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世桃花》4.二

    好事近•凯旋
    落日傍烽烟,万帐穹庐人醉。千里水天一色,马上弄长笛。
    鸳鸯相对浴红衣,听琴声凄切。惊起一双飞去,却不知南北。
    陆清儿很颓然的放下一直按在琴弦上的手指,这一年来在没人的时候她无数次的弹奏这曲《广陵散》,可无论她把这曲调弹奏的如何的纯熟,也永远无法还原一年前在这里这张瑶琴曾奏出的旋律。
    “《广陵散》讲究的是激昂高亢,不遵礼法,藐视权贵,胸怀远大。你就算弹的没有一个错音,也只是有形无神,还是来一曲《凤求凰》吧。”
    陆清儿这才看到陆友谦正在烟水阁外的长廊上,去年高中榜眼以后,他就随着他的表叔——陆元丰的长子陆敏勇——当时的大将军一起南征,平定了南方部族的叛乱。在南方呆了将近一年,他比以前黑瘦了很多,愈发显得修长挺拔,却也脱去了以往的文弱之气,平添了几分英气。
    “今天刮得是什么风,把我这位御前一级侍卫大哥,皇上面前的大红人吹到我这儿来了。” 一个月前陆友谦和陆敏勇回到京城,因为平定叛乱有功,陆敏勇加封为副元帅,统帅大曦王朝除了成临统帅的十万兵马以外的另外八万兵马,而陆友谦则加封为御前一级侍卫,统率王宫三千侍卫。
    “小妹,伶牙利嘴,打趣大哥?”陆友谦边说边踱步进了烟水阁,站在陆清儿的身边:“边关今天来了消息,成临老元帅因为旧伤复发不治而亡,但高远却在鬼狼崖大破上官跋的十万兵马,迫使上官跋退兵求和。高远似乎有乘胜追击之意,不过祖父和皇上更倾向于议和,已经派叔祖父连夜启程去白虎关议和了,高远他们过两天就要班师回朝了。”
    “哦”,陆清儿似乎对边关的消息并不感兴趣。陆友谦见她依然无精打采的,便接着说:“一个人在家弹琴,闷吗?我这几天有空,带你去踏青郊游如何?”
    陆清儿似乎被他说动了,脸上显出一点兴奋,郊游踏青让人不胜向往,可片刻之间这种兴奋便溜得无影无踪,那欣喜像一阵烟一般从她绝美的脸庞上溜走了,陆友谦当然没有忽略她这种神情的变换。
    “小妹,这毫无必要。”陆友谦顿了一下,看了一眼陆清儿的脸色,她并没有多大的反应,于是他好像有了说下去的勇气:“就算你把《广陵散》弹得天衣无缝也于事无补,你和我一样清楚,从他在这里弹奏这首曲子开始,我们和他就注定不是同一种人,你和我一样清楚,他拒绝这桩婚事并不是因为你,而是因为你是陆元嵩的孙女。”
    陆清儿并没有因为哥哥的话而大惊失色,虽然他那么淋漓的撕开了真相,她一动不动的盯着眼前的古琴,只觉得泪在眼眶里拼命的打转,慢慢的终于夺眶而出:“当然,可成为笑话的人不是你,而是我。宰相府的陆清儿小姐向来高贵,那么多求亲的人都碰了一鼻子灰,可送上门要许配给新科状元都遭到了拒绝,这不是全城的笑话吗?”
    “可这对你有什么影响呢?你甚至没有看清他的长相,你也不会听到一句闲言碎语。”
    “可我能从母亲的神态中感觉到,偶尔她还会背着我长叹着对婶婶说现在已经没有人主动上门来提亲了。”
    “那你究竟是恨你自己还是恨他?你要惩罚的是他还是你自己?”陆友谦提高了声音。
    陆清儿目瞪口呆的站了起来,甚至忘记了哭泣,眼泪慢慢的凝固在脸颊上,有种凉凉腻腻的湿,这个问题她从没想过。的确,是高远的拒婚让她陆清儿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笑话,高傲的犹如公主般的千金根本没有想过一个几乎一无所有的男子就这样“羞辱”了她,可她恨他吗?她甚至不知道他的长相。她恨他什么?他早就定了亲,他的拒婚更说明他的顶天立地,恨他是个有情有义的人吗?不是,她甚至因为他的拒婚而对他的人品作了肯定。
    那么她就是在恨她自己了,她把自己封闭在相府的花园中,她把自己当成一个笑话,她让自己用一年的时间来弹那首《广陵散》,而其实在她听到他弹奏那首曲子时她就知道她不会成为他的妻子。想到这里,陆清儿不禁想笑,她多么可怜的犯着一个小女子的错误,她的心胸实在不够广阔,难怪她弹不得《广陵散》。
    陆清儿的笑颜让陆友谦得到了鼓舞:“清儿,你聪明,却敏感而高傲。需要别人不时的提醒一下。怎么样,我的踏青郊游?”
