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地书》30.卑微的生命

    卑微的生命
    中国古俗语说得好：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多年来，我一直生活在父母的屋檐下，缺乏相当的经济独立自主权，因而不得不寄人篱下。
    虽颇感委屈和满腹的羞愧，可依旧忍气吞声，无从谈起激烈的反抗。
    尽管在政府上班，可工资一连几个月“望梅止渴”，“画饼充饥”，到手时又七扣八扣的所剩无几，领到手的不是欢喜而是屈辱。
    手里捏着那几张薄钞票，往往禁不住悲从中来，却又欲哭无泪。工资收入不是家庭经济的主要来源，而是可有可无的。所以掌握不了说话做事的领导权。凡事不得不依靠日趋衰老的父母，我虽有独立的渴望，却没有独立的能力。
    在乡居的日子里，农村生活，使我的内心备受压抑和煎熬，没有好的解救办法。只得退让妥协以求得和平共处。
    在政府，三日一机构改革，五天一精简分流，闹得人人自危，人心惶惶，缺乏生存的安全感。
    官们权力越改越大，一般人员置于不敢反抗的弱者地位，弄得人了无生趣，工作怠慢，心灰意冷的。
    一时间不能停薪留职，一方面因为走投无路，无正当职业与稳定的经济收入，另一方面，又不想伤父母的心，所以只得打肿脸充胖子，硬撑到现在，弄到上部上下不下的尴尬处境，自己也因此搞得苦不堪言，筋疲力尽。
    仿佛自己是一种社会废物，面对父母一代的长辈，总有一种羞愧与负疚，感到自己的生存对别人是最大的拖累。似乎自己生来便不具备存活在这个世上一般，如垃圾一般全被清除才使我最大的快慰。
    在这个弱肉强食、短兵相接的肉搏世界里，一开始就处于一种无可反抗的地位。父母虽为我预设了一条实用的人生道路，可我又不肯如他们一般在田地上世代劳作。
    我要走自己的路，一定要脱去这身屈辱可耻的农壳，走出去，出人头地，跻身于那铜墙铁壁的城市。
    可是，靠什么呢？手中的笔吗？父亲说：“你能一辈子吃书？”
    他虽是无心的善意，在我，每当回想起这句话，就会觉得刺耳伤心。总是暗地里捏紧拳头，立下誓言，发出宏愿，一定要成为人上之人，让充满文化偏见的父母刮目相看。
    唉！立下志愿容易，做起来就难了。经济上的拮据，总让我捉襟见肘，疲于奔命。当一个人为生存不得不倾尽全力时，试图发展就是一种空中楼阁的奢望而已。
    孔子说：学有余可为之。在我，却是生有余始可为之。没有相应的经济实力作为后盾，一切的发展就是席地而谈的空论。
    要想获得有效的发展，必须要先改变现在的贫困的经济地位和社会地位，可是靠什么发家致富呢？我又无从知道。
    因此，一直到现在，我仍然在农村生活中到处寻找，要寻找到死吗？谁也无法准确的预测未来的形势，心诚则灵，我会有一个天赐的良机吗？
    很为遗憾，你发表出去的两篇文章一直无缘拜读。《南阳日报》是常看的，但没见“现代教育”版；《作文知道报》就更不用说了。
    从内心说，我一直欣赏和钦佩你做事的勇气和毅力的，我也舞文弄墨许多年，却从无片言只语见诸报端。说起来真是可笑，所以总是暗地里羡慕你的成就，又往往羞于出口。
    其实我并非那么的潇洒与洒脱，有谁不愿意自己的劳动得到社会的认可呢？固然我不应该过早的宠坏自己的顾虑，但真的原由是害怕自己再一次的失败，害怕自己高傲的敏感的自尊心由此受到重创，让自己一点点的信心也没有。
    说老实话，我对自己的写作，一直是野心勃勃的，计划宏大，工程宏伟，可我对自己却是毫无信心与决心。不过话又说回来，或许你位朋友的义举，与我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说不定因你的行动，或许能带给我新的人生转机，或许从此改变多年来人生固定不变的航程，人生的好望角遥遥在望呢！
    我从来都是一个消极被动的人，一方面心怀“养在深闺人未识”的哀怨，另方面还有“酒好不怕巷子深”的想法，以自欺□□。
    可是时代不同了，人们都活得太匆忙了，你若不走出去大声地吆喝推销，谁会有那份闲散去光顾你，劳心费神地去寻找你、发掘你的？外面的世界太精彩，吸引人东西太多了，五彩缤纷万花筒般的世界让人应接不暇，多一个你少一个你又有什么区别呢？
    没有你，人们也就这么过，地球也便这么转，太阳照常从东方冉冉升起。
