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殇余痕》41.二十七 过去

    再次醒过来,窗外已是阳光明媚,金灿灿的阳光充满活力。我心里一惊,难道又睡了几天几夜?环视病房一周,看见向叔侧躺在沙发上,双眼紧闭,眉头拧成一团,我既心疼又想笑,很想走过去抚平它们。我不应该生病的,向叔那么忙还要烦心照顾我,一定累坏了吧。最怕给人添麻烦,最怕什么都不能为别人做却要别人为我付出,该怎样心安理得地活下去?
    “小俐从小只要一发烧至少要昏迷一个星期,据说一岁的时候就是发烧差点就不行了,还好最后给救了回来……算起来,这应该是她第四次发烧吧……”阿翔的大嗓门渐渐逼近,不知道是在和谁说,不过我心底冒出来一种不好的预感,心跳蓦然加快。都说恋人之间会心意相通,会产生紧密的联系。我原本是不信的,怎么可能会有这么不科学的说法,可我后来明白这是有根据的。每当他来的时候我都会有预感,全身每一处细胞都在呼唤,在为见他做准备。
    但是现在我害怕见他,怕他真如梦中那样,清晰告诉我,“分手吧。”
    “轻声点,小俐可能还没醒呢!”洪嘉警告,然后淡蓝色的门被推开了。
    他是最后一个走进来的,神情疲倦,面庞却干净如昔。根据以往看言情的经验,我以为会看见一个胡子拉楂不修边幅的痴情男人跪在我病床边,回到现实中不由暗笑自己的无知,怎么可能,他并不爱我。
    看到我醒了,洪嘉豪放地欢呼,弄得护士小姐来跑来警告我们很多次。向叔也醒来,眉头舒展,望着我,满脸慈爱,他低声说,“你的同学都在这儿。我还有些事,先走了。以后一定不能再这样糟蹋自己的身体。”
    我眼眶湿润,温顺地点点头。他轻轻摸了摸我的额头,和大家道别离开。
    之后大家唠唠叨叨说了N久,我拼命应着,笑着,直至精疲力尽,再一次闭上眼睛。
    我最想见到的人是孔逸文。看看他如墨的头发,黑亮的双瞳,苍白的侧脸,听听他温柔冷静的低语,我便可以重新活过来。
    “我知道你那天是在等我。”其他人都走光后,周林平淡地开口,“对不起,我那天有事,所以回去很晚。”
    我仍旧闭眼,什么都不想听见,什么都不想说。空气开始凝滞,只能听见我浅浅的呼吸声和他均匀沉稳的气息。
    过了好一会儿,我听见他轻声问,“睡着了吗?”
    我没回答,也没动作,只希望他别再说话,赶紧离开。
    “你睡觉时都是皱着眉头的?”
    我叹了口气,睁开眼睛望向他,发现他嘴角噙着一抹微笑,正目不转睛地注视我。
    “你想说什么?”
    “我那天说过,会向你解释那天的事。”
    “你来兑现诺言了?”我言语中是含着讽刺的,但我装作没有察觉,略带挑衅地回视。
    他不生气,好脾气地点头,“是啊。”
    “我知道你那天和陆甜甜在一起,你还有什么要说的?”我干脆把话挑明,看他怎样解释。孤男寡女,三更半夜跑到郊区,说他们之间没有事情发生我还真的不相信。
    “小俐,以前我就对你说过,陆甜甜是我必须照顾的人。她在我心里和家人没有分别,但我并不是把她当作……我的女朋友。”他握住我的手,粗糙的温热包围我,让我的心也渐渐回暖。“你要相信我,我的女朋友,一直以来,只有你一个。”
    我松口气,不管如何,好歹他没说出“分手”的话,但是思思教育过我不可轻信男人的甜言蜜语,所以绝对要在陷进去之前保持清醒,“那么,你们那天究竟在干什么?”
