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只手忽然从闻雨身后伸出,抽走了他手里的画本。
石中棠站在他身后, 看了眼画上的内容, 转过头来,笑眯眯的对他说:“剩下的让我来画吧, 这个姐姐可是我的画中人哦。”
闻雨看了他一会, 忽然从椅子上跳下来, 蹬蹬蹬跑走了。
宁宁刚想叫住他, 他又自己跑了回来,把手里的铅笔塞到石中棠手里。
看着他再次跑远的身影, 石中棠耸耸肩,对宁宁笑道:“好了, 现在你可以松口气了。”
宁宁闻言一愣。
“我弟弟的画,通常不怎么讨人喜欢。”石中棠翻了翻画本, “他的第一个美术老师就是被他的画给吓跑的, 看。”
他将画本反过来, 将上面的画亮给宁宁看。
“这是我弟弟的自画像。”石中棠说, “他当着美术老师的面, 对着镜子画出来的。”
结果,画里却有两个人。
闻雨侧身站在画架前, 肩上搭着两只手,黑色的线条如烟如雾, 从那两只手上一路向上蔓延, 在他身后聚拢出一个女人的半身图, 女人的面孔模糊不清, 只能看出她在流血,在死亡。
“后来我问他,这个女人是谁。”石中棠说,“他说是小宁姑姑……就是他之前的抚养人。”
宁宁愣愣看着那幅图。
石中棠大概以为她被吓住了,于是把画本又收了回去。
“他姑姑坠楼身亡,就死在他面前,这件事对他的影响很大。”石中棠低头看着手里的画,沉默片刻,得出结论,“他被画中人给困住了。”
说完,啪的一声,合上了画本。
画本合上的一瞬间,那些属于过去的,痛苦的,灰色的记忆,似乎也都化作黑色的线条,被一并关进了画本里。
“对了,你渴不渴?”石中棠跟变戏法似的,从背后变出两个鲜红鲜红的仙女果,“叫句石头哥,亲手喂你吃,怎么样?”
宁宁恍惚一瞬,回过神来,对他勉强笑笑:“你自己吃吧,我去喝口水。”
说完,她匆匆逃离,身后传来石中棠的一声:“喂喂,我又说错了什么?”
他没说错什么。
是她觉得恐慌。
宁宁一直觉得自己救了闻雨,但在看到那副自画像的一瞬间,她扪心自问,她真的救了他吗?也许……在她坠楼的一瞬间,把他也带下去了。
现在的闻雨还活着,可只有一半还活着,另外一半,被永远永远的留在了《弃子》里,留在了雪地上的尸体边,他在永不停止的风雪中哭泣着,声嘶力竭的喊着:“求求你,不要抛下我!”
石中棠远远看着那个跌跌撞撞逃远的背影,眼神复杂。
过了许久,他才慢慢低头,打开手里的画本。
一页一页的翻,直到翻到闻雨刚刚作画的那一页。
小孩子总能看见大人看不见的东西。
或许闻雨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捕捉到了什么,画下了什么吧?
石中棠微微一愣,画上的宁宁还没成型,旁边的紫藤花跟柱子也都打了个轮廓,柱子背后,伸出一张若隐若现的面具。
他缓缓朝自己右手边看去,不远处,回廊的一根柱子后,伸出一张笑脸面具。
接下来的这场戏里,石中棠表现得有点反常。
第三次ng之后,石导往嘴里塞了把糖果:“你要不要休息一下,吃点糖,调整一下状态。”
“我休息一下吧。”石中棠从场上下来,顺手在他啤酒肚上拍了一下,“你这肚子哟,少吃点糖吧,不然明天剧组要额外开个门让你进出了。”
“放屁!你以为我是宠物狗呢!”石导大怒,伸手揪他耳朵。
看着两个人追追打打的身影,宁宁失笑一声,心里也觉得有点奇怪。
且不论石中棠的私生活是怎样,但在拍戏的时候,他是个非常敬业的演员,敬业到什么程度?剧里的男主是剑客,他就真的去学剑术,剧里的男主会开坦克,他就真的去学开坦克……
替身演员一定恨死他了!他就是专门来断大家财路的!
