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方方抬起头看向门外,问:“什么事?”
贾严正扭头打量着刚才走开的那两个陌生男人。
白方方见他不说话,也不再问,收起听筒对病床上的老乡道:“先前的平板试验结果是阳性,初步判断心肌缺血,又鉴于您有心绞痛引起昏厥的病史,我还是建议您赶紧做个冠脉造影。”
老乡不太理解:“这个是检查还是手术啊?有没有什么问题啊?”
白方方:“是手术。是手术就有风险,但是现在技术成熟,风险已经降低了很多。”
老乡摇头:“不做,我不做手术,我要去做那个什么CT。”
白方方:“要是冠脉CT检查出问题,还是需要做一次造影确认并且测量,这不多花一次钱吗?”
老乡看着白方方笑了笑,勉强说着一口很不标准的普通话:“小妹儿,我信你不过,你去叫个年纪大的医生来。”
白方方习以为常,继续说:“现在县医院和我们三甲医院有协作关系,在这儿就可以做造影,价格还比三甲医院便宜…… ”
正说着话,一位五六十来岁的妇女走进来,一脸的难以置信:“怎么回事,怎么是一个女的跟我老公看病呢,女人会看病吗?”
贾严说:“你不是女人啊?”
那位妇女被问得愣了愣,“我……我不给人看病,我在家看孙子,”妇女扯开嗓门向外喊,“护士护士……”
病人捂着胸口,脸色晦暗。
白方方:“你别喊了,我就是护士,我没给你老公看病啊,你老公的主治医生在这儿呢,”她走过去,一把将贾严扯进来。
贾严会意,忙说:“是是是,我是医生,我是男的,”他接过白方方手上的病历夹。
那位妇女看了看贾严,又去看白方方,“我说嘛,你就是个小护士的样子。”
贾严打断:“这手术是一个小手术,刚才白……护士说的话也是我的意思,要尽快了,小手术不做会拖成大手术。”
妇女在病人跟前抹眼泪:“你还是听医生的话吧,借钱也要把你的病治好了……”
病人无奈地叹一口气,躺回床上,嘴里叨叨:“你们去叫个年纪大的男医生来给我做手术啊,女人哪懂看病啊,要不是今天人太多。还有,我死都不会让女人给我做手术的。”
贾严还要开口,被白方方使了个眼色拦住,只得说:“行,我去帮你安排下。”
两人走出病房,带上门。
贾严上下打量白方方:“你竟然会骂不还嘴打不还手,不是你的画风啊。”
白方方呼出一口气:“气死人了。我要是还嘴,万一把他气得心梗房颤了怎么办?”她有点委屈地放低声音,“老陆不在这儿,可没人罩我,不能惹事儿。”
贾严说:“哎呦,以后哥罩你。”
白方方不屑地看他一眼:“你?我说你们这些男的,是不是仗着自己多长了一样东西就觉得自己特厉害,上可破天下可入地?”
贾严不防,笑喷:“我去,小白,你真是什么都敢说。你放心,我肉体凡胎,没那金刚钻不揽瓷器活。”
白方方:“滚。”
贾严:“一起滚?”
白方方:“我还有两病人,你先回。”
贾严:“我等你。”
白方方:“你不认识路?”