    “好吧,我想去水云庵还愿。”陆清儿的眼光落在不远处的清池水面上,那儿有几对鸳鸯正在戏水,映着波光粼粼的水面,显得生气勃勃,清儿不禁看得有些呆了。
    北方的三月比不得江南,依然寒冷而萧瑟。白虎关巍峨的城墙苍凉而肃穆,城墙上密密麻麻的爬满了爬山虎,只有它们开始泛起青色。老城墙上还有斑斑点点的小孔,有一种久远而落寞的感觉,时光漫长的荏苒在这里显得有些苍白。
    高远拔出腰间别着的长笛,凑到嘴边,简单的几个音色从笛子中流出。笛子中的音乐总是带着点凄楚的意味的,以至于每次他吹笛的时候都会想到那句“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
    站在城楼的顶端俯视着白虎关前来来往往的兵士,他们都在准备着回乡,显得有些兴奋。而他似乎对即将到来的行程有些怅然,在这儿的一年之中渐渐对这儿的一草一木都有了难以割舍的感情。这是他平生第一次抛洒热血的地方,这是他平生第一次建功立业的地方。这一年来,他和敌人在这片战场上无数次交锋,他从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人成为了一个让敌人闻风丧胆的将军。
    城楼下的喧闹声似乎要压住他的笛声,而他的笛声也几乎是不成曲调了,于是他放弃了吹笛。从白虎关的城楼向远处望去,能看见那片广阔而肃杀的战场。他想他永远都不会忘记鬼狼崖的这一战,杀声震天,黄沙遍野,他率领一万士兵与十万军队对抗。鬼狼崖三面环山,只有一个狭长的入口,他进去了便再也出不来,上官跋也是如此。老元帅说的对,用他高远做饵,上官跋一定会上钩。他要做的就是坚守,等着呼延赞从外包抄解围,他杀的浑身是血,上官跋终于还是成了瓮中之鳖。最后在神箭手申复的掩护下,上官跋才带着他的一万铁骑突围出去,鬼狼崖大获全胜。这是老元帅成临的最后一计,他高远从此名声大噪,而老元帅却撒手人寰。
    高远沿着城楼的台阶慢慢的走下来,绕过忙忙碌碌的收拾行装的士兵向后面的树林走去。有几个看见他的士兵都停下来向他行礼,他示意他们不用多礼。树林里冷得让高远倒抽了一口冷气,飕飕的风吹到脸上有种刀子割着般的疼,他下意识的握紧了左手边的剑鞘——“咣”——,细长的剑随声出鞘,亮晃晃的剑锋让人触目惊心。高远手腕一抖,长剑便了刺了出去,很准确的插进了面前的一棵树的树干里,他又回手把剑拔了出来,伸出另一只手从腰间取出一封书信,抛向空中,当书信要落下时,又一剑刺出,剑穿透了信纸,他反手舞动长剑,只见剑光闪动,纸片随着黄叶和枯枝在风中慢慢落下。信没有署名,只有大大的两字——“小心”。但他很熟悉这个笔迹,它出自那位大才子礼部尚书许梓粱之手。
    他的剑越舞越快,很快就将自己笼罩在一片剑气之中,这剑气似乎比周围的空气更加寒冷,高远只觉得自己的嘴唇微微的颤抖,牙齿格格的打战。脑子里似乎思绪万千,却又似乎空白一片,他知道这种感觉叫做害怕,在千军万马的厮杀中没有尝到过的害怕如今正真实的包围着他。陆元丰来了,来议和,所以他可以功成身退了,可是京城里是比边关更可怕的血雨腥风。因为一年前在陆府的清雅园里,当他的手碰触到琴弦,当他选了那首《广陵散》,当他在面对李之祁说出那个已经定亲的谎言,当他拒绝了成为陆元嵩的孙女婿,当他随成临出征边关的时候,他选择的就不是与陆府形同陌路,而是从此势不两立。
    成家别院与陆家别院只隔了一条街,成家的别院也很大,但陈设却很简单,而且看上去有点萧条之像,应该很久没有人居住了。虽然有几个老仆人打扫,但终究是没有那么豪华贵气。高远听说成临平时生活简朴,并没有为自己建造别院。当时这别院是属于永王的,因为谋反事发而被抄家,于是皇上因为他战功赫赫就把别院赏赐给了他,而老元帅和他的家眷平时极少来这儿住的。
