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快6点了, 房间里渐渐凉了, 墙壁很厚,而夏末的阳光已经没有足够的威力去穿透它了. 我打了个寒战, 于是就在我穿着的母亲的结婚礼服外加了件霉尘味的毛衣. 然后我就沿着狭窄的楼梯走上天台, 一到露天, 我就感受到光脚下的砂石的热度. 南意大利农庄的每个房间顶都是圆拱形的, 所以房顶看起来就像摆放巨大的半个蛋壳上面盖着油毛毡的场地. 我翘着二郎腿坐在最大的蛋壳上, 感受着石头白天吸收的热量, 观赏几百年来没有改变的景色; 橄榄树的海洋. 她的银绿色的狭长叶片就像舞动着的水的光影. 而在蓝天下阳光中的大地又是一片火红, 清凉的空气在我的脚下浮过, 我向远处望去, 看太阳怎么落去, 一直到银色的橄榄叶变成蓝色. 于是我进了屋, 点燃了一个壁炉.
在这个晚上我必须完成一个任务, 在临睡前必须搞清楚, 那张我在外公工作间文件夹中发现的信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我是从一大堆帐单, 收据, 几封40年代的电报中发现这张发脆的薄纸. 上面布满用大而倾斜的字迹, 这可能是芮妮写的长信中的一页, 也许是她在离开劳伦佐几年后江写给他的. 我的法语开始不灵光了, 有几个词我必须查字典. 但我有个感觉, 我该把这张纸撕了, 或藏起来. 然后忘记她. 这是一扇在黑暗中沉寂太久的门.
在我们家族女性一代又一代传承着什么, 我不知道该怎么去定义它. 一个秘密, 或心照不宣的遗产. 它必须被隐藏起来, 它令人羞愧, 它一代又一代压迫着我们. 而我们就像被固定架子上的葡萄藤, 被扭曲成现在的样子.
芮妮是第一代. 我明白, 这是从她那里传下来的. 但到今天我还没搞清楚, 她是怎么传给阿尔贝的. 她--这份遗产会怎样从阿尔贝到依萨贝拉和我, 然后一代一代伤害我们.
这就是为什么要在我之后将关闭这一扇门.每一个小纸片, 每个词--首先是来自于她的, 都要弄清楚.
在他们从海边返回巴黎, 芮妮就搬到了劳伦佐的住处. 我更愿想象, 他们的生活是轻松和无忧的. 至少开始时是如此. 但如果仔细看就会发现照片中的芮妮从第一个夏日后越来越忧郁. 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在萎缩, 她看来变得越来越瘦小, 不在在镜头前微笑, 不再挺胸张臂, 骄傲地夹着烟出现在镜头里. 她变得退缩.
有一张她在卡塞罗塞平台上的照片, 那时劳伦佐正在重修这座农庄, 这里还是半废墟, 光着脚的她坐在破旧的台阶上, 双臂抱膝, 望着远处的橄榄林, 她好像没有意识到正被拍照, 她心不在焉, 她那时已经走出了第一步. 但她也许还没有意识到.
那时劳伦撮和芮妮仍然住在巴黎, 但每个夏天都会来意大利度假. 劳伦佐爱上了那波里, 并有了在意大利买房的念头, 这样的话, 他就可以经常回来.
他对芮妮说: "应该有一个让我们孩子称之为家的地方." 而这话听起来更像是一个威胁, 而非一个热恋中男人的计划.
他就在这段时间买下了卡塞罗塞. 正如照片所见, 半个废墟, 在当时, 在这么一个偏远的地方买下这么一个破败的房子, 几乎是难以想象的. 像我外公这样的意大利北方人, 从来不应该有这样的想法; 在最南部定居下来, 那里对北方人来说, 太落后. 太贫穷, 也太陌生.
来自当地乡村的, 壮实得像头牛的, 有着温柔深蓝眼睛的斯泰尔瑞欧让我外公对这座杂草丛生,荆棘遍布的农庄产生了兴趣. 斯泰尔瑞欧甚至给这个农庄起了个别名--圣童康塞托. 我外祖父觉得这名字不会弄错.
