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委屈得几乎想大喊,小气的段御龙,我只不过多看了他几眼罢了,值得你如此记挂念念不忘吗?再说这回你的确是冤枉我了,我打听他的消息不都是为了兰芜吗?
我抬眼看他,他正轻轻揉着额头,眉宇间轻愁笼罩,见我望他,他哼了一声,嘴角却弯起了微笑,我心一宽,原来他只是玩笑而已,不由大着胆子趁势问道:“清平王不知婚配了没有,我—”
段御龙的微笑凝在了唇边,我警觉地住了口,他斜眼看我,神情看不出喜怒。过份了,也许我真的过份了,我往后退了两步,蹑嚅道:“我不过好奇问问罢了,你不想说就算了。”
他挑了挑眉,“你对他的事情倒真上心。”
我呵呵笑道:“他是你的皇弟,算起来也是我的小叔,我关心他也是应该的。”
段御龙望了我许久,轻声说道:“他只是段展鹏而已,他不是任何人。”
“我知道。”我连忙解释,眼望着他的眉头慢慢舒展开来,那抹难掩的疲倦却浮上了脸庞,情知这连日来朝堂的风云让他身心俱疲,我如果再提起段展鹏,势必让他更为烦心,于是转换了话题问道:“你和皇姐他们鼓捣些什么,又是发脾气又是大闹君殿的,是在故布疑阵吗?”
段御龙的眸子中血丝隐隐,神情中却隐约浮上了一抹得意之色,他拉我坐在大殿一角,斜对面便是高高的鹤嘴鼎,焚着上好的檀香,殿内空旷,微风来袭,那缕细细的烟蜿蜒而上,淡逝在了空气中,如人不可揣测的心思一般虚无缥缈。
“兰萱,如果我率军出征,你会不会关心我的安危?”他一开口就是石破天惊,我愕然望着他,见他一脸正色并不象开玩笑,心中始慢慢相信,问道:“你已经决定了吗?帝王亲征非同小可,万一有失的话,社稷江山都岌岌可危。”
他背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眉心纠结着一个川字,“这个我何尝不知,只是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也只得孤注一掷,况且我已做好了万全的打算,此仗未必会输。”他再睁开眼时,已满是自信的笑,笑容里狡黠流转,低声说道:“你这般关心我,我自会平安归来见你。”
“我!”我垂下了脸,心突地一跳,仿佛被什么一击而中,“你平安归来,大权在握,从此帝王之路再无荆棘,我也算了了自己的心愿。”
“这是你的真心话吗?”段御龙专注望人的时候,眉宇清朗如皎月,那抹固执中隐含的恳求很难让人抵御抗拒,“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孟子轩始终没有出现,你还会离开我去找他吗?”
如果他在倚天屠龙后续情节出现之前问我,可能我会踌躇难定心乱如麻,可是现在有了孟子轩确实存在的消息,我的一颗心便如生了钉般,再也无法从孟子轩身上转移。
我偏过了头,低低说道:“对不起。”
段御龙见我一脸紧张倒笑了,说不清是失望还是试探,他自嘲地说道:“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带你去见安若古,让那份文稿烂在我腹中,岂不省事得多!”