    他望着我,没有立刻回答。随着他脸色渐渐暗淡下去,病房里气氛也越来越凝重。我最近定力越来越强,看着他这样,我竟没有其他举动。如果是在以前,我早就出声对他说“不想说就别说了”。可现在,我只是等着,等着他告诉我他的答案。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我以为他不准备再解释的时候,那个醇厚温润的声音带着一丝苦涩,缓缓开口,“小俐,我是个孤儿。”
    我僵住,全身动弹不得。
    孤儿这个词让我透不过气。
    “很可笑吧,其实仔细想想,这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我就是放不开,不愿意让别人知道。”他苦笑着闭上眼睛,“我爸爸是检察官,妈妈是律师,经常接触一些刑事案件。他们俩向来公事公办,结过许多案子,也得罪了许多人。那个时候我11岁,还在上课的时候,老师突然把我叫出去带着我到了医院。”
    “是啊,爸爸妈妈死了。去法院途中和一辆大货车撞上去,车子当场就爆炸了。警察后来说是有人在车上做了手脚,刹车失灵。怎么想这都是仇家干的。于是我就成了无父无母的孤儿。叔父叔母收养了我,但他们一直对我很差……叔父恨我爸爸,他们上一代的恩怨我不了解,可至少我明白他们收养我只不过是为了爸爸妈妈的遗产。其实他们傻得很,我爸妈哪里有什么谣传的巨额遗产,他们一生两袖清风,和普通人过的没什么不同。唯一值钱的大概就是两处房产,我们以前住的房子和在海边的一幢别墅。”
    “那段时间我几乎天天挨打,我开始害怕回家,因为一回去不是被打就是被骂,我加入学校篮球队,天天打篮球成了唯一快乐的事。初中的时候,叔父叔母逼我同意卖掉海边别墅。我不答应,于是他们对我的态度变本加厉。我就开始在外面混,打野球,干群架,夜不归宿,完全就是个小混混。”他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像是在表现对自己的不屑,“我这个人,当时没什么大志向,只不过是希望自己有一天年满十八岁以后可以独立,不必再被叔父叔母欺负。可能如果真的那样下去我连初中都没办法毕业。但是,初二的时候陆甜甜转来了。”
    他眉头舒展开来,眼角唇边都是笑意,“她是一个很神奇的女孩,那个时候就已经非常漂亮,个性活泼,大家都很喜欢她。而我在班上木讷呆板,话很少,其他人对我的了解只限于我打篮球打得很好。一次放学后,我又和一帮不三不四的人去打群架,结果陆甜甜从那儿过,她吓得满面煞白,喘了几口气之后就晕了。我记得她是我们班同学,叫了救护车之后送她到医院,她父母赶过来问我怎么回事,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女生有先天性心脏病,受不得刺激。我感觉自己犯了大错,准备听她父母处置。结果她妈妈不但没骂我,还很心疼地问我身上为什么有这么多伤。”
    “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当时满心委屈全都止不住了,哭个不停。陆家父母真的太过和蔼亲切,我不知不觉把自己的事都告诉了他们。他们觉得我可怜,就问我愿不愿意住他们家一段时间,和他们女儿作个伴。我一心想从那个家庭脱离出来,又觉得这两个中年人很和善,就同意了。呵,我什么都没有,两手空空就住进了陆家。他们家是做房地产的,很有钱,在我身上从不吝啬花钱,把我当成亲生儿子一样。陆甜甜也把我当做家人伙伴,亲切地叫我‘阿林’。”
    “我是第一次在这样和谐温暖的家庭中生活。爸爸妈妈总是忙于工作,很少关心我,我懂事之后,连话都很少说上几句。叔父叔母就更不用说了。我感激陆甜甜他们给了我‘家’的感觉。可这个家唯一的缺陷就是陆甜甜的病,我要决心保护她,不再让她的病证发作。小俐,我不会让任何人欺负她,她的要求,我基本上都会答应,并不是因为我爱她,而是因为她对于我来说真的很重要。我们比赛完回来那天,是……我父母的忌日。我们一起去看看他们……虽然已经很晚了,我还是很想见见他们。甜甜说要陪我一起去,所以我们就一起去了。对不起,小俐,我不知道你会这么介意,真的是……”
    他的语气已经颇为激动,但仍然刻意压制住。他双手抵住额头,双眼紧闭,肩膀微微颤动。
    从未见过他如此脆弱的样子。
    说了这么多,回忆得这么深,这么远。
    他被梦魇捉住了。
    我心痛得无以复加,全身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猛地坐起来,用力抱住那个颤抖的身体,轻拍他僵直的脊背。我居然这样逼迫他,逼他说出他不想说的事,逼他回忆他最想忘记的过去。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抚他使他平静,只能更加用力地抱紧他在怀中,更加贴近他,感受他的痛楚,懊悔自己的无知。
    “该说对不起的是我啊……我什么都不知道……”却这样质问你。眼泪大颗大颗落下,沾湿他洁白的衬衫。不会再对他和陆甜甜的关系有所怀疑,应该说就算他和陆甜甜在一起我也无话可说了,是他们帮助他走出噩梦,那个时候我却仍在蜜糖里泡着,不知人间疾苦为何物。
    没有关系啊,阿林。不爱我也没有关系,只要你能够开心地笑,快乐地生活,忘掉那段黑暗的日子,你想和谁在一起都无所谓。
    我终于觉悟了。
    因为我也经历过,所以我明白那种撕心裂肺的痛苦。
    连活下去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对不起,阿林……我太任性。以后一定不会这样,绝对再也不会了。”胸口一片湿热,透过单薄的病号服染上肌肤,可听不见他的呜咽声。
    在我的印象中,应该说是在我们任何一个人的印象中,周林一直是一个冷静沉着运筹帷幄的掌控者,他的头脑心思缜密,基本上从未出错过。可现在我发现,他也不过是一个刚满二十一岁的大孩子,心底纯净柔软,不容伤害。
    “不要可怜我,也不要同情我。”他突然压抑地说,声音从我胸前传出,闷闷的。
    “我没有那个资格。”我跪坐在病床上,松开他,轻轻搂住他的脖子,用我这一生最温柔的声音告诉他,“我没有资格去可怜你。阿林,我是爱你,非常爱你。”
    他没有反应,只牢牢盯住我的眼睛,眼眶微红,还存有湿意。过了好一会儿,他伸出手抹去我的眼泪,轻声说,“我也是。”然后,在我领会过来这三个字的含义之前便捧起我的脸深深吻下去。唇齿间还能尝出我们泪水的味道,咸咸的,苦涩的,交汇在这个本该甜蜜的吻中。他的舌带着欲望在我口中横行,双手用力贴紧我的背,烫得我全身发热。他不愿停下这个长久激烈的吻,直至我瘫软在他怀中。
    我说,我爱你。
    他说,我也是。
    我全部听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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