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平乐•逃去
雨晴烟晚,绿水新池满。满地残红宫锦污,可怜相见恨晚。
九重城阙蒙尘,千乘万骑逐鹿。路遥归梦难成,徒留国仇家恨。
刑部的天牢幽暗而阴冷,让高远无法分辨如今是黑夜还是白天,他只是觉得时间慢的近乎停滞。四周死一般的寂静,他由此推断应该是午夜了。空气中充斥着一种让人呼吸都困难的霉味,夹杂着让人莫名恶心的恶臭,他明白自己的伤口已经开始溃烂了。
他还穿着那件上朝时的朝服,紫色的官服还带着雨水的湿润,服服帖帖的贴在他的身上,让他能清晰地回忆起上午在天合殿前发生的一切。
高远稍稍的挪动了一下压在身体下面的右臂,右臂上那道伤口深得能清楚的看见他的骨头,那湿漉漉的衣服连着皮肉一起被死死的割进了骨头。那条臂膀仿佛已经麻木了一般,那剧烈的疼痛仿佛离他非常的遥远,远的那种疼痛似乎并非来自于他的身体。他只是觉得眼前发黑,却忘了疼痛的感觉。
这个牢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了,但他的四周关着他的朋友和亲人。呼延赞就关在他的对面,在一片黑暗中高远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但他却能隐隐听到他的哭泣,他知道呼延赞在哭,哭得很伤心,那是因为他的父亲——呼延雄。其实高远现在也很想哭,因为他的父母在高府查抄时被杀了。可他的泪水已经被疼痛死死的压在了心头,连一点都流不出来。他现在竟然无比想念在战场上拼死般的厮杀,想念战场上那种尸横遍野的绝望,想念战场上迎风傲立的疯狂,还有桃花正红的三月天无意邂逅的那对眸子,还有那个在清雅园弹奏《广陵散》的午后,他觉得自己的脑子就像一个飞速转动的轮子,他无法控制自己的胡思乱想,而所有的念头都是绝望的,都是逃脱不出的牢笼。他以为凤舞九天,正要展翅高飞,却硬生生这般的给折了双翅。
高远觉得自己的意识渐渐有些模糊了,他觉得自己应该是要睡着了,于是他便歪了头,头也只是无力的落在了地上那堆略有些暖意的稻草上。他怀疑自己产生了幻觉,因为他分明的感觉到了马蹄声,远远的,却很清晰,那富有节奏的得得声让他仿佛回到了杀声震天的沙场,他想自己一定是已经睡着了,然而这马蹄声却似更加清晰,而且也似离他更加的近了,那有力的蹄踏震动了他躺着的地面,一声一声越来越急,真的是千军万马在涌动。高远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又有了动力,他用另一只没有受伤的手撑起了身体,慢慢的站了起来。现在他能听得更清楚了,是马蹄声,很多的马,应该有很多的人,然后他听到了呼延赞的声音:“大哥,你听,是军队的声音。”
“你也听到了,那我就不是幻觉了?”高远终于确信自己所听到的并非幻觉,他的手紧紧的抓住了牢门上的木条,周围还是那么一片漆黑,却已经不似刚才那般的死寂。周围牢房中的人应该都没有入睡,现在听到动静都已经聚到了牢门前。
“贤弟,怎么回事?”高远旁边的牢房中关着的是许梓粱和他的夫人,也是成老元帅的独女,现在他正靠在牢房门边,这样能更清楚的听见高远的声音。
“我听到了有兵马的马蹄声,离这儿应该很远,所以你们没打过仗的人就听不到了,呼延贤弟说他也听到了,那就应该不会有错的了。”高远叹了一口气:“只是不知道这兵马又是去什么地方抓人了?”
“你能听见这兵马是在哪个方位的吗?”许梓粱又问。
看他问的细致,似又很紧张,高远又仔细的辨识起来,那马蹄声似乎又更近了,而且似乎还夹杂着打斗声,却听得不似马蹄声那样真切,但却能清晰的辨出那声音从东南面传来,越来越靠近这边:“应该是从东南方过来的,好像是靠天牢越来越近了。”
“东南面,靠这儿越来越近?”许梓粱似是在喃喃自语,然后他慢慢的说:“难道是永安镇外的那两万人马?”