不会,他绝不会这么做,因为他是段御龙,他的自傲决定了他不会趁人之危,这也是我敬佩他的所在。
“你大概什么时候出发?”我抱膝而坐,将下巴搁在膝盖上,整个人缩成了小小的一团,说不担忧是假的,内有重臣揽政,外有强敌窥伺,段御龙此番的局势凶险之极,若非如此,他也不会放低自尊问我是否愿意留下。
“一切安排妥当的话,半月后即可出发。”他回答得也快,俊颜瞬间充满帝王龙威,灼灼光华令人难以逼视。
右相萧武玄一力赞成出征昭月国,但他提出的条件便是让皇上许他儿子出任龙武大将军之职率军出征,朝廷久无战事,他的长子早殇,他虽握掌军权,年纪却已老迈,如若不趁此机会将幼子提拔而上,萧氏一族即面临后继无人的形势。
他力促出征,暗地里却存有私心,段御龙要借助他的外力,就不得不为此妥协,然而如若因此让萧氏从此权势更炙,却无疑是为自身埋下重忧得不偿失。
段御龙年轻气盛,虽有心重振帝威,却苦于威望资历低浅均不足慑服朝堂,段展鹏愤激之下当堂提出出征昭月国,儒生怒言倒提醒了他一桩事实,那就是如果他以帝王之尊亲征取胜,不仅可以籍此增加威信震慑天下,亦可时时牵制萧氏功高盖主。
右相的私心,促使他与左相的矛盾更加激化,段御龙加以利用,重萧抑顾,宣称将兵权皆数封赏于萧氏,而一旦兵出京城,萧武玄的儿子在段御龙的监控之下,能否握有兵权亦是未知之数。
段御龙大封萧氏,并率军亲征,由清平王留守京城暂摄朝政,就中逐步架空左相顾天云权势,这一番妙计连环段氏兄妹三人已然安排妥帖,唯有如何隐藏这一步步机锋才是目前当务之急。
听段御龙细细剖析明白,我才恍惚大悟,仅存的一丝疑惑也得了最完美的解答,我不由惊叹道:“你此计妙则妙矣,却也是兵行险着凶险万分。”
段御龙昂然道:“置诸死地而后生,若非如此,焉能险中求胜。”
他步步为营招招狠辣,逐一显露出帝王的手腕与深沉,我不得不为之敬服,叹道:“你筹谋已久,绝非一时一日之功,先前已在朝堂间存了风流天子之名,而后又疏远嫔妃专宠于我,无时无刻不在向众人表明你荒淫放纵志不在朝堂,让诸人对你不加提防。而后借皇姐大闹宫闱一事,丢尽你皇家颜面,皇姐更假意以灵位相胁,逼迫你不得不率军出征,使你对打击右相的安排筹划,有了最完美不过的借口,你今日宣称龙颜大怒,亦只是计中之计,所作所为无非是让所有人都料想不到你的步步机锋,亦让敌国探不清你虚实究竟。龙隐,自识得你以来,我从无今日更深刻地认识到,你是一个皇帝,天生的皇帝。”
他的面容如云笼雾罩,全是我看不清的复杂情绪,他的嘴角轻轻一弯,勾起的笑容似乎沧桑似无奈。
“你要如此说,我亦无可辩解,只除了一样,我对你确是真心真意,全无半分作假。”
真也罢,假也罢,我不想分辨,我只知道,纵是真心真意,所造成的局面亦是让众人误解,也许在我内心深处,更情愿这是一场作戏。唯有这样才能减轻我的歉疚,让我能更从容地面对他,心中再无阻碍。
我轻轻说道:“也许用不了三年,你就可王权在握睨视天下,你注定是站在高处的帝王,任何风波挫折于你都只是等闲。”
我和他一起遥望着高处的盘龙金椅,昂然威严,如在天际边遥远,但只要一步步走近,终有一天会触手可及。
段御龙涩然一笑,声音轻细如倾诉。
“那里太高,太远,太冷,也太寂寞!”
殿内的空气忽然变得沉闷,虽有微风拂动,淤积的燥热却如胶着了一般,再也撕扯不开。但自我发间衣领间,却逸出细细一缕幽香,碎碎流动,清新宛然。
段御龙轻咦了一声,从我发间拈出数朵小小的花茎,有黄有白,花瓣委顿,香气却仍郁郁。
段御龙细细看了半晌,俊颜忽然绽开极喜悦的笑,象个孩子般地咧嘴笑道:“你先别忙说,让我猜猜这是什么花?”