贾严:“好心当成驴肝肺,农村天黑路上不安全,你刚才也见识了吧,此地民风彪悍。还有,你知道最前面病房里的病人吗,男的,被人打成了猪头,昏迷了两天才醒,头皮血肿,穿刺治疗无效,今早切皮治疗,还不知道有没有颅内血肿。”
白方方有些被吓着:“这么暴力?那行,你等我一下啊。”
贾严点头:“去吧,我在楼下办公室等你。”
与此同时,沈烈和赵和平走进最里间的病房。
床上的病人正是前天在边检站抓获的马仔,那马仔睁着眼,神色漠然,不言不语。
之前在楼梯拐角抽烟的年轻人说:“怎么问都不开口。”
赵和平并不在意,只说:“哪有那么容易,”他冲年轻人招手,“高勀,你过来。”
年轻人走上前。赵和平指着他对沈烈道:“你还记得他吧,上回他跟着我一起去山上找你。”
高勀有点亢奋地抢先开口:“我记得,你就是那个管事的。”
赵和平不满:“管事的是你叫的吗?叫沈队。”
“沈队好,”高勀一抬胳膊就要敬礼。
赵和平“啧”了一声,连忙挡住他的手,“门还没关呢,你声音小点儿,别动不动就敬礼。”
高勀摸摸后脑勺:“哦,我去关门。”
沈烈却说:“你先出去,顺便把门带上。”
高勀依言行事。
沈烈见房门关上,也就不掩饰了,很不高兴地开口:“赵和平我跟你说,这种愣头青我这儿伺候不了,你赶紧带回去给他找个奶妈,我不要他。”
赵和平嘻嘻笑着:“愣是愣了点,但是能打啊。”
沈烈:“老子也能打,他要是能扛打,我就考虑收了他。”
“扛得住扛得住,以后抓马仔就让小高上,”赵和平说着去掀他衣服,“你看你身上这些伤,看看,密密麻麻的,我看了都心疼,这以后你要是讨了老婆,我也没法跟人交代啊。”
沈烈挡开他的手:“滚一边去,要你交代什么。”
赵和平嘿嘿笑着:“高勀这小子吧,就是从小被家里保护得太好,少了点实战经验,但是他有心啊,他热爱缉毒事业啊,又还年轻,培养培养错不了。”
沈烈笑了:“你当我傻,这小子有来头,我早听说了,你不敢伺候了就塞给我。”
赵和平也笑:“什么都瞒不住你,他吧,从小就想当警察,和你是校友,晚你几届。他毕业的时候呢,他家里想让他进省公安厅当个办事员,结果不知怎么弄来弄去,鬼使神差被塞到我们这山沟沟里来了,他爸妈可在家急死了,但是架不住儿子高兴啊,上头呢就嘱咐我多看着点。你也知道我现在年纪大了,精力顾不上,反应也不如以往快了,说不定哪一天就……我是真怕自己罩不住他。”
沈烈没再说话,赵和平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冲门外道:“你进来吧。”
高勀进来,赵和平说:“你以后就跟着沈队好好历练,他说什么你就听着,你们沈队没我好说话,他脾气暴。”
高勀连连点头:“我知道。”
赵和平冲他俩摆摆手,“我一会儿得回趟家,很久没回去了,你俩先聊着,熟悉熟悉。”
高勀一个立正,又要敬礼,被沈烈拿眼一瞄,又把手放下了。
沈烈有些烦躁地捏了捏额角。
不多时,另两个同事过来,交班完毕,沈烈直接出了门,过了一会儿,也没听见后面有脚步声跟过来,扭头一瞧,那小子还规规矩矩地站在那儿呢。
沈烈说:“还杵在那儿干嘛?想加班?”
高勀愣了愣:“要我加班也行。”
沈烈叹了口气:“小爷,走吧。”
高勀跟着沈烈上了车,车子并没发动,高勀也不知道这位新领导在等什么,只见沈烈坐在驾驶座上似乎是在往住院部大门那边瞧。
过了不知道多久,高勀憋出一句:“沈队,是不是有什么情况?”
话没说完,楼里出来两个人,一男一女,说说笑笑。高勀看了一会儿,认出了那个女的,好像是下午让他把烟灭掉的女医生,脱掉了白大褂,她却是个很爱笑的姑娘。
沈烈忽然低声回了句:“没情况。”
他发动了汽车,从她身旁开了过去。
开了一会儿车,他问高勀:“你禁毒专业毕业的?”
高勀很自豪:“报告沈队,我是西南省警官学院禁毒专业毕业的,我们学校的禁毒专业在全国数一数二。我……”
沈烈看着他:“问你什么答什么,说人话,不要说废话。”
高勀顿住,尴尬地抿了抿嘴:“是,沈队。”
沈烈:“用不着每句话都加上最后两个字。”
高勀:“是,沈……嗯,我知道了。”
沈烈:“在内地一样可以抓毒贩,安全性高点儿。”
高勀:“那,不太有意思。”
沈烈:“没意思?”