当他们打开吱吱哥哥的木门, 惊动了一对鸽子, 鸽子穿过屋顶的洞飞了出去.劳伦佐踏在干草铺的地上, 在当时的厨房长着一颗小橄榄树. 它的根顶破了地砖.
外公有一次曾对我说:" 人们可以发疯似得爱一个地方就像爱某个人一样. 你告诉自己, 你看见世界唯一的, 你可以确定她的美丽的地方, 这是命运, 你说, 我们相互决定了对方. 这也是我第一次踏进这座房子的感觉."
这并不让我感到意外, 像他这样有占有欲的人---对那种其它人可能会拥有这座房子, 居住于此, 爱上她的想法, 是无法忍受的.
于是他就买下了她. 斯泰尔瑞欧精通木工, 泥瓦匠的活, 在两年内他同我外公重建了这座农庄, 他们从莱思买来了建材, 当时大路还未修, 必须用骡子驮这些材料. 当房子完工之后, 我外公委托斯泰尔瑞欧打点他土地上的橄榄林, 斯泰尔瑞欧在屋边种上杏树, 在果园种上柠檬,橙子, 葡萄藤爬满凉亭. 院墙爬满绿萝, 夜来香, 她的芬芳在夜色中弥漫. 这对他--我外公庄园的总管, 这个院子也是他今后生活的一部分, 就同我们一样, 这是另外一段故事.
当房子完全修好后, 劳伦佐和芮妮每年夏天都来那波里, 他将自己关在被当做工作室的仓库里, 全身心地投入绘画. 而村里人将这两个从巴黎来的年轻人当作外星人, 他们还从未见过一个女人穿裤子, 剪短发, 或一个男人整天关在房子里画画, 任由院子里的草疯长. 然而当1935年阿尔贝出生后, 劳伦佐的家才像一个家. 而当地人也习惯了他们. 女人们给他们送来了无花果干和甜食, 送给她的女儿新鲜烤制的面包圈, 因为她们觉得芮妮太瘦了, 根本不可能有足够的乳汁来喂养女儿.
我知道, 当他看到我现在所做的一切, 劳伦佐会说什么. 一点点清除记忆, 为陌生人腾出房子, 也许陌生人会砍掉他的树, 他们带来自己的家具, 而劳伦佐的痕迹将会消失得干干净净.
当你离开你热爱的地方, 就必须让他不再存在, 最好将他变成碎片.
但我该说什么呢?---- 我试着, 去用另一种不同与他的方式去解读生活.
我一直很怀疑, 芮妮会将卡塞罗塞放在心上.
她还像从前一样爱劳伦佐么? 她也许会试着用劳伦佐的眼光去看卡塞罗塞, 她也许注意到劳伦佐多么爱这里, 并且对此非常感动.
然后她会在巴黎的冬天向往清晨无花果的芬芳, 光脚踩在石板地上的清凉, 想象着肥硕的壁虎一溜而过,桑葚汁从指间滴落--就像是血.她可能还爱着他,也许这一切对她还有某种意味. 也许她在突尼斯经历过太多的贫穷, 愚昧和饥饿. 所以对她而言, 去爱上这样一个地方根本不可能.她对美好生活的理解是, 漂亮的服饰, 鸡尾酒, 上流社会. 她当然不会明白为什么, 为何她要在井里打水, 光着脚走路, 要在夜里点煤油灯--正是为了逃避这种生活, 她逃离了家乡, 而生活在卡塞罗塞就像会到了过去.
我清楚地看到, 为什么她会坐在平台破旧的台阶上, 遥望远方, 就像一个囚犯, 算计着天数. 她的刚诞生不久的女儿大概在房子的某个角落由斯泰尔瑞欧年轻的妻子塞莱斯塔摇着入睡. 对于成为一个好母亲, 她即无心, 也无力.
据说, 有些女人会得产后忧郁症, 这种没有理由的情绪低落是完全正常的. 而对她来说, 这种莫名的忧伤早在孩子出生前就包围她了.
劳伦左坐在仓库里, 不停地画, 沉湎于他的饥渴中. 在他身上看不到快乐, 和爱, 而纨刳子弟的风流劲也消失了. 只留下意乱神迷.
他必须占有她, 他不让她从自己的眼睛里消失. 但这不是爱, 这不是心灵的需求, 这只是贪欲和恐惧, 他们的婚姻进入了冷战.