“不可能,虽然万铭将军的两万人马骁勇善战,可那南大营的八万精兵也是常年征战。两万对八万胜算能有多少?更很况万铭不善用兵,但那陆敏勇却是出了名的用兵奇巧,南征之中就是以巧取胜,平定了叛乱。万将军那两万人马恐怕是凶多吉少,你听现在这马蹄声,应该还有一万来人的样子,绝不会是他们的。”高远长叹一口气,许梓粱的话也让他有了那么一点希望,然后他清楚的知道这不过是幻想而已。
他的话音刚落,四周便是一片叹息声,还有隐隐约约的啜泣,渐渐的一切又归于了死寂。这次是更可怕的寂静。所有的希望在这黑暗中升起又破灭,再至绝望。
于是在这样死寂之中那马蹄声也越发的清晰,渐渐的不是只有高远他们久经沙场的战士才能听见了,许梓粱他们也听见了,而且伴随着马蹄声的还有震天的刀枪之声,还有喧闹的人声,真的离天牢越来越近了。
在天边有一缕亮光顺着牢房顶上的小洞透进来的时候,天牢的门在一片厮杀声中被劈开了,高远在一片光亮之中看到了浑身是血的李义,他拼命的揉着自己的眼睛,想让自己在黑暗中饱受折磨的眼睛适应那淡淡的亮光,以免产生错觉,当他第三次睁开眼睛的时候,才看见李义已经站在了他的面前,还有呼延赞大惊小怪的尖叫:“二哥,你来了,真的是你。”
从水云庵出来便进了这片林子,碧森森的一片树林子,因为昨天的大雨,枯枝败叶都已霉烂了,马车在坑坑洼洼的泥塘里颠簸着。天虽已大亮了,可林子里依旧显得阴暗而清冷。短短的一天一夜,清晨芬芳的桃花园中的血腥还未褪去,就在黄昏,陆清儿又看着姑姑的生命在她面前消失。她终于从祖母的口中得知了一切,原来陆家觊觎的竟是江山社稷。而今陆家已经胜券在握,她不再是宰相的孙女了,她将是一个公主,一个皇太子的女儿。可她却感到彻骨的凉意,从每一毛孔中都散发出恐惧,哪怕祖母最后还是让哥哥陆友谦安排了满儿的逃亡,她却无法原谅祖父母、父母甚至是哥哥的冷漠,她觉得自己的世界在转瞬间便分崩离析了,相依为命的亲人变得面目全非。她不相信那个慈爱的祖父为了王位会牺牲自己心爱女儿的幸福,会牺牲自己亲外孙的生命;她不相信那个终日念佛的祖母会冷漠的看着自己的女儿在自己面前死去;她不相信自己温文儒雅的父亲为了王位会不顾手足之情;她也不信自己意气风发的哥哥会为了王位变得冷酷无情,杀人如麻。
陆清儿固执的追随着陆友谦来送满儿最后一程,京城和整个永安镇都早已被重兵把守,哥哥说那都是南大营的兵马,出了永安镇便不太安全,所以让她在永安镇便折返回京城。由他亲自把满儿送到几百里外的清风县一户农家——那是陆家大管家老家的侄儿家。从此以后满儿便不再是皇家的儿孙。他们到达永安镇边界时,已经是午夜了,那儿果然驻守着南大营的大批士兵。哥哥让十个将士保护她到水云庵暂歇一晚,第二天天亮以后再回京城。
薄曦透过厚厚的云层和茂密的树叶穿进树林,陆清儿感到一股凉意渐渐从背脊处伸起,她掀开马车帘子向外看了一眼,整个树林弥漫着湿气,更增添了她心中的不安,她不知道京城里现在是一副怎样的景象?
突然马儿一阵嘶鸣,马车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之后停了下来,陆清儿的身体整个的扑了出去,摔倒在马车车厢的前面。她顾不得疼痛的爬起来,耳边已经听到了刀剑的声音。她慌忙的掀开帘子看外面,只见她的马车正陷在一个很大的泥塘之中,四周不远的地方,保护她的十个将士和几个浑身是血的人战得正酣,而她的马车夫已经逃得无影无踪了。陆清儿下意识的把自己蜷缩在马车的角落里,这样她就没有那么害怕了,可她还是在瑟瑟发抖。这是她从没见识过的场面,真刀真枪的搏杀,而那几个浑身是血的人就是哥哥口中的“乱党”,可永安镇内不是已经是陆家的天下了吗?一个篡权的“公主”,他们抓住她会把她怎么样呢?她还没有找到问题的答案,一个人影已经跳上了她的马车,透过掀起的帘子一角她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背影,然后马车又在一阵剧烈的颠簸之中驶出了泥潭又猛然停住。