高勀:“还是在边境更刺激。”
沈烈看他一眼:“我说你傻缺吧。”
高勀没防着他张嘴就骂人,脸上微赧。
沈烈一边开着车,一边吊儿郎地训人:“年轻人,到底还是年轻,总有一天,你会为你今天说的话付出代价。”
高勀嚅嗫:“我二十六了,也就比你小两岁。”
沈烈:“我看你像十六的。”
他一脚踩下刹车,车子停下,高勀扭头看窗外,这才发现他俩已经回到缉毒队大院。
高勀没话找话:“挺近的,我是说离医院……”
沈烈没理他,径自往前走说:“这几天没事你好好想一想,适不适合干这一行,二十六才开始算超高龄了,我队里的以前最年轻的小伙子从二十岁开始就在一线摸爬滚打了。”
高勀不服,紧跟在他后面:“开始的再早,没受过大学里的专业教育,也不一定能立功。他现在还在队里吗?是谁?”
沈烈忽然停下,回头看着他,表情平淡:“他死了。”
高勀愣住。
沈烈:“当年他和我一同进组报道,后来我们一起在边境上追截毒贩,他被毒贩开着车活活拖死了,死的时候他摔在地上,又被后面的车碾过去,一辆接一辆碾过去,血肉模糊。他那会儿就是你现在的年纪,二十六岁。”
他说完,转身进了宿舍楼。
高勀站在那儿看着,直到前面的人消失在拐角,他低声骂了一句:“你他妈的。”
第二天上午,白方方等人仍是跟着内科同事们一起出门诊,其他人的办公桌前人满为患,只有她这儿偶有病患两三个。没病人的时候,起先她还装模作样敲敲电脑翻翻病历,过了一会儿也懒得装了,干脆撑着脑袋打盹。她心里安慰自己,反正普通出诊包括急诊都和心外科无关,以后回到母校医院也用不着再出诊了。
旁边宜仕嘉和病人啰嗦得口干舌燥,随手拿起桌上的水杯才发现一滴水都没剩下,正打算起身,下一位病人已经坐到跟前了,宜仕嘉无法,只好悄悄示意白方方过来帮忙。白方方打量了那病人一眼,心说还是别去讨骂了,直接拿起宜仕嘉的水杯去倒了水。过了一会儿,眼看白方方手里的水壶没放下,贾严和其他同事那边也纷纷有要求,白方方干脆拿着水壶绕场一周,看谁没水了就给人添上。没想到,排着队的老乡也开始招呼她了:“服务员,天热,也帮我们这边添点水。”
一时间大伙儿都看过来,白方方把肚子里的气憋回去,问:“给小费吗?”
过后贾严和宜仕嘉安慰她:“小白,你是文化人儿,别跟这些光棍村的人计较。”
就在大家忙得热火朝天的时候,白方方却因为无所事事天没黑就回宿舍了,她忽然体会到一种在职场和情场都郁郁不得志的双重失意。她忍不住开始反省自己千里迢迢跑来瑞丽的目的,有些事她不敢深想更不愿意承认——她白方方这么聪明的姑娘竟然也被人牵着鼻子走了。她后来又想:“不,我只是事业太强,太希望能评上主治了。为了我热爱的工作,走点弯路受点委屈又有何惧?”
白方方给家里打了个电话,方华接的。
方华惊讶:“这么多天了,你居然还知道往家里打电话。”
白方方嗓子里哽了一下,“妈,我挺想你了。”
方华沉默数秒,“方方,你是不是遇到什么事儿了?”
白方方:“没有啊,能有什么事?”
方华:“没事你不会给我打电话。”
白方方:“你这人怎么这样啊,没事就不能打电话了?”
方华笑:“哎哟哟,我是你妈,我还不知道你?高兴的时候你最后一个才想到我们,受委屈的时候呢,肯定最先就找我。”
白方方心里“咯噔”一下,更加忐忑,忙说:“唉,被你说中了,我就是想吃你做的红烧肉了,可想可想了。”
这天晚上,沈烈把车停在住院部楼下,还是昨天的那个时间,他等了很久,也没见人出来。直到高勀跑下楼敲他车窗,犹豫着问:“沈队,你是来接我的?其实用不着,这么近。”
沈烈瞪着他:“我没事接你干嘛?”
高勀更不明白了:“那你……”
沈烈不耐烦,又往住院部里面看了眼,说:“算了,你上车,赶紧的。”
高勀上了车,两人一时无话,高勀觉得尴尬。
他想了想,找了个话题:“你昨天说的那个同事,他家里人现在还好吗?”
沈烈说:“他是本地人,拉祜族,父母还健在,他走的时候,刚结婚一星期。”
高勀想了想:“那我们这样的,别说结婚,不是连女朋友也不能随便找了?”
沈烈没再接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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