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楚于尘侧头探了探隐在树间的祠堂,向跪在院门的小廉打了个手势,指向西华院,使了个眼色。
小廉点了点头,悄声退出院门,疾步向西华院奔去。府中的奴才们跪了一地,雨水浸湿了全身,没有避一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远处隐约传来沉闷的打击声,叫骂声,棍子活生生抽在人肉上的声音。在这样的夜,夹杂着闪电雷鸣,说不出的悚然心惊。
西华院。
落梅笑吟吟地接过萧玉华手中的茶,置在矮几上,又沏上一杯,道:“前日将军遣人送来这雪水云绿时,说是公主定会喜欢。那时奴婢心里还不太信,如今一试,果然还是将军明白公主。只是奴婢自幼服侍公主,怎不知公主何时有了这品茗的嗜好?”
萧玉华半嗔地瞥了落梅一眼,道:“不过就是一时兴起,前几日在无啸面前提了几句罢了。你这小丫头又怎会知道?”她原是双十年华,此时思及心中所念之人,矜持之下洋溢着一脸幸福的神色。双颊潮红,极是动人。
小廉冲进西华院的时候撞倒了正向外走的雁秋,吃了一惊。雁秋挣扎地坐起来,一手撑地,骂道:“不长眼的廉小子,这般急性子做什么?西华院可是你等乱闯的地方?!”
小廉赶忙搀地雁秋,陪笑道:“好姐姐莫气,便是给我一百个胆,也绝不敢乱闯当今圣上长公主的院落呀!这还不是……”
雁秋道:“还不是什么?你这人说话怎么婆婆妈妈的,比姑娘还姑娘。”
小廉压低嗓子道:“前院头,出事啦!”
雁秋心里一惊,忙问:“爷他怎么了?”
小廉说道:“不是老爷怎地了,是小爷出事!”
雁秋道:“这早上还是好端端的人,怎么一眨眼就出事了呢?!”
小廉道:“这事我也不大清楚。反正,就是听说小爷一觉醒来,居然六亲不认,不但打了上前伺候的丫鬟,还对老爷,对老爷言辞不敬,就好似……好似得了失心疯般吓人!”
雁秋听了暗暗惊心。她本是阮无啸的贴身丫鬟,近几年才被配到长平公主(注*)跟前伺候。暗想,爷表面上对小爷管得极是严厉,其实心里却是疼爱。毕竟是唯一的弟弟,一个娘胎里出来,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萧玉华抬起头,瞧见正在门外等候的雁秋,抬手让落梅把她喊进来。
雁秋行了个礼,跪倒在地上,把方才小廉的话原原本本地对萧玉华说了一遍。想到小廉那句“家法伺候”,语气不由又急切了几分。
萧玉华纵然一听,也不由愣了几分神。
雁秋道:“小廉是在楚先生身侧跟着的,此事连楚先生都惊动了,将军这回……怕是气得不轻……”
萧玉华嫁入将军府寒暑数载,知道平日极尽温柔的丈夫素来待弟颇严,可事态如此严迫却是头一遭,一时间也拿不定主意。
遂定了定神,道:“我去前头瞧瞧。”
楚于尘早已在廊下等候多时,待见到萧玉华躬身一拜。
长平一路走来,远远就听见院里传来的打骂声,皱眉问道:“究竟是怎么了?”
楚于尘摇头道:“除了将军,这事恐怕没有第二个人说得清楚。”
又说:“在下斗胆,夫人若是再不出面阻止,二少爷怕是就要撑不住了。”
萧玉华一惊,忙道:“青玉他怎么了?!”
楚于尘道:“小孩子家的脊骨软得很,经不住将军这般打罚。万一弄得不好,日后恐会落下病根。”
萧玉华倒吸了口气,往院内望去,果然隐隐见到阮无啸拿了剑鞘朝阮青玉的背脊处狠抽去。她虽贵为一朝公主,毕竟年岁还小,自幼娇生惯养,几时看过这般情景?一时间慌了神,也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只闻雁秋轻声一呼,少年一个猛地挺身,居然一口咬住阮无啸作势要打的手。鲜红的血液从少年的嘴角溢出来,目光如炬,死死盯着阮无啸,浅色的双瞳愈发泛出月光般的银灰,显得出奇地通透明亮。散开的长发随着寒风散乱开去,黑夜中猝不及防的一记闷雷,照得少年的脸说不出的妖冶诡异。
打人的人有一瞬愣神,下一刻便眼前一晃,楚于尘一记手刀往少年劲后打去,轻轻抱住倒下的身躯。
“楚某自是不愿干涉将军的家事,可是将军,今日之事,不觉得里外透着古怪吗?”
阮无啸深吸一口气,道:“他居然对我说……你是谁……”
楚于尘轻笑低头,心道:“打疼了,弄伤了,最后心疼的还不是自己,何苦呢?”
阮无啸转身看见迎进来的萧玉华,柔声问道:“吓着你了?”
萧玉华凝视了一会楚于尘怀中少年沉睡的侧脸,摇了摇头。
西华院中,萧玉华接过落梅递上的热巾,轻柔地替阮无啸拭了拭额角的雨水。看着他刚包扎好的左手,一时没了声响。
雁秋沏上两杯热茶,又递进来两碗姜汤。
阮无啸摆摆手,道:“你们都下去吧。”
萧玉华起身走到他身后,一双纤手轻揉阮无啸的鬓角。阮无啸执过她的手,将萧玉华拉到身畔,有些疲惫地闭上眼睛。
半晌才道:“今日是我冲动了。原本只想去看看他,哪里晓得他一睁眼,却不认识我是谁。这小子幼时淘气惯了,也曾如此嬉耍过我,当下也就没怎么在意。后来前厅来了人,说是他又在外头闯了祸,打伤了禁军督统的侄子。我一怒冲进磬竹苑,恰好看见他在推打一个丫鬟。我只道他是凶残成性到了极处,一时没忍住便……打了他。我戎马半生,出兵关外显少有机会好好照顾幼弟,平日言辞难免严厉了些。现在想来,他那时满脸惊愕,又是惧怕我的神情,不像是装出来了的。如此真的是我太大意了。”
萧玉华静静地听着阮无啸低喃,眼眶有点发酸。
坐了小半个时辰,雁秋悄声进来,行至阮无啸跟前低声说了句什么。阮无啸走进帘内,对萧玉华道:“外头还有些琐事,我去处理一下。”顿了一下,又道:“今天晚上我就不过来了,你自己早些歇着吧。”
萧玉华凝望着阮无啸离去的身影,手中姜汤的勺子舀起又放下,看着雁秋问道:“你可知爷去前头干什么去了?”
雁秋行礼跪地,不紧不慢地答道:“小爷醒了,老爷说去看看他。”
萧玉华执起一个茶杯,低声道:“这么快就醒了……你代我去探望一下他。”
雁秋颌首,应道:“奴婢这就去看看。”起身,退至着落梅身前转身走了出去。
窗外的雨下得更大,冷冷清清地落在人心上。
无眠久,通夕数更筹。
注*:即指萧玉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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