“大哥,你快上马车,兄弟们,你们断后,我带大哥先走。我们在永安镇外十八里铺会面。”
李义在天刚蒙蒙亮时闯进天牢救出了高远他们,虽然高远有伤在身,可凭着李义、万铭、呼延赞的身手,他们还是一路杀出了天牢。出了天牢,稍一喘息,高远才想起问李义为什么他们能突破南大营的包围闯入京城天牢。
李义于是说起原委:他当时赶到永安镇外与万铭将军会合后便驻扎在原地待命,后来南大营将近五万兵马将我们的军队合围,却只是围而不攻,传出消息说皇上驾崩,传位于陆丞相。说高远和许梓粱已经因为谋反罪被押入天牢,呼延雄老将军谋反被诛,让三军将士速速归降。于是当时他们就决定拼死一战。可就在昨晚午夜时分,南大营全军突然退进永安镇内。他便和万铭将军商量,与其坐以待毙,不如冒死一战,就决定出兵。可哪知南大营的士兵并不抵抗,而是一路往后撤退,他们当时也觉得事情蹊跷,或许是诱敌深入之计,不过他们也是冒着必死之心的,所以很多事情想不通就不想了,反正就是一条心往前打,要到京城来营救大哥和三弟。就这样顺利的出了永安镇,就是到了京城,南大营的兵士也未阻挡他们进城,倒是进城后遇到了御林军的抵抗,他和万铭将军先突围出来,进了天牢,后面的弟兄还在和御林军激战。高远听他这么说也觉得事情不是那么简单,却也一时间难以理出头绪,于是决定先突围出京城,便带伤指挥军队作战。御林军虽然有三万人马,但长期养尊处优,并没有在战场上作战的经验。又加上高远的部队的善战,一个时辰不到就伤亡惨重。而高远他们的部队死伤也不少,不过他们终于还是顺利的出了京城。
当他们出了京城便遭到南大营大军奋力的剿杀时,高远才彻底弄清了陆敏勇葫芦里卖的究竟是什么药。原来陆敏勇要的不过是让他们和御林军相互厮杀,他便可坐收渔人之利,而这渔人之利似乎也关乎到江山社稷、皇权帝位。高远也同样清楚陆敏勇是不会放他们走出永安镇的,要不是他成竹在胸,他断不会放李义和万铭的军队进京城。他们唯一的生路就是杀出一条血路,从此亡命天涯。他把剩下的一万多军队兵分三路,一路由呼延赞率五千士兵护送呼延夫人和成老夫人,一路由万铭率五千士兵护送许梓粱夫妇,最后剩下两千人由他和李义率领突围。他们约定如果有机会逃出,便在永安镇外十八里铺会合,然后一起去投奔西南郡王楚郁明,那楚郁明乃是皇上的皇长子,娶的是成临老将军的义女沈娴,后因为陆妃的得宠被贬西南边郡,他那儿尚有一些部队,人数远远不能与陆家的兵马相比,而且也是远水解不了近渴。当陆家平定京城的所有事情后,第一件事一定是率兵平定西南边陲,所以楚郁明那儿也是危机重重的,他们一定要想尽方法通知他。
高远知道陆敏勇最想抓的人一定是他,所以他便和李义率两千士兵走大道引开主要的追兵,而让呼延赞和万铭他们绕道小路潜出永安镇。这一路上来,高远早已忘记了自己右臂上的伤口,他用左手持剑,在马上杀得浑身是血。李义也是杀的红了眼,而兄弟们更是死伤过半,哪怕是鬼狼崖一役也没有如此的惨烈。他们且战且退的来到了水云庵附近的那片树林子外,战到这时不仅他的伤口已经麻木,那条好的臂膀似乎也已经不能动弹了,他坐在马上已有些摇摇欲坠,只是李义和弟兄们一个个如此拼死作战,他实在不好意思再连累他们照顾自己。就连他们的战马也已经伤痕累累,也是强弩之末了。树林里参天树木密布,正是藏身躲避的好去处,所以他们必须进林子里休息一会。进得林子,在穿过一片比较茂密的树木后,突然看见迎面来了一辆马车,马车装饰极其豪华,四周是穿着陆家军服的数十位将士,高远立即想到那马车中坐着的或许是与陆家有关的人,于是他和李义交换了一个眼神。李义立刻心领神会,即使那马车中坐的人与陆家无关,不能作为逃亡的一个依傍,那么这辆马车此时也正是他们需要的,虽说抢劫马车、挟持人质实在不是大丈夫所为,可事到如今也顾不得这些了。在李义的一声大喝中,他们便向着那些将士一拥而上。
高远只觉得自己两眼已经发黑,看不清前面的东西,他奋力将手中的长剑插进了对手的胸口后便一头从马上栽下,恍惚中他听到李义的喊声:“大哥,快上马车……”,所以他很想再奋力从地上一跃而起,潇洒的跃上马车,就像他以前经常做的那样,可现在他再也没有办法做到了,他浑身已经没有一点力气了,那右臂上的伤口也开始了剧烈的疼痛,痛得他的意识也渐渐不再清醒。
