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弦》1.引

    这样的雨天,我又想起七弦。那个淡如墨竹的男子,和他的琴。
    没有人知道他从哪里来。我只看见那日的七弦轻袍缓带,乘一小舟悠然自江上驶近。烟雨迷朦,不见缭绕之后他的神色。
    携琴肩上,青衣如竹的江南男子。眉眼细长秀丽,浓密眼睫微垂,仿佛带笑的眼角,深深藏着旁人不易亲近的清冷。独来独往。没有过去,不知将来。
    明明是令人在意的神秘身份,却在听到那一句言语后,让人无从再启齿。
    “七弦。我的名字。”
    淡定从容。
    记得当时,在场的前辈们略一惊愕,便又挂起了熟悉的怪异笑容。他们说,七弦少侠,也是来争夺宝物的么?
    然后我走过去,冷冷地说。
    “棬雪剑,是我的。”
    从第一眼起便知,七弦是此次集会,我最大的敌人。
    “……少主,用膳了。”
    晴铃温顺地垂着眼睑,将几碟精致小菜列在我面前的木几上。晴铃是侍奉我长大的温柔女子,心性平和,为人友善。故教中人多喜欢她——那些个名门正派,总以为我们盏烛宫个个是十恶不赦之人,口口声声“魔教”、“魔头”,而私底下自己又能正义到哪里去?
    如同今次,铸剑名师江采莲,本是吾父挚友,碍于所谓“正义”,十数年未与家父联络,以致逝世之时都未能与家父重见。遗世两把宝剑,一名星桓,一名棬雪。星桓由江采莲独子江凤雅继承,而棬雪,则赠与家父。本只是一份遗情,无奈家父身为盏烛宫宫主,江湖便传言此剑中暗藏玄机,八大门派长老皆出面阻止江凤雅将此剑交给家父。江凤雅一面受着胁迫,一面又不愿辜负先父遗愿,便提出由各大门派选出精英,会于这江中泽篱岛,以比武分出高低。盏烛宫人须以一敌众,战胜群雄方可取剑;若有人胜了盏烛宫人,则须携剑归隐,隐居之地将无人知晓。而江采莲又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剑师,临终所铸宝剑谁不想要?故此次除了八大派以外,连不少名不见经传的游侠们也来了。
    适逢不久前宫中左护法叛变,家父忙于此事,抽不出身,便说:淅儿,替为父将棬雪取回来,也不枉费了你江伯父的一番心血!
    他说这话时,神情格外怪异。
    我知父亲与江伯父情深,便应了下来。
    “……少主?又出神了?”晴铃伸出白净纤细的手指在我眼前晃了晃,轻笑道,“可是饭菜不合胃口?”
    正欲开口,忽听见一阵脚步声。晴铃也回头望着门口——她的功夫可不差——只见一人身着绣金锦缎,面容干净温和,儒雅之中还有几分英气。眉宇间尚未脱去稚气,却已出落成一个英俊文雅的偏偏公子。
    这貌似书生的锦衣公子,却是江凤雅。
    一见着我,江凤雅便开口道:“湛淅公子,打扰了。”
    见他神色匆匆,脚步零乱,说话却还客气规矩,我不由得勾出一个微许嘲讽的笑容:“江公子,所为何事?”
    晴铃已给他上了茶。一番寒暄后,江凤雅俊眉一皱,这才轻声而急促地道:“剑不见了!”
    我与晴铃面上皆是一惊,急忙追问道:“如今可有棬雪下落?”
    江凤雅心中似有怒气,把杯子往桌上沉沉一拍:“不是棬雪,是星桓!星桓不见了!”
    一听不是棬雪丢了,我心中一定,却又疑惑起来。偷星桓做社么?偏偏还是在这种时候……难不成是八大派的人打算嫁祸于我?
    “敢问公子,是何时发现星桓不见了的?”还是晴铃冷静,不动声色。当下三人心中都知,星桓为何被偷不是关键,问题在于八大派本就不相信江凤雅,星桓一丢,说不定就是他监守自盗。而若他又偷偷将棬雪交于我,势必引起武林纷争。
    江凤雅也还算镇定,细细回西哪个后沉吟道:“两把剑是收在一起的,昨晚我亲手将它们放在了密室里,当时并无异常……啊,对了!”他忽然压低了声音,紧张地看着我,“离开时,我在走走廊上看见了那个自称七弦的人。”
    七弦?……果然很可疑么?但令我在意的并不是这个。
    我望向晴铃,她也皱眉思索着。
    “嗯。我大概了解了。江公子当先回去看好棬雪,以免再生不测……找星桓的事就叫给盏烛宫吧。”我说。
    江凤雅点了点头,起身时衣摆不经意地甩到了我腿上,我这才注意到他穿的是一身书生般的长衫,绸缎料子,镶了华贵的金丝边。就连裤脚都有腾云花纹,奢侈至极,一看便知是个败家子。
    只是,身为江湖中人,着此宽袖衣衫未免行动不便。看他白净的手掌,也不像是个会卖力铸剑的人……难道他不打算继承父业么?