他放至鼻端轻嗅,眼睛微闭,睫毛低垂,神态专注而认真。
“鸳鸯藤!“他睁眼惊呼,从地上一纵而起,拉着我的手说道:“走,我们去看花!”他不由分说地扯着我往花园急奔。
宫人太监皆慌忙避之不迭,我甩他的手不开,不由嗔呼道:“你把我的手抓痛了!”段御龙回头嘻嘻而笑,手上虽松了些,却仍是毫不放开。
我的心一软,还有半月,他的生死荣辱就在半月后注定,而今能有这片刻欢愉,已是上天垂怜的偷欢,我不忍拒绝,也无法拒绝。
我索性抛开一切,放纵地与他一起携手在花间飞奔,玉簪松松跑散,如云的秀发泻了满身满腰,在轻柔的白袍上瀑布般跳动飞扬,段御龙停住了脚步,含笑凝视着我的身影,眼波如水般温柔漾动,轻声道:“真美!”
我拉他到鸳鸯藤边,指着那成片璀璨如海的金银花,扭头笑道:“你说它真美,可半点也没说错,它的花虽然细小纤弱,但簇簇盛开却是遮挡不住的灿烂热闹,不比繁花丽树逊色半分。”
此时夕阳晚照,鸳鸯藤上金光流动,段御龙的身子晕在金黄的光圈中,朗眉星目浅笑说道:“确实是真美,让人不舍离去。”
暮色渐浓,暑热却是半点不减,从地上蒸腾而上的热气,叫人从脚底直熏到全身,我和他站立半晌,鼻尖上已然沁出了细密的汗珠,此处离锦岚宫相距不远,我眼珠一转,朝他盈盈笑道:“你想不想吃新鲜玩意?”
段御龙伸指一刮我的鼻尖,“知你名堂繁多,此次又想拿我试验什么新花样,不妨老实说来!”
我连忙捂住我的鼻子,好好的不学,怎么尽学我那大哥,没事就爱刮人鼻尖,但这种令人倍感温暖的动作还是让我忍不住心中一动,好熟悉的感觉,此时回首红尘,仿若隔世。
回到了锦岚宫,赶走了急奔过来欲服侍的宫女,我亲自挽了袖镯,从冰橱中取出了窖藏的冰碗,冰沙并未融化,沁润其中的葡萄甜瓜诸般水果色泽艳丽,玲珑剔透,我献宝似地捧到了段御龙的面前,仰头得意地笑道:“我包管你从未吃过这等美味。”
冰碗一路捧来,手心冻得通红,段御龙连碗带手握在手中,左右打量了半晌,奇道:“这般薄细的冰沙是如何制成的?”
我但笑不语,不露痕迹地抽出手,顺势递给他一只调羹,说道:“你先尝尝。”
段御龙拿调羹在碗中轻轻搅动,碗底细碎的冰块撞击得叮叮作响,耽搁得久了,冰沙缓慢地融化,一点一点地坍塌下来,碗周沁出了一圈白汽,渐渐凝成了水珠。
“我唯一不放心的就是你,此去数月,宫中人事纷杂,我担心你会应付不过来。”他放下调羹,轻声开口。
“你放心地去,不用管我。”我大咧咧地挥手,开玩笑,看过《金枝欲孽》的人,就算不参加宫斗,也不会沦落到被人欺凌的地步。
“听说今天馨妃在里这里吃鳖了?”段御龙似乎只是想欣赏碗中绚烂的颜色,拈起一颗葡萄看了好久,还是舍不得吃,闲闲地开口,意态阑珊。
“馨妃仗着如今萧家权势熏天,不可一世,便想来打击你的锐气,你的反应很好,给予她当头一击,让她吃吃鳖也好,但是我怕她会忌恨在心,日后对你挟私报复。”他虽似是漫不经心,语音中却全是隐隐的担忧。
“太妃娘娘把槿如安排过来了,有她在我身边时刻提点,你不用担心。”我随口回答。
“太妃娘娘的确考虑周到,也许我是应该放心。”他呵呵一笑,冰碗上的水珠滴落下来,在桌上形成了小小的一摊水渍。
段御龙惋惜之情见于形色。“这么美的物事,不忍吃,它却反而消逝得更快,真是可惜了。”
“没关系,我还可以再做。”我安慰他道,哎,要出征的人果然是婆婆妈妈,都快赶上祥林嫂了。
事后我才知道,段御龙的担忧并不是空穴来风,只可惜太迟了,我对自己信心太足,却忘记了生活并不是剧本,所发生的事情你永远也猜想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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