陆清儿缩在马车的角落,从帘子隙开的一条缝中看着那个浑身是血跃上她马车的年轻人又下了马车,把另一个浑身是血的年轻人扶上了马车。她从未看过这样鲜血已经把衣服都浸透了的人。她无法从他们的衣服上分辨出他们的身份。她一直在想她是不是应该逃跑,可她根本没法挪动她的双腿,而且她也知道如果连那十个将士都没法应付,她自己更是逃脱不了的。
陆清儿看着他要掀起帘子,她很想努力的做出她大家闺秀的样子,她很想泰山崩于前而色不改,可她知道自己已经不能控制的在颤抖了,她只能更紧的把自己团成一团,好像这样便能让自己缩到不让那个突然闯入者发现。可当帘子掀开的那一刹那,她还是和那个年轻人面对面了。她终于看清了眼前那个人的长相了,也不过哥哥那般的年龄。满脸血污难掩的清秀,从那五官来看很难相信那是一个能在马上将一条□□使得如此凌厉的人物,而更像一个文弱的书生。
在陆清儿打量李义的同时,李义也发现了瑟缩在马车一角的陆清儿,他看着高远栽下马去,便心急慌忙的下马车去扶他,他劫持这辆马车其实就是想让大哥有个地方能休息一下好好疗一下伤,全然忘记了马车上应该还有乘客的。他知道高远的推断是这马车上一定是与陆家有关的人物,说不定还是个比较重要的人物,这样他们就有机会以此为要挟,平安退出永安镇。
李义看着这个可怜兮兮的瑟缩在马车角落的女孩,她已经把自己缩成了一个球状,还在不停的颤抖,她应该是很害怕的,可她的眼睛却没有回避他,她在打量他,也在研究他。那对眸子很特别,说不出的感觉,有些像受惊的小鹿,清亮的闪烁着。那张小脸也是极致的精致的,眉眼的每一笔都像是由一个丹青高手描摹而成的。他不禁脱口而出:“你是陆家的什么人?”
陆清儿已经没有刚才那么害怕了,至少“乱党”不是彪形大汉,不是长相粗俗的汉子,而是这样文质彬彬的少年人,她听他问自己的身份,其实从心底来说她最想的是反问他是谁,可在这样的情况下她可能不适合这么问而且她也不敢这么问。她隐隐的觉得自己不能曝露真实身份,所以她决定说个谎言,这样说不定他们不会对她动粗的,只要她求求他们,他们就会放她回去了。她想让自己的声音尽量的平静,不过最后说出来的时候还是有些颤抖:“我是……我是……陆家小姐……的丫头。”
李义又对着陆清儿看了一眼,心中忖度:“这丫头看来形容衣饰都颇有气度,容貌也是绝色,实在不像是丫头出身,倒像是陆家那传闻中称得上京城第一美人的陆清儿小姐。只是这陆清儿小姐这时又怎么会在这荒郊野岭。若陆家的丫头真是这样的人物,那无怪陆家小姐能颠倒众生了。只是这如果真是陆家的一个丫头,那大哥的计划估计是行不通了。这时也不能细想,先离了此地再说。”想着就说:“你不用害怕,我们不会伤害你的,只是暂用一下你的马车,等到了十八里铺就放你回去。”边说边把昏迷的高远扶进马车躺好,从腰间的一个小包裹中拿出一瓶金疮药倒在高远的伤口上,又塞了一粒药丸到高远嘴里,再接下腰间的水壶喂了高远两口水,便跃回了马车前的马上,马车便决然前行了。
马车开始向前飞奔,陆清儿觉得自己竟然就相信了那个驾车的年轻人的说法,她就等着到了十八里铺,然后他们就会放了她的。她注视着她的同伴,他似乎伤得很重,毫无知觉的躺在她旁边。他应该是个身材魁梧的人,所以他躺在马车里后马车便没了多少空间,陆清儿从角落向外移动了一下,这样她能更清楚的看清这个人。他似乎穿着的是朝服,可已经被血浸透,衣服上还有一道道的口子,应该是经历了一场大战。他右臂上的伤口尤其突兀,很深很大的一道口子,那儿的肉似乎已经溃烂了,能隐隐看到骨头,血肉模糊一片,现在撒上了白色的金疮药,更显得可怕。陆清儿不敢再细看,却从心底佩服这个陌生人,她清楚的明白他虽是哥哥口中的“乱党”,其实却是真正的忠君之士。不愿屈服于强权,忍着如此剧烈的疼痛而英勇作战,在她心中这样的人便是真正的英雄了。她禁不住自己的好奇,眼光向上挪到那张脸上,那也是一张满是血污的脸,不凑近了看已经无法看清楚五官,陆清儿于是再向前挪了一点。