    只那么淡淡一想,我便叹了口气,望向同样面色凝重的晴铃:“你觉得如何?”
    晴铃却似出了神,目光落在江凤雅身上,久久没有回话。
    “晴铃?”
    “……啊,少主。”她的眼中闪过一抹怪异的颜色。“你有没有觉得江公子和七弦公子长得有点像?”
    我愣了愣,摇头:“那日他上岸后便立刻去了客房,我已不大记得他的模样了……怎么,你就单单把他的脸记得那么清楚?丫头思春了?”
    晴铃脸上一红,急忙笑道:“哪有。”
    栖梧轩。
    这是一处僻静之地,位处竹林之中。八大派的人都聚居在一起,这不知来历的七弦便被单独安排在此。苍竹青碧,林风习习,倒不失为一个幽雅静好的住处。只是昨日又落了小雨,路上不免泥泞。方行至竹林精舍前,鞋上已沾了湿泥。
    晴铃上前轻扣竹扉,然后回头询问地看着我——屋中并无人在。
    我环顾四周,只见满目青翠,鸟鸣宛转,并无人烟。心中虽仍有疑惑,却被这幽静景色吸引,不由在竹舍前的石凳上坐下,惬意地吹着立秋凉爽的风,说:“那就在这儿等着他吧。”
    晴铃便点头,垂首立我身畔。柔顺青丝披散肩头,淡粉衣裳衬得她人若天仙。我静静地看着,忽而笑道:“晴铃,今年该二十二了吧?”
    她微微一笑:“是的。少主。”
    “也该寻着嫁人了吧?”我望着竹林深处,漫不经心地抚弄着腰间佩剑。
    晴铃温顺地垂下眼睑:“晴铃生是盏烛宫人,死是盏烛宫的鬼。此心不二。”
    我“哦”了一声,没由来地一阵难受。
    正值青春芳华,就此葬送在江湖纷争中了么?算算年纪,她不过长我四岁,却已跟随我好多年了。父亲说,当年他从土匪手中救下晴铃,目睹了父母惨死的晴铃却自此失忆了。便在盏烛宫留了下来。这一留就是十几年。
    傍晚不算灿烂的阳光斜斜地透过竹间缝隙照了进来,享受着这样微许的暖意,我惬意地闭上了眼睛。
    “晴铃。”
    “嗯?”
    “那个七弦……你是不是有些喜欢他?若此事与他无关,你不如离了盏烛宫,随他而去?”
    “……晴铃不敢。”
    我睁开眼,正欲调笑,眼前却忽现了一个颀长人影。
    青衫飘逸,携琴肩上。墨般长发随意扎在肩后。一刹那间,惊觉那面容中的俊秀。犹如倒映溪中的水仙,孤高自恃,不经意间散发出一种如涓涓山泉般的清。澄澈如洗的眼眸又似带笑,抬眼的瞬间,隐隐望见深处一抹掩藏不去的倦怠之色。
    那抹青碧,苍翠如竹的青碧。犹如一种沉淀下来的翡翠般的旧。
    ……直到很久以后,回想起那一眼的惊艳,仍觉恍若梦幻。
    “两位有事?”
    我这才回过神来,连忙站起身子,用一贯的高傲掩盖好了窘迫,朗声道:“七弦公子,在下盏烛宫湛淅。有事想请教阁下。”
    说完,我才发现他根本没有看我。
    淡定的眼神,一直定格在晴铃脸上。
    我不禁一愣,晴铃却一直低着头,不说话。又听七弦道:“是星桓不见了吧?……原来你们就是盏烛宫的人。”
    后半句话似有些沉重。
    忽然间,林中起了大风。细长竹叶片片飞落,轻轻打在身上,一阵细碎萧索之声。
    我突然想起,刚才睁眼时,并未察觉有人走近。甚至没有听见脚步落在竹叶上的细微声音。
    七弦的轻功居然那么好么?