    没了鲁迅，没了□□，乃至没有了□□，人们不都依旧一如既往的吃了睡睡了吃的生活吗？现在的人们，天塌下来也无所谓，在没有压死自己之前，还是那么一回事！
    我为自己的想法感到深深的悲哀，虽然我只有二十七岁，我却过早的白发苍苍了。
    我不想把我的这些想法，再传染给你这样有为的青年，一定要以我的希望无所谓有，来折服你的希望无所谓无，或许人生就如鲁迅真诚怀疑的那样，所谓，“古已有之”，也有许多的例外：既然人们都起来了，虽然地上本没有路，可走的人多了，就踩成一条路来了呢！
    再来的时候，如果方便，就带给我一批书吧！在你离去后，他们，只有他们，与我乡居孤寂的日子，有些为人生的温暖与心灵的慰藉。
    子曰：“有朋自远方来，不亦悦乎？”
    子曰：“温故而知新，不亦悦乎？”
    《诗经》有云：“风雨如晦，鸡鸣不已。”此时此刻，最喜故人来，一灯晤对，抵掌而论，对床夜话，如切入磋，如琢入磨。此非人世间一大赏心乐事乎？
    ２００１．０９．２０深夜草
    2007年10月22日星期一22:44:24
    伤痛的故事
    几个月过去了，我没有盼到你的人，却读到了你迟来的信件，怨望之余，也算是一种渴慰，无所谓谅不谅解的事。
    自从与别人决裂绝交后，你就是我友谊里的唯一支撑，在我乡居的那些灰暗、沉闷、孤寂的日子里，你的友谊如寒冬里的阳光，温暖慰藉着我暗淡的生命。这是多么令人感动的事啊！同时也是我一直死撑下去的理由。
    在以前，我的心灵就仿佛是一个内陆国度，封闭、荒凉、孤寂，而你则是我朝向世界的出海口。借助这扇窗口，我始努力踮起脚跟瞭望世界辽阔的远景。现在，别人从我身边弃我而去，逃掉了，一扇重要的窗口，绝情的全部关闭了。
    在“啪”的一声中，我赖以存身的世界轰然倒塌，你，作为我最后的支撑，帮助我修复破碎成片的世界，使我重新站起身来，不至于因此一蹶不振，这是我要感谢你的，可在你面前，我总是羞于出口。
    “看海的日子”，彻底结束了，主要的责任在我。因为我是一个心灵病态的人，凡事无所不欲其极，面对别人，总是感情失控，怎么也不能安于朋友的既存位置，最后就闹得不欢而散了，既苦了别人，也害了自己。我偏又一意孤行，把所有的战祸都推到别人头上，自己却若无其事、心安理得。这让人的自尊心怎么容忍的了呢？
    我如今落个弃逃的可恨下场，完全是咎由自取，怪罪不到别人那里的。
    更致命的弱点，我是一个耽于幻想怯于行动的人，只会在黑暗中一味地向神灵跪拜祈祷！却不能勇敢地站起身来一把抓住人生绝好机会。只是泪眼婆娑的眼睁睁看他远去，剩下自己在黑暗中空自悔恨。
    另外，一个不容被忽视的理由就是，那样一个才气过人、精灵古怪、前途远大的新时代女性，则能因一个“爱”字受到婚姻家庭的约束，心甘情愿的留在一个时代落伍者的身旁去守一份清苦的日子呢？
    所以，我多少有些自知之明，非常知趣，没有展开全面的挽留就全面撤退了，不再三番五次的去死死纠缠。
    对健康倔强的人来说，只是失掉一个好朋友而已。回想起来，仅仅是略感遗憾罢了，更何况有“前程远大”、“前路有知己”来安慰自己。
    于我，那缺是不同的情形啊！几乎是致命的打击！因为我失掉的不仅是一个人，而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世界啊！年轻的我几乎一夜间心灵苍老百年！
    时至今日，时过境迁，我仍旧没有完全恢复过来，时不时仍心有余痛，走不出那痛苦的阴影。
    你看，我就是这样透明的玻璃人，完全经受不起稍微沉重的碰撞，碰一下，就碎掉了。命乎？幸乎？我不得而知。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该到了心平气和的时候了，可是一如既往的心安理不得，仿佛一个不懂事的孩子，不依不饶的执着追问，总想讨一个公道，求证一个最后的说法。可是人生本无答案，谁又能给你一个唯一正确的回答呢？
    遥远的伤痛的故事，我无需固执己见的控诉，还是让我们说一下快乐的事吧！
    ２００１．０９．２０
    2007年10月23日星期二19:45:31
    用什么证明我的存在
    你信中的批评很严肃，也很中肯。可谓语语中的，针针见血。我都一一虚心地接受，可我也有自己的苦衷啊！
    论文之所以写成那般熊样，我自己也非常不满意，然而一时之间也没好的办法来补救，只好听之任之了。让他们自生自灭算了。