这个人看来也并不大,应该和刚才那个年轻人差不多大。比起驾马车的那个人来说,这个人的轮廓来得硬朗的多,仿佛是用刀刻出一般的线条,特别是那下巴,那份刚毅即使在这样闭着眼沉睡时也一览无余。陆清儿忍不住又凑近他一点,她的脸正对着他的,这样她能仔细的研究这个受伤昏迷的人。粗而黑的眉毛下那双眼睛虽然紧闭,却依然能看见眼角斜插入鬓,挺直的鼻梁,嘴唇也是紧闭着的,嘴角略微向下挂着,更显得那张脸英气勃勃。她不禁开始猜测他的眼睛睁开时会是什么样子,她想一定是如鹰般的犀利的那种,这样才能衬得起这样一张英气硬朗的脸。
高远在睁开眼睛时对上的是一对如小鹿般清澈纯净的眼,他还没弄清楚情况时,那对眼睛便已经不见了。他挪动了一下自己的身体费力的让自己坐了起来,直起身体的时候牵动了他的右手,疼痛让他紧皱了眉头,他倒吸了一口凉气,等那阵剧烈的疼痛稍稍缓解后才抬眼四望,看着周围的一切,感受到一阵阵的颠簸,他想起了昏迷前的事情,也确信自己已经在马车上了。而那对小鹿般的眼睛是属于一个女孩的,如今正低着头蜷缩在马车的一个角落里,显得那么的楚楚可怜。可刚才她在他昏迷时一直都在观察研究他,这个女孩就是他们劫持的“人质”了?她是陆家的什么人呢?那对似曾相识的眼睛,那精致的犹如瓷器般的脸庞,那素雅却又毫不露俗的衣饰,还有那看似害怕却又沉静的气质,都使他几乎立刻就断定了她便是陆清儿,可陆清儿又怎会在这荒郊野岭?
陆清儿冷不防他会突然苏醒,被他发现自己在观察他,顿时绯红了脸。为了掩饰自己的不安,她赶忙低下头去,还下意识的又把自己蜷缩进了那个角落里。她知道他一定在看她,可她不敢抬头去迎视他的目光,只是觉得心咚咚咚得跳的厉害。
天早已经亮了,三月天孩子脸,昨天还是那么大的雨,今天已经是晴空万里了。阳光透过树木的缝隙照进了树林子,有那么一缕就射进了马车的窗子。马车前行的速度已经发慢了,他们就快要走出那片林子了。
高远掀开帘子一角和李义说话:“贤弟,我们在前面那片树荫子下面歇一歇,商量一下再走。”说完回头看了一眼陆清儿,陆清儿依然缩在马车角落一动不动。
“好”,李义一边驾着马车一边和高远说话:“我和兄弟们说过了在十八里铺见面,他们人多,应该能杀出来的。”
高远沉默的放下帘子,出了树林之外是危机重重,他们有把握走出这永安镇吗?他又朝马车的另一角看去,那个小小的女孩还是那样缩着,头也没抬,她究竟是陆家的什么人?究竟有没有利用的可能?他又突然有些不忍心,他们两个大男人突然就闯进了她的马车,她看上去多小啊。她是不是吓呆了?于是他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变得温柔:“小姐,我们不是你想的那种坏人,我们是朝廷的将军。我知道你是陆家的小姐,但是我们不会伤害你的。等我们出了永安镇,就放你走。”
陆清儿听他开口说话了,语气分明是刻意装出的温柔,不知怎么突然就来了勇气,她心中有太多的疑问,太多的困惑,桃花园中的那个狰狞的死尸,佛堂中姑姑满是鲜血的脸,满儿凄楚无助的眼光都在她眼前打转,她轻轻抬起头,努力让自己的目光毫无迟疑的看着眼前这个满身鲜血的人:“你告诉我,是你们错了,还是陆家错了?”
高远却料不到她竟然会问这样一个问题,错愕的看着这个女孩,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毫无顾忌的直视对方,他第一次清楚的看到了那张脸和那对眼睛,他知道他此时心中的震撼有多大,看着这张脸时,他会恍然明白那句“绝代有佳人,一笑倾人城,再笑倾人国。”如果她是陆清儿,在这一刻他甚至很后悔当年的决定——拒绝了他和她的婚事。
“究竟是你们错了还是陆家错了?”陆清儿看他没有回答又重新问了一遍。
高远从一刹那的错愕中回神,他不知道怎样回答她的这个问题,或许他应该说服她是他们陆家错了,这样她或许会无条件的帮助他们,这样他们就可以逃出去了,可是站在她的角度上,陆家真的就是错的一方吗?
