姑娘般的。
    柳云深迟疑了片刻,嗫嚅着道:“娘,有个事孩儿想与你说上一说。”
    柳氏没好气道:“什么?有事快说!”
    “是这样的,这个……”尽管柳氏有言在先,可柳云深终免得惶惑有些,一字一顿,似十分没底,“我……”
    柳氏冷冷地看了柳云深一眼,沉声道:“这便是我柳家后人么?想当年,我柳氏一门是何等之荣耀,可你……你看看你,莫要让我柳家颜面丧尽。要知,你爹爹可是跟着你祖宗待着一块儿,莫要让你爹爹受那些个老家……呃……祖上耻笑。我柳家子孙应尊祖师遗训,耀我柳氏门户方是正道……”柳氏顿了顿,意味深长的看了柳云深一眼,缓缓道:“我不希望你这般懦弱,你可是知道一个人于乱世中,要想存活,可不是那么容易呀。”
    柳云深应了一声“诺”,点着头道:“娘,孩儿明白。孩儿就是觉得若让娘亲换个间儿,转个居所,也没什么。”
    柳氏微微颦眉,道:“真的没什么么?”
    柳云深头悄然低下,似用着只有他自己才能明白的声音说道:“是。”
    可柳氏却似有觉察,嘴角勾出一抹浅笑,柔和的烟波似也带着几分笑意,只不过转瞬即逝,声音生寒,道:“深儿,这事怕是没那么简单吧。”
    柳云深经不住打了个寒颤,头却压得更低了,他由着一种错觉--似乎他的头哪怕是再低上半寸,娘亲就见不得他的窘迫了--实际上他的头已紧贴胸脯了,他若想再低,只怕也殊为不易了。
    柳云深咬了咬牙,头轻轻偏动摇将起来,执着地道:“绝无它事。”
    柳氏冷冷道:“不就是一大将军要来攻城么?用得着如此惶恐么。为娘我便是在再不堪,也不至见着黄岩……大将军便不中事了。”
    “啊”,柳云深大惊,奇道,“娘,你怎地知晓?啊,不对,不对,娘亲你每日都深居家中,对着院外那些个莽夫粗汉,什么三姑四婆的,躲都唯恐不及哩,怎会知道这装事?这是断断不可能的。”
    柳氏心中暗笑:我自是不知,可院外那些流民可是嚷翻了天,便是不知却也早被这些个家伙说得知晓了么?可笑呀,深儿你却是这之间最大破绽所在呀。也不想想你娘亲我,吃过的盐可比你吃过的饭还多……不对,盐似乎好像贵得过了些,呃,那是草原上罢,又想歪了。我却是比深儿吃过的饭多,这盐么,也因和老爷在草原上待着耽搁了,若不是,哪轮到你个小崽子……哼……不过,却要给深儿个教训,若是今后他事实蛮着老娘我(柳氏在心中泼辣一回吧,可怜的淑女!),我却是真真的放不下了。
    当即,柳氏脸色一整,给了柳云深一个深不可测的眼神,讥笑道:“为娘自有妙计,你就不用知晓了。”
    她声音陡然拔高,厉声道:“不过……深儿你将如此大事隐瞒不告与为娘一声,难不成你要我亲自教训你一二,想来你是皮痒了,欠抽了?”
    柳氏本怕斥责云深过重,心下迟疑了,欲谅解柳云深。怎料,柳云深竟是毫无愧色,反倒嘻哈着脸,一脸释然,反倒古怪的紧。
    只听得他道:“妙极妙极。”
    柳氏闻声,不由动了真怒,叱道:“好你个柳云深,你倒是大了不少,脸面也是高了许多啊,连眼界也如狗一般了。倒是为娘却也成了你负担了,累赘了。你怕是不想为娘再教训你了,受为娘气了……”她愈说愈愤,似伤心欲绝,泪水莹然欲出,说不出的凄凉,到后来竟是声音哽咽,再也说不出话来。
    柳云深连连摇头,似穷酸书生附庸风雅道:“非也,非也。”
    柳氏抬头道:“非你个头,一边儿去。”
    柳云深委屈道:“本就非娘亲所想的一般,怎地又出差错了。”
    柳氏冷哼数声,也不答他,自顾自将头撇向一旁,似不予理会,实则又想起了这数日柳云深之艰辛,不由又是一阵感伤,泪水竟是再也难以忍耐,滑落得更快,未出片刻竟已将地板浸染得湿漉漉的。
    柳云深瞧得真切,不疑有它,只道柳氏怪他胡言,伤心欲碎,心中不由一塞,口齿也似不大利落了,吃声道:“娘,您能打孩儿之时……也就不如现在这般了……”
    柳氏止住苦音,瞥了他一眼,倏然展颜一笑,道:“那待怎样?”