    然后七弦深深地望了我一眼,转身走向竹舍。
    “进来吧。”
    不知怎的,心中就忽随他的背影定了一定,一刹那间觉得,如此淡定之人,定不会做此等偷鸡摸狗之事……就是这么一种感觉。
    及至在屋内坐下,我已无心打量市中摆设,开口便道:“公子既然已知星桓被盗,那可否告知在下,阁下此行,到底目的为何?”
    七弦似乎觉得我一本正经的样子很有趣,淡淡地笑了笑,神情悠然:“我若说不为棬雪,那你更是要起疑心了吧?”
    一时间哑然,无言以对。
    他却不是为难我。顿了顿,便又开口道:“星桓不是我偷的。江凤雅,这个人的东西,我不会碰。”
    我顿时想起了晴铃说的那句十分奇怪的话:江凤雅和七弦长得有些像。
    “七弦公子,我信你这句。”我整了整袖子,叹息道,“事关重大,阁下若不希望泽篱岛风波骤起,便应先替在下保密此事才是。待在下找回星桓,定当当面感谢阁下。”
    “你们的事,与我何干?我只要棬雪。”冷淡的声音。
    我向上天发誓。
    我怒了。
    从小到大,谁不捧着我、哄着我?爹爹亲手教我武学,宫中护法左右紧随,谁敢惹我?就连八大派也惮于我盏烛宫声势,无人敢用这种语气同我说话!
    我哼了一声站起,抱胸冷眼看着他:“想拿棬雪,胜过我再说!”
    “……少主!”晴铃忽然拉了拉我的衣袖。大概正要说什么劝阻之言,却忽闻七弦斩钉截铁地道:
    “好!就在此处比试如何?”
    我挑眉,骄傲地看着他:“冒犯了。”
    便随七弦出屋,在石凳边的空地上站定。刚拔剑时,又一阵大风直吹得人发丝凌乱。七弦出剑很快,风未止,人已随剑而近。我立刻定下心来,拔剑相迎。
    盏烛宫为何为江湖中人人忌惮的魔教?
    一,财力。
    二,武力。
    富可敌国,武霸天下。
    盏烛宫的招式没有名字,只有一个心念:杀!遇神杀神,遇佛杀佛,挡我道者,必杀之!
    片刻之后,我已心知自己占了上风。
    七弦的眼神变了拜年,身形已乱。我在心中冷笑一声,挥剑刺向他肋下防守空虚之处。这一剑若中,只怕当下便要他血溅三尺!
    忽然之间,我听到了一个怪异的声音。
    那是剑划空的声音,却又比之更为尖利短促。就像那一把剑,生生刺入耳膜。脑中顿时一震,神志也为之一清。
    那不是乱。
    七弦的身形,不是乱。
    圈套。而我已入瓮。
    “少主!”晴铃尖叫。
    “……七弦,住手。”
    ……谁?!
    七弦的剑离我颈间已不足一寸,剑势却在听到那个温润好听的声音以后,生生收了回去。我惊异地睁大了眼,不敢置信地低头望着自己的手。
    ——我的剑,刺偏了。
    在他凌乱的身影中,我失手了。
    “少主!”晴铃惊慌地迎了上来,一把推开眼神怪异的七弦。她不知所措地望着我,
    “您……您没事吧!”
    我咬着嘴唇,紧紧地握着拳头。我在颤抖。
    我败了。
    并非败在武功,而是经验。江湖经验。
    闭上眼,脑中闪过了许多东西。
    方才七弦的一举一动,我已记下。亦已悟出制其之道。如果再给我一次机会……
    爹说,要在江湖上活下去,就要用剑在自己身上留下伤口。身体疼痛,寻找失败的根源。只要还剩一口气,就一定能战胜对方!
    我的嘴角慢慢浮出了笑容。七弦的招式,我也记下了。
    那么,下一次,让我打败你吧!
    我开心地笑着抬起头,不理会晴铃担忧的目光。转过身,恢复高傲。
    我是司徒湛淅,盏烛宫的少宫主。将来能够睥睨天下的人。
    一次失败,对于王者只有激励,没有挫败!
    于是我笑容灿烂地望着对过的两个人——七弦,红叶。
    ——枫庄庄主,红叶。一个如爹爹般有着王者姿态的倨傲男子。也是除了爹以外,我唯一将之视为劲敌的男人。
    七弦静静地向他走去,背影挺拔消瘦如竹,望不见神色。
    “红叶。”
    啪!