“小姐,我无法回答你这个问题,我们是陆家不能放过的人,或许对陆家的人来说我们就是错的。可我高远忠君爱国,俯仰无愧于天地。”
陆清儿听他的“高远”两个字出口,突然觉得那颗悬在空中的心一下子落到了地上,她终于看见了高远,原来高远是长成这个样子的,原来能把《广陵散》弹出这样的男子是这样的,因为他一身傲骨,因为他俯仰无愧天地,所以他的《广陵散》才是那样的,才能弹出她永远都弹不出的魂。
“我明白了”,陆清儿的这一句话低得只是在喉咙中发出的,高远只是看着她的嘴动了一下却没有发出声音,便接着说:“小姐,能告诉我你是陆家的哪位小姐吗?”他这话一出口,又觉得自己这样骗取她的信任就是为了获知她的真实身份然后可以挟持她威胁陆家,刚才还说心中无愧的话,所以脸不禁红了。
陆清儿并没有注意高远的脸红,她在想如何回答他的问题,她是无论如何也不能告诉他自己就是陆清儿的,她不会让他知道自己就是那个遭到她拒婚的女子。所以她决定继续刚才那个谎言:“我不是陆家的小姐,我只是陆家陆清儿小姐贴身丫鬟,从陆家别院回京城。”
高远有些狐疑的看着这个“丫鬟”,如果这真是陆清儿的丫鬟,那么他们挟持计划毫无意义,眼下出了树林就是水云庵,水云庵那边一定有重兵,他们这样浑身是血是如何瞒不过南大营的士兵的,即使凭着这马车,他们杀出重围的可能性也很小,更何况水云庵不远处永安镇上的陆家别院那儿还有更多的重兵。他突然就觉得眼前一片漆黑,似乎是毫无生机了。
马车倒是在这个时候听了下来,李义探进头来:“大哥,你的伤没事吧,能坚持吗?出了这片树林就是水云庵,我知道一条山路,应该能避开重兵。就在成家别院后面,不过路很难走。”
“你进来坐吧,我们赶紧商量商量。”高远听他说有小路可以绕开重兵,觉得还是有些希望的。李义钻进车厢,还不忘看了一眼陆清儿,刚才没有细看,这一细看才觉得比刚才那乍看的一眼还要漂亮。陆清儿看李义也进了车厢,忙又往里缩了一点,这样她离他们两个人又远了一点。
“你说的那条路能出永安镇吗?”
“那是一条山路,必须翻山才能过去,是一路通到永安镇外的,可是在永安镇交界的地方也是有一个检查站的,不过那儿山势险峻,走得人很少,而且大批的军队上山很难,所以应该不会布有重兵,不过现在肯定也有岗哨。但我们若是能到成家别院就能换件衣服,乔装一下还是有机会混出去的。关键问题是我们怎么从这儿到成家别院。”李义说。
“这儿到成家别院只有官道这一条路,山路前段时间已经被泥石流封死了。”高远沉吟着,“可是从这儿去成家别院的路上肯定遍布陆家的部队,是最难走的一条路,我们现在这样的情况恐怕是断不能走的。”高远把目光悄悄的移向陆清儿的方向,若她不是陆清儿的丫鬟,而是陆清儿本人,他们是不是就有机会?可若是他估计的陆敏勇的真实意图属实,劫持陆清儿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李义也陷入了沉思,他也不自禁把目光移向陆清儿:“唉,若不是我们这样一身鲜血,或许这辆马车可以帮我们蒙混过关的。”
陆清儿默默的听着他们的对话,看着他们转向自己的目光,终于知道他们借她马车的意思了,可她此时却不知为何很想帮助他们,难道仅仅因为高远那句“俯仰无愧于天地”。
“你们只是想逃出永安镇,对吗?”陆清儿不知自己为什么要怎样问:“逃出去以后便不会再有危险了,对吗?逃出去以后也不会再回京城来,对吗?”
高远和李义几乎是异口同声的说:“是!”