    如今成元帅的灵柩正停在正厅上,高远在这里已经站了很久了,江南三月的暖意并没有让他感到多少温暖,反而离京城越近,他的心里越觉得冷,其实这种寒冷与害怕的感觉从成临老元帅告诉他要小心保护自己,保护大曦王朝的江山后咽下最后一口气开始便一直缠着他,缠着他有些透不过气来。他一直以来总觉得只要有老元帅在,他便能毫不顾忌陆家的权势,他只要跟着老元帅的步伐,就能像他一样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就能凭着自己的真才实学建功立业。可他渐渐明白如今再也没有了可以与陆家抗衡的人,那个能让他在真刀实枪的战场上依然毫无畏惧的老人已经永远不会再站在他的身后支持他了,这次他要一个人拼命搏斗着杀出重围,因为这儿不是鬼狼崖,他永远等不到救兵。
    边关的十万军队在老元帅死后已经群龙无首,他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子仅凭着一次战功而被老元帅指命的副元帅根本就无法让久经沙场的将军们心悦诚服,而成临手下资格最老也最忠心的呼延雄和万铭虽然打仗无往不胜,却不擅长领兵也不擅长布局。所以陆元丰急急的赶往边关,他知道与其说陆元丰是来议和的,不如说他是来收买人心的。可他还是无能为力,他还是要听他的安排带着呼延雄和万铭的五万军队凯旋回京,而留下另外五万军队镇守白虎关。
    他多想找许梓粱聊一聊,他太需要他的帮助了,可他和他一样都陷入了重重的危险之中,恐怕陆家的每一双眼睛现在都放在了他和许梓粱的身上。然后他突然没来由的想起了很久以前他在陆家马车帘子后面看到那双眼睛,那是一双如小鹿受惊般清澈而灵动的眼睛,仅仅就是一步之错,他本可以让那对眼睛的主人成为他的妻子,可他却把自己陷入了这样的重围之中,因为他不可折弯的节气和不畏权贵的傲骨,想到这里他不禁哈哈大笑起来,笑声中他看到了那个鬼鬼祟祟正掩藏在大厅帷幔后面的老仆的脚。
    高远步出大厅的时候天上的月色依然很亮,远远的越过高墙他能听见一阵隐隐约约的琴声,他听的出那是一曲《高山流水》,琴声如泣如诉,婉转华丽,一听就是琴中高手。他好奇的转身回头问那位刚刚被他从帷幔后发现的无比羞愧的老仆:“这是谁家传来的琴声?”
    老仆也仔细听了听:“这听声音恐怕是陆家传来的吧,听说陆家小姐的琴艺天下无双。”
    高远又怔了一下,迎视着那对着他皮笑肉不笑的老仆轻轻的说:“你似乎对陆家的事清楚的很啊。”看着老仆吃惊的眼睛,高远轻蔑的一笑:“你不用跟着我了,我自己能找到回房间的路。”
    回到房间以后高远才长吁了一口气,仔细检查一遍门窗后才从胸口摸出了一张卷的细长的纸条展开了,上面的笔迹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了。许梓粱真是聪明绝顶的人,他知道陆府早就在监视他们两人了,所以他的送信方式巧妙绝伦,那是他在棺木的侧面凹槽摸到的,当他凄然的站在正厅的棺木前暗自神伤的时候,没有人会知道他的手轻轻的摸到了玄机,即使是远处帷幔后躲藏的那个身影。
    他把纸条凑近烛光,纸条上写的很简单:“面圣复命,庆功晚宴,恐有不测。呼延将军,不可进城,以解燃眉。”他看了两遍,然后把纸条凑近火苗看着纸条慢慢烧成灰烬。
    陆清儿已经在陆家别院住了三天了。七天前她随哥哥陆友谦一起踏青,随后到水云庵还愿,她起了玩心,于是就留在水云庵住了一晚。没想到第二天她祖母、母亲、婶婶她们都来了水云庵,陆清儿算算日子正好是三月份的斋戒日了。水云庵座落在京城外的永安镇,永安镇风光宜人,很多权贵的别院都造在这里。陆家的别院也在这里,水云庵是陆府的家庵,离陆家别院不远,一般陆府的女眷都会来水云庵烧香还愿,三月的斋节日一般都在水云庵住上几天。斋戒完毕以后,祖母说不如一家女眷都到别院住上几天,赏花度假。于是她们便来了别院。