《画中人》从开拍到现在,他的表现也一直很好,或者说是最好的。所有人的状态都有高低起伏,包括宁宁都有几次ng,只有他一直畅通无阻的演到现在。
直到这场戏,他开始不断的走神,不断的ng。
这一场戏很难吗?宁宁皱眉心想,拿起自己手里的剧本看了看。
这是一场她跟石中棠的对手戏。
如果一定要给这场戏取个名字的话,大概可以叫做《被甩男子怒捅前女友一刀》,或者……《入魔》。
在这场戏里,男主对灵山公主愈发的着迷,这样的着迷渐渐让灵山公主忍无可忍,在一场争执之后,灵山公主回到了画里,无论男主怎么呼唤她都不肯下来,男主苦求无果之后,决定不惜一切代价,让她永远从画里走下来。
“好了。”石中棠的声音从对面传来,“我休息好了,重新开始吧。”
一群人回到自己的岗位上,石导也迅速吞下了嘴里没吃完的糖,喊道。
“a!”
香炉袅袅生烟,那烟飘过妆奁盒,宝盒半开,露出里面的玉簪,金钗,步摇,花钿,耳珰,方胜来。
石中棠从盒子里取出一枚牡丹花钿,放在嘴巴呵了一口气,软化了花钿背面的呵胶,然后将之贴在宁宁的眉心。
宁宁半倚贵妃榻上,身体笼在半烟半雾之中,混不似人间之物,好像风一吹就会散去,直到眉心贴上这片牡丹花钿,才显得妩媚而又真实起来。
石中棠痴痴看着她,吟道:“唯有牡丹真国色,花开时节动京城。”
宁宁微微一笑,单手支着脑袋,眼也不睁,慵慵懒懒的说:“李郎,我们还是分开一段时间吧。”
一阵难以言喻的沉默过后,石中棠冷静的问:“你是认真的吗?”
这种冷静比歇斯底里更加可怕,至少他已经让宁宁感到害怕了。
但她不肯示弱,反而睁开眼睛看着他:“是。”
他依然没有发火,甚至笑得比平时更加温和得体,但空气中的凝重感却越来越浓烈。
“可以告诉我原因吗?”他诚恳的看着宁宁,“我做错了什么,让你突然间厌倦了我?”
“……我只是觉得你太沉迷了。”宁宁抬手指了指他身后的墙,“说到底,我跟它们一样,不过是一幅画而已。”
墙上挂着许多的画卷,除却山水,还有人物,张张名家手笔,皆为石中棠心爱之物,他经常与她一起观赏画卷,评点字画,有时候还会跟她调笑一句:“有这么多人陪着你,即便我不在,你也不会寂寞了。”
而今,石中棠顺着她的手指,缓缓回头看着身后那堆画卷,忽然从地上站了起来,快步走了过去。
然后,撕拉一声。
他当着宁宁的面,将他最喜欢的一副唐代仕女图从墙上扯下来,毫不犹豫的掷进身旁炭盆里。
火焰烧卷了画卷的边角,烧上仕女的脸颊,将这一张价值连城的画卷烧成了无用的黑灰。
撕拉,撕拉,撕拉……石中棠背对着宁宁,将墙上的画一张一张扯下来,一张一张投进炭盆里,直到墙上空空如也,一张画都不剩下了,他才缓缓转过身来。
那一瞬间,火焰在画卷上跳腾了一下,明亮的火焰照在他脸上,又迅速黯淡下来,使得他的面孔忽明忽暗,几近魔魅。
“没有它们了。”他对宁宁笑,“只有你了。”
宁宁愣愣望着他,背上竟透出一股凉意来。
眼前的他就像黑夜里的火,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扭曲的疯狂。
“……你还是没懂我的意思。”她忍不住抓紧了美人榻的一角,明明不想示弱,语气却不由自主的放缓了一些,“你我阴阳两隔,你是个活人,我是个死人,我们怎么可能在一……”
她话还没说完,就被他一拥入坏。
两个相拥的身影倒映在旁边的铜镜内,铜镜的颜色那么昏黄朦胧,里面的两个人像融化在了一起一样。
“我抓住你了。”石中棠在她耳边轻轻的说,“我绝不会放手。”
他太过用力,让宁宁感觉有点窒息,这种窒息让她产生了一种恍惚感,她究竟是宁宁还是灵山公主?现在抱着她的人究竟是石中棠,还是《画中人》的男主?