“那我帮你们。”陆清儿很清楚的说:“我知道一条路可以很平安的到达成家别院,只要我们能进入水云庵。”
离开树林从后山翻到水云庵的后门虽然只有两里路,却因为山路崎岖,异常难走。山势陡峭、荆棘密布,陆清儿从来没有走过这样的山路,所以几乎是连滚带爬的在向前走。高远手上有伤所以走的也不快,李义要照顾他们两人速度也慢了下来。
“我们要快一点了,翠儿,要不我背着你走吧,你这样太慢了,我怕后面有追兵啊。”李义回头对着后面的陆清儿喊。陆清儿在途中随便撒了谎告诉他们她叫翠儿。
“不要,我会再快一点的。”陆清儿实在是不愿让陌生男子背着自己走路,虽然腿疼的几乎已经迈不开了,但依然坚持着一步一步向前挪动。高远回头看看一步步努力挪动的“翠儿”,心中弥漫着一层淡淡的暖意,不禁放慢脚步来等她。水云庵的影子掩在青山之间,已经依稀可见了。
水云庵后门正临着山,陆清儿一早刚从这儿离开,驻守的人也跟着离开了,因此是冷冷清清的,三个人蹑手蹑脚的从后门溜进了后院。后院中间是一个大院子,有些假山,四周都是禅房。别看水云庵外面戒备森严,这后院倒是一如以往一般清静,人影都不见一个,于是陆清儿便带着他们进了那座假山,假山下面就是那条通往陆家别院后院的地道。两天前陆家的女眷就是从这条地道安全的从陆家别院撤离的。
陆家别院也是静悄悄,这儿平时没有人住,除了打扫卫生之外,仆人也很少来。
“这别院的前门后门都有驻军,我看还是我先去引开后门的守军,贤弟你和翠儿姑娘先走,出门过街就是成家了,潜进去换好衣服就从后门那条路上山。”
“大哥,你手上有伤,还是我去引开守军吧。”李义说着要走。
“等等,我不从门走,你们跟着我来吧。”陆清儿引着他们来到后院侧面墙角,然后她蹲下来拔来开一堆杂草,那儿有一个狗洞,一眼还真是看不出来:“这是我的秘道,从这儿钻进去吧,快点。”
高远和李义两人相视苦笑一下,堂堂男子汉今天竟然要钻狗洞了。
钻出狗洞成家的高墙便已在眼前了,可成家别院前后门也都是守军,要进成家已经不容易了,更何况成家里面现在一定也都是守军,要想在里面换衣服乔装离开更是难上加难。
“那我们还是先回去吧。”陆清儿想了一想说:“我或许还有办法。”
陆清儿的办法很简单,她突然想起自己的房里还有两套男装,她前年在别院度假时,和丫鬟翠儿扮男装逗祖母和母亲开心,后来就一直扔在房里,一套是月白色长衫,一套是书僮服,或许能用上。
陆清儿带他们进了自己的房间,关好门后便回过头让他们换衣服。
高远想脱下身上的衣服,可衣服已经和伤口粘连在一起了,每撕一下都钻心的疼痛,他咬着牙狠狠的扯下了那件已经破烂不堪的朝服,疼得他忍不住发出“嘶”的一声,伤口也被这样撕扯的力量弄破了,血顿时涌了出来,李义吓得赶紧拿出金疮药帮他止血,可血还是在不断往外涌,高远忙扯下朝服的一角想用它去捆扎伤口。陆清儿被这样的声音惊动回头时正好看到高远拿起那块污烂不堪的破布去包扎自己的伤口,看着那鲜血淋漓的伤口,看着他紧皱眉头强忍疼痛的样子,陆清儿不知道哪里来的力量,竟然就跑到了他的身边,用手挡住了他正要包扎伤口的手:“等等,别用这个,用这个吧。”她拿出自己洁白的丝质手绢,一道一道仔细的缠在他的伤口上。白色的绢子很快就被血染透了,高远只能怔怔的看着那血一点点的在白色丝帕上蔓延,他的心口再次泛起了那淡淡的暖意。
穿上月白色长衫的高远让陆清儿又想起了清雅园见到的那个背影,当时他也是穿着这个颜色的长衫的,她记得很清楚。“这是陆家的腰牌,待会儿出去以后绕成家别院旁的小道可以上山,凭着它就能过山上的关卡。” 她下了很大的决心才决定把这个交给他们两个,这是哥哥临走时交给她的,让她有急事的时候可以拿出来用。她把镶着金边的腰牌慢慢的递向高远,可就在他伸出手的一刹那,她又缩了回去:“你们走了真的就不再回来了吗?”
高远沉吟着她问这个问题的意思,眼角瞟向李义那边,李义似乎也正若有所思的看着那块镶着金边的腰牌,那神情让高远相信李义和他同时明白了一件事。
片刻之后他缓缓的说:“对。”“对”字出口后他便看向李义,可李义却不知怎么躲开了他的眼光,那躲闪的眼光带着一种高远无法说出的复杂。
他没有别的选择,他必须对她说谎,这样她才能帮他们离开这儿。到现在他就是再傻也不会再相信她只是陆家的一个丫头,刚才在走山路时,她摔倒时他曾碰到过她的手,那是一双柔弱无骨的手。一个人的手绝不会骗人,有这样手的人绝不会是一个丫头,即使是宰相府的丫头也绝不会有这样细腻柔滑的手,这样的手只能属于养尊处优的小姐。她是怕他回来复仇吧,可他一定会回来的,因为他必须要回来,回来报覆国灭家之仇。那么她呢?她这样的帮他们,如果他们逃脱了,她会是怎样的命运?她是陆家的女儿,是掌上明珠,宠爱有加的,即使是犯了点错,也应该不会有大事的吧。难道他该带她一起走吗?他可以吗?一个仇人的女儿,他能吗?她又会愿意吗?他想他不能想下去了,这不是他能预料的,也不是他能解决的,他现在唯一要做的便是逃出去。
陆清儿看着他从她手中接过那个腰牌,心不知为何突然的沉到了底下,那是一种很重很重的感觉,仿佛突然就把自己交托了出去,又仿佛突然失去了依靠。她竟然感到心中惶惶的不安,她必须让他们赶快走,免得自己临时改了主意。“我们快走吧,还从那个洞出去。”
他们三人很顺利的出了陆家别院,三个人的身形被隐在侧墙边高大的竹影中。
“我就送你们到这里了。你们快走,万一碰到巡查就拿出腰牌,他们就不会为难你们了。到山上关卡给他们看腰牌,你们这一身打扮应该不会有人怀疑的,肯定会放你们出镇的。”
“那你呢?”李义突然开口问道:“你帮了我们,不会有事吗?”