    我的心中猛地一惊。
    红叶居然不动声色地给了七弦一个巴掌!
    干净利落,不见犹豫。七弦侧脸顿时浮现绯红掌印!
    接下来的事更让我错愕不已。巴掌声还清晰地萦绕耳际,红叶居然又举起了手。
    只是这一次没有重重落下,而是轻柔地,抚上了七弦红肿的脸颊。眼神温柔如水,如同注视爱子。
    “弦儿,为什么不听话。”
    惊。大惊。
    弦儿……?
    七弦是红叶的什么人?红叶明明没有孩子的……
    我愣愣地看着,笑容停在脸上。晴铃也似惊呆了,不发一言地立着。
    却见七弦依旧微低着头,几不可闻的声音依稀从风中传来。
    “……抱歉。”七弦说。
    他在对红叶说,抱歉。
    然后红叶微笑,笑容如皇城烟柳,浓艳华丽地晕染开来。脑中顿时一片空白。什么倾国倾城,什么风华绝代,仿佛没有词语能用来形容此时的他。
    绝色。
    甚至……超过了爹爹的美。
    我再一次发誓。
    我对红叶,突然产生了好感。
    ……
    好半天才回过神来,这才发现红叶已来到我面前。而七弦仍背对着我,站在远处,慢慢将剑收入鞘中,声音沉闷,略带沙哑地说了句“我回去了”,然后有些黯然地转了身。
    ——不是栖梧轩的方向。
    我皱了皱眉,望着七弦清瘦高挑的背影,忽然又听见了红叶恍若天籁的声音。
    “盏烛宫的……少宫主湛淅么?”
    较我略高些的个子,身材匀称。暗金色绣有枫叶的长袍,下摆轻轻擦过地面,高贵华丽。细看时,红叶有一张略带阴柔却不失俊朗的脸,眸若星辰,灼灼而华。他不笑时,脸上有一种令人怦然心动的认真,而若轻勾唇角,则另有一番惊心动魄的美。
    华丽至极的妖娆男子。
    我知道他不爱笑。不笑的红叶,不过算是英俊,不会让人无论男女都轻易为之倾心;他若爱笑,那么江湖上人人视之容貌无双的,就不会是我的爹爹、司徒海谰了。
    可是他刚才那么温柔地对着七弦笑了。仿佛是一对父子。
    “少主……”晴铃又拉了拉我的袖子,“红叶庄主在问你话……”
    我愣了愣,咳了一声,收回自己在红叶身上停留太久的无礼目光。
    “抱歉,敢问庄主方才……”
    “果然。”
    红叶又笑了。眸带笑意,温和亲近。
    我忽然有一种想喊他“叔叔”的欲望。
    红叶说:“果然和……盏烛宫宫主很像呢。呵,我真是……看来他不想告诉你。那么我也保守秘密好了。”
    “秘密?……是在暗示我调查些什么吗?”我不解地望着他。
    忽然,他伸出手。宽大舒适的绣金袖子从腕上滑下,露出一段伤痕累累的臂来。
    肤色如瓷般白皙,满目却是可怖的伤痕。刀剑、鞭子,似乎还有被什么东西咬伤的痕迹……如毒蛇般盘踞在那一截高贵优雅的臂上。
    如同一件被摧毁了的宝物。
    惊异未绝,又见红叶更令人讶然的举动。
    他轻轻地、仿佛捧着一件易随陶器般地,托起了我的脸。
    四目对望。
    “司徒……湛淅……呵,湛淅。”
    他的笑容慢慢隐去,继而平静地望着我。那眼神却已不见悲喜。
    不知所措。更无暇顾及晴铃。
    耳边只剩了红叶恍若天籁的声音。
    “淅儿……不要告诉任何人。关于七弦,关于我。”
    听着那一声“淅儿,我竟不由自主地点了点头。之前心中那么一点不知所谓的对于七弦的嫉妒,顿时烟消云散。
    然后,红叶的掌心在我颊上轻轻滑过,接着是手指、指尖……我茫然地看着我,如同一个未经世事的懵懂小孩。
    失去红叶的温度。惘然若失。
    最后红叶飞快地瞟了晴铃一眼,淡淡地说:“小姑娘。你该懂是非。”
    晴铃也呆呆地看着他,脸上红得厉害。红叶又深深望了我一眼,便优雅转身,离去。
    不知所谓。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