    今天陆清儿起了个早,觉得空气清新的令人忍不住想多呼吸几口,她的心情也因为这怡人的空气而畅快起来了。推开窗户,窗外树上的小鸟对着她欢快的叫了起来,陆清儿忍不住学着小鸟的叫声来逗它。丫鬟小梅听到她屋里的动静走了进来:“小姐,今天起的怎么早,我帮你梳洗吧。”
    “祖母和母亲都还没起吧?”陆清儿没有回头,还在逗着小鸟。
    “嗯,还没动静呢。”
    陆清儿突然来了兴致:“那你去把我的花篮拿来,我想现在去桃花园采些桃花回来。”
    “小姐,这时候外面很冷的,等太阳出来再去吗。”
    “我就想要这个时候的,带着一股清冷之气的桃花应该别有味道的,你不懂,你去把我的花篮拿来,还有披风。我一个人去,你在屋里等我。”
    三月的清晨果然有些春寒料峭的感觉,但陆清儿的心情却好的出奇,去桃花园的路她很熟的。桃花园是后院的一大片花园,成片成片的种着桃树,一到三月里,桃花开得盛,粉粉的一片一片,常常引来很多赏花人。陆清儿穿过花径走在了略有些湿湿的泥地上,松松软软的泥地让人的脚感觉分外的舒服,她挑中了一支造型独特的桃花,正要拿起花剪去剪,却被远处的声音吸引了。
    声音不大,却因为在这幽静的桃花园里而显得格外清晰,是两个人在说话,她看不见人在什么地方,应该是被一棵棵茂盛的桃树遮住了,但其中一个是她很熟悉的声音,是她哥哥陆友谦,可他现在应该在皇宫里当值而不该在水云庵。另一个声音很陌生,应该不是他们陆家的人。
    她慢慢的放下花剪,退了一步,娇小的身躯就隐在了一棵比较高大的桃花树下了,她屏息静听,那两个声音还是那么清晰。
    “他昨晚真的没有见过任何人。”那是哥哥的声音,只是语调与往常不太一样,有些冷得让人汗毛直竖。
    “嗯,没见过任何一个人。”另一个声音说。
    “他都做了什么?”还是她哥哥的声音。
    “他只在老元帅的灵前站了很久,后来……后来……”另一个声音开始结结巴巴起来。
    “后来怎样?”
    “后来……他后来就回房了,房里的灯很快就熄了,一直到早上他都没有出来过。” 另一个人的声音哆嗦的厉害,明显是有些害怕了。
    接下来是一阵沉默,只听到另一个人慌张而忙乱的呼吸声,然后她又听到了哥哥冷冷的声音:“那他在房里做了什么你知道吗?”
    “这,这,这,小人见他回房后房里的灯很快就熄了,就一直都在房外守着,没……没看见他在房里做什么?”
    “哦?我不是让你看着他做的每一件事的吗?”陆清儿听见了哥哥的一声轻蔑的笑声:“你还有什么没对我说的?”
    “没有……没有……没”,声音停了一下,接着似乎很不情愿的又说了,但说的吞吞吐吐,结结巴巴的:“小人,小人……在大厅偷看他……他……的时候,被他发现了,所以小人……小人……没,没……敢再去偷看他在房里干什么。”
    “你的意思是你被他看见了,对吗?” 陆清儿听见哥哥鼻子里带着重重的鼻音的问话。
    “陆公子……,小人……,小人……该死……该死,请陆公子饶命。”看来另一个人已经害怕到极点了,在拼命求饶。
    然后她听见了一声惨叫和一样东西猝然倒地的声音,最后是他哥哥冷冷的声音:“高远……许梓粱。”
    陆清儿听到匆匆忙忙离开的脚步声,才敢露出一个头去看,然后她看见了哥哥的背影。凝视着那个背影的她突然觉得那个哥哥好陌生,陌生到她能隐隐感到一种残酷。她无力的靠在那棵桃树上,让自己的身体缓缓的沿着树干滑下去,远处那个血肉模糊的东西让她感到有一种呕吐的意愿,于是她真的开始呕吐。“高远”、“许梓粱”……,她从来不知道陆府这个清新美丽的桃花园里还藏着这样的秘密。但是她知道等到她按往常的时间来桃花园赏花的时候,桃花园一定会和往常没有任何区别的,她永远不会知道这儿的地上曾经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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