“……放手!”她忽然回过神来,奋力挣开他的怀抱,然后逃也似的朝书桌的方向跑去,平日里的端庄高贵已经丢至脑后,她现在只是一个被恐惧追赶着的少女,路上踉跄一下,跑脱了一只绣鞋,却没胆子回头去捡。
一阵沸腾般的白烟滚动。
她消失了。
石中棠跑到书桌前,桌子上铺着房间里唯一一张无损的画卷,画卷上,一个白衣女子环抱自己,背对着他站着,模样可怜,似乎在害怕着什么。
“灵山。”石中棠拎着一只绣鞋,对她摇了摇,“你的鞋子掉了。”
画中人没反应。
“你不要怕我。”石中棠放下鞋子,伸手抚摸画中人,从她的头发,抚向她的脸,她的肩,“我绝不会伤害你的。”
画中人仍然没有理他。
“……下来吧。”沉默了一阵子,石中棠的声音放软了一些,“刚刚是我错了,我不该那么做,我不该吓唬你……”
画中人依旧在画上,没有半点下来的意思。
哗啦一声,石中棠忽然右手一扫,把书桌上的砚台笔架山一并扫落在地。
滴答,滴答,滴答……他背对着镜头,站在书桌前,右手垂在青色袖摆下面,一滴滴血珠从受伤的指头上掉下来,染红了地面。
“……也许你只是玩玩而已,也许你只是……把我当成一个呼之即来,挥之即去的面首。”他颓唐一笑,然后抬起那只受伤的手,轻轻抚摸他的画中人。
苍白的画中人,被他的鲜血染红。
“可我已经不可能放手了。”他眼神温柔,如诉衷肠般对她说,“灵山,我会让你从画里下来,永远下来。”
说完,他俯下身亲吻她。
镜头从他身后,慢慢移到他面前。
最后定格的镜头,是他缓缓直起身时露出的笑容,唇角沾着一滴血,表情是那么的温柔,那么的落寞,那么的悲伤,以及那么的……孤注一掷的疯狂。
这么充满张力的表演,让所有人都看呆了,直到石导一拍手:“过了!”
石中棠不愧是石中棠,短暂的几次ng之后,他展现出了远比过去更加可怕的演技,几乎压得所有跟他对戏的人浑身打抖,无法呼吸。
宁宁战栗之余,浑身舒坦的出了一身汗,好的对手可以促进自己,她觉得她对灵山公主这个角色的理解又更深了一步,等到拍完今天最后一出戏时,她甚至还有一些意犹未尽的感觉。
可惜了,如果石中棠不是这次电影的男主角,她也许会跟他更亲近一些。
“咦?”她忽然注意到一副不一样的面孔,一副不一样的表情,于是走过去,弯下腰看着那人,“小闻雨,你怎么了?”
闻雨不知何时已经拿回了他的画本,正坐在一个没什么人的角落看演戏,脸上的表情跟别人不同,他没有如痴如醉,反而露出一丝担忧。
听见宁宁的声音,他回头看着她,犹豫一下,抱紧怀里的画本,弱弱的问:“你有没有觉得……今天的哥哥有点奇怪?”
宁宁愣了愣,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觉得他一举一动,充满魄力,简直是她这辈子见识过的最厉害的男演员。
“……他今天特别厉害。”宁宁只能得出这个结论,然后低头看着闻雨,“你呢?你觉得他哪里奇怪?”
“……他今天特别亢奋。”闻雨轻轻咬着嘴唇,好半天才补了一句,“我觉得……他好像要去做一件非常危险的事情了。”
大人怎么会相信小孩子的“感觉”,更何况这片地段治安良好,石中棠本人又是个业余搏击爱好者,一个人吊打三个没压力,一般的小偷混混遇上他,还不知道谁比较危险。
所以谁也没料到,午夜十二点的时候,乌鸦在空中盘旋,石中棠笑吟吟的站在人生电影院门口,把手里的票当成扇子,给自己扇了扇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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