    其实，说真心话，我是有自知之明的，晓得它们都是不成器的难以成材的家伙，由于家累与经济窘迫的双重压力，我已是喘不过气来，也就无心对他们细加整理了。
    所以，他们一生下来，便成为失去父母的弃儿，没有一点教养的到处流浪。再说又都是些半成品，草稿铺成，从未经过严密的修改，哪怕唯一的一回也没有！
    因为我的经济不允许我这么做，我不得不一再违背自己的少而精的写作原则，只是以多产高产自诩。你可以指责它们粗制，但不可以说是滥造。每一篇我都写得十分用力，十分艰苦。
    可是由于一再的引述第二手的资料，认识不够，体验不足，尤其是情感的密度、力度不到位，虽身感力不从心，就是一味的硬写。
    故而，时常想一句，写一句，就这么硬挤出来，于是也就皮是皮、骨是骨，总难免生硬拼凑，往往以资料的引述来弥补自己独创的贫乏。
    可是，我不能不写，于我来说，文学是完全荒芜了，我唯有死死揪住论文不放，故意给自己施加外部的压力，压迫自己坐下来，写出来。
    不然的话，扔掉书和笔，我便失魂落魄六神无主，不知干些什么才好，时间一长，我不就完了？
    这真是太可怕了！
    这样一来，我在这个世界上，就根本没有存活的价值了，只有作为社会的废物，被扫地出门的份上了！
    我不愿这样，我一定要写下去，发狠的一直写，不论有无价值，我只是想证明自己的一种存在，我思、我写，故我在！
    当然，也有那么几篇，写起来很顺畅，情感充沛，体验深刻，也是一气呵成，写完之后，自我感觉还颇好，心中也自是得意的。
    也有大多数，仅凭一时的印象，浮光掠影，浅尝则止。仿佛自己是一个文化乞丐，沿街四处叫喊乞讨，才讨得那么一点别人的残羹剩饭来填充自己空空的肚皮。
    我时常讨厌自己痛恨自己，可总也难以改掉这种叫人讨厌的恶习。
    我实在是缺乏良师益友，你又为生计常年奔波在外，得不到十分有益的深入讨论以激发，只好让他们以那副让人憎恨的面目留存人世了。
    好文章如同好的雕塑，不仅要有生活的实感，且也要粗雕细刻，不厌其烦的大加删削修改，“书籍代替不了经验”，“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所以，我是多想和你一起去流浪，到身外的世界走一走，看一看，深入的调查考察时代。
    可是，有家有业有妻有子的人，凡事都顾虑重重，瞻前顾后。
    一件事，在心中想一想，倒还可以，一旦赋予现实，做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更何况，我是那种怯于行动的人。在内心里，我是多么渴望和你一起到出去流浪啊！
    以前，曾呈现给别人《弃妇》之类的小玩意儿，写得不少，自我感觉也很好，可一篇也没能留下底稿。要不然，真是一批颇有威力的集束手榴弹呢！
    每一件东西都有他自己的命运，是死是活，生生灭灭由它去吧！会得到怎样的命运，又与我何干？再说那也是私情话，本就不予第三人得闻的，又哪里谈得上公开发表呢！这是自尊感情所不允许的。
    后来有写几篇模样相似的小物件，可能因字迹暗淡，投稿方式不当，发出后自是杳无音信。
    一而再后，也就淡了此心，发不发表是无所谓的。只要有二三知己传阅就深得吾心了。
    你想替我投稿，心中高兴，但既不鼓励也不干涉，全由你好了。我相信他们的命运，无论好也罢歹也罢，都有自己独立承担。一件作品，一旦产生，就开始独立生长，不再属于作者，而属于社会，作者也就无需安排他们的未来。喜也好，悲也好，赞也好，骂也罢，都是别人的观感，岂与我心有所挂碍？
    你一定要保持身上的那种流浪的气质，那种生命的“顽劲”，“韧劲”，和生命的”原始动力”，这不仅是我缺乏的，也是多年来你吸引我的人格魅力啊！
    你比我更富于开拓者的冒险精神，什么都想尝试，什么都敢去尝试，和我的退缩比起来，你未来的路会更加远大，且望你善自珍视，好自为之啊！
    你的希望也就是我的希望啊！
    说了这么多，绕来绕去，远兜近兜，好像不是在做深刻的自我批评，反而是洋洋得意地为自己开脱罪责一般，且望你读后不要不以为快，依旧一如既往的坚持你那份坦诚、认真、严肃地批评精神，这是我一直期望与你的，唯有如此的人生畏友，才是真正的进步的阶梯啊！
    ２００１年９月２１日
    2007年10月17日星期三23:47: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