    柳云深张了张嘴,可又似怎地好生难开口似的,不由用力地晃荡着脑袋,好容易将手甩将下来,自语道:“这叫我怎么说呢?呃……好吧,也就是说娘亲你即能责罚于我,身子骨想必也就不那般差了吧。”
    他说罢,私底下瞧了柳氏一眼,却见柳氏竟是一愣一愣都呆在那儿,也不知想着什么,心道:“‘为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古人诚不欺我。呃……呸呸,我怎能如此说娘亲?即便娘再难养,也总好过没娘的。这孔老圣人定是脑子出了毛病,难怪李老道(老子)最不喜这人了。不过,听教书先生说这看世人似乎……还是野合的呢,虽不知其父,可待娘亲却是好得没话说,只是这人也太不厚道了,竟然说了这么一出忤逆的话来。想来是趁着孔夫人不再之际,失言了罢。百善孝为先,乃我辈所共适。”
    柳氏转过身来,看着柳云深,突然站将起来,向着柳云深探出只手,道:“深儿,来扶扶娘。”
    柳云深听得柳氏言语,立时速移数步,将柳氏扶正,躺着坐下,一边道:“娘,有事么?”
    柳氏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废话。”说着,竟是拍落正在往自己身上压被褥的那只手,身子挪了挪,又动了动,柳云深待在一旁,也不知她要干什么,不由呆呆地看着柳氏,就是他自己都有种很呆傻的感觉。
    也不知是过了多久,却听得一阵悉嗦,柳氏竟是扶着床栏,强撑着想要站将起来。
    柳云深一惊,急问道:“娘,你这是要做啥?”
    柳氏摇了摇头道:“没什么,只是许久没有看看外面,想见见光了。”
    柳云深心忧柳氏身子骨,急道:“可你身子现在弱的紧,若是出了什么差池,你叫我怎么办?”
    柳氏强颜一笑,似无意有意地看了柳云深一眼,笑道:“深儿你呀,已是长大了啊,如若不然……如若不然,你怎会为了娘亲安慰,连大将军攻城这等大事都不告允娘亲知晓,这不是长大了么?其实呀,娘也是不想怪你的,可……可为娘每每想着你前些日头欺瞒着为娘,全然不将你当为娘的孩儿。为娘心中那个痛啊,就别提了,要多难受就有多难受。不过现在想来,实也无什大事,却是我伤感太过了。”
    柳云深脸色发窘,低声道:“娘……”
    柳氏一笑,似长久的伤神都化为暖人的清泉,再无愤慨,如一普通娘亲一般调笑着幼时尚不更事的孩儿,道:“好,我不提,我不提。”
    末了。她还是说了句,“深儿,你将我扶过去罢。”
    柳云深脸色一正,道:“娘,可是……你的身子。”
    柳氏笑了笑,摇着头轻声道:“没事,若在如往日那般总是躺在那儿,只怕娘亲我呀,还没见个什么就和个痨病鬼似的,憋也得憋死。好了,休要多言,就这般罢。”
    说着,也不再理会柳云深就这般用力支着身子,欲以一己之残弱病躯挪到窗前。
    可她身子骨实是积弱太过,便是站将起来都需勉励施为,更何谈其它。
    柳云深见着,心下叹息不止,可也只能伸出一只手扶向柳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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