“我?”陆清儿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翠儿”,对啊,一个丫头帮助重要犯人逃跑,一定会有大麻烦的,他们还算有情有义,还知道担心她的安危:“我不会有事的,我从地道回到马车那边去,就说你们抢了马车、抢了腰牌把我扔在路边,不会有人知道是我放你们走的。”
李义看向高远,高远此时正低着头一动不动的看着地上,他不知道高远此时在想什么,可他知道高远一定也和他一样清楚的知道京城里面发生了什么,一样明白这个女孩即使就是陆清儿依然是前路坎坷,可是他们又能如何?他们连自己都生死未卜,又怎能护她周全,更何况她还是陆家的掌上之珠。
高远听着她的话,慢慢的摘下了贴身挂在腰间的玉坠,抬起头来递到陆清儿手边:“陆小姐救命之恩,如果高远侥幸活命,他日必当以命回报,有玉坠为证。只是前路凶险,陆小姐多自珍重。”说完便转身离开。李义一言不发的向陆清儿一躬到底,然后也转身向高远追去,才走了两步,又停住:“我希望你是陆清儿小姐,这样或许我们不用那么担心你的安危了,即使你的谎言说的没人相信。”
陆清儿看着两人渐渐消失的身影,怔怔的站在原地,很久很久都没动:“原来他们早就识破我的身份。”
陆清儿是在陆家别院遇到陆友谦的,她送走高远他们后从原路返回了水云庵,算算时间高远他们大概已经出了永安镇,就故意在去水云庵的官道上被陆家军队发现,然后她就编造了一个谎言,说自己在树林中马车被劫,保护她的士兵被杀,他们出了树林就抢了她的腰牌把她扔在路上。于是陆家的将士就把她带回了陆家别院。直到陆友谦风尘仆仆的出现在陆家别院之中。
陆清儿从来没有看见过哥哥这样的脸色,即使在状元之争失利之后也没有。他本来就白皙的脸简直是一点血色也没有了。原来那双总带着一些不屑与傲然的眼神中竟然满是疲惫,甚至还有些恐惧。嘴唇是干裂的,好像很久没有喝过水了。说话声音竟然也是气急败坏的:“说,我给你的腰牌呢?”
“被,被他们抢了。”陆清儿感到了害怕,最宠爱的大哥从来没有用这种口气跟她说过话,原来她甚至不敢在大哥面前说出实情,那么在祖父和父亲面前呢?
陆友谦突然改变了口气,那种语气近乎虚脱,又似乎是绝望:“清儿,高远就对你这么重要吗?你竟然会私自放走他。”
陆清儿那颗悬着的心一下子就掉到了地上,继而又伸到了喉咙口,她知道在大哥面前她什么也瞒不过:“不是的,不是因为他。”她的声音已经满是哽咽,她无力的为自己辩解着。
“陆清儿,劫持你后抢走腰牌,你这个傻丫头,没有人会相信你的鬼话,没有人。你知道陆敏勇在路上布置了多少兵力要抓高远?一个时辰前有人在山上那个关卡拿着那个腰牌出了永安镇。你算算时间,就凭他一身的伤,若不是那条秘道,他怎么才能从水云庵到后山那条小路。你以为陆敏勇是傻瓜,还是我是傻瓜?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什么?”陆友谦说的很慢却很有力。
“我知道”,陆清儿突然的来了勇气,一鼓足气的说:“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你们不要以为我不知道,祖父那样做是篡位,是大逆不道的。高远他们没错,错的是你们。从小到大,父亲告诉我的都是忠孝仁义,可你们为什么要那么做。你在桃花园里杀人,姑姑死在我面前,你们又是为什么?”
陆友谦听她说完,那脸色变得更加的苍白而恐怖,眼睛里似乎有一簇火苗在攒动,那满眼的血丝也分外清楚:“你长大了,你什么都懂了,那好,我来告诉你更多真相,你要不要听?”说着他用双手握住了陆清儿的肩头,越握越紧,紧得陆清儿发出疼痛的呼唤,可他却丝毫也不放松,然后陆友谦一字一顿对陆清儿说出了最残酷的事实。
“你听着,陆清儿,这一次谁都帮不了你。陆敏勇反了,没有人能控制他,他是个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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