那双淡蓝丝鞋是尖头的.脚踝处有缀满亮片的带子. 我是在壁橱角落的一个包着毡子的盒子里发现它的.
这不是平常穿的鞋子, 这是参加舞会穿的鞋.
这应该是在巴黎定做的, 在某个地方一定放着与之相配的淡蓝色的礼服.
也许我的外婆是在某个移居巴黎的富有的美国女继承人或女艺术赞助人的晚宴中穿着它们. 我想象着, 芮妮穿着双鞋和淡蓝色的礼服踏入宴会大厅, 手指间夹着香烟, 瘦小的手腕上戴着银饰. 然后在大厅里左顾右盼, 在那波里渡过一个长长的夏天后, 她一定很高兴重返巴黎.. 那令人不安的情调, 叮当做响的水晶杯, 以及悉悉挲挲发亮的布料都让她兴奋. 而对劳伦佐来说, 这一切让他烦恼, 他不明白, 他为什么要参加这个聚会, 穿着晚礼服让他感到不舒服. 他觉得那里有种狂妄而可笑的气氛.
"我想等一会就走." 在他们把大衣交给招待后劳伦佐说.
"这不需要你说, 现在还没开始喝些什么呢, " 芮妮不满, 看也没看他说, "我也不奢望你会例外地让我能够消遣一下."
他没做回答, 在此期间, 他们已经习惯了冷言相对, 对这种苦涩, 他们已习以为常.
芮妮灵巧地在大厅里穿梭, 想避开他, 哪怕是几分钟也好. 现在她只为感受,重新找回自我. 就像她同露露刚来法国时. 她的活跃引来不少关注的目光. 当她感到周身渐渐发热, 她开始意识到, 距上次她引起其他男人的注意已过去很长很长时间了. 上次是在罗马法国大使馆的晚宴上, 她在回那波里的途中在什么地方作了停留? 他是古董商人, 或考古学家? 他坐在她的对面, 在用餐时, 他踩了她的脚. 他是个富有魅力的英国人, 他是来研究古罗马废墟的. 后来劳伦佐对此事纠缠不休. 上帝知道, 他是怎么想的, 只要别人对芮妮注意一点, 他就耿耿于怀.
她从招待手中的托盘上取了一杯香槟, 她同人群中一个陌生人的目光相遇, 刚才她们是站在一起的, 这是一个高大的金发女郎, 有着瓷器般的肌肤. 她举了杯子喝了一口, 芮妮也作了同样的动作, 当她们的杯子碰在一起时, 她们都笑了.
"为什么干杯?" 芮妮问.
"为我们, 为今晚." 金发女郎敏捷地说.她带有外国人的口音. "噢,天啊," 这女人笑着并闭上眼睛. 好像不能再忍受盯着芮妮, "允许我对您说么, 您真是太美了!"
"她肯定是喝醉了." 芮妮想, 但她还是觉得这话很受用.
后来劳伦佐从一个房间到另一个房间, 他的目光扫视整个房间, 不疾不徐, 并无焦急, 他不想给别人留下生气以及不安的印象. 当他们去社交场合, 她总是往陌生人堆里钻, 她是故意这么做的, 为的是激怒他, 也是为了告诉他, 他不能□□她, 她总是会找到逃脱的路.
他没有找到她.
乐队正在演奏一支探戈, 舞池中挤满了一对对的舞者. 他在其中慢慢移动, 目光扫过人群. 他发现芮妮依在一个穿白色礼服的金发女郎的臂弯中. 两人一动不动地注视着对方,, 她们的舞步很娴熟, 好像两人在一起跳了很长时间了. 当芮妮转头时, 那个女人的嘴唇靠近了她的唇, 这还不是很清楚, 是否那个女郎吻了她, 或只是她在轻声说什么. 当芮妮再次仰起头时, 她变得骄傲而高大, 就像探戈舞女应该的那样. 她发出醉意很浓的笑声.
她是莫瑞尔, 德国人, 28岁. 是钢铁企业的继承人. 她的父亲是企业家, 她的哥哥是纳粹的高级军官. 她, 任性, 娇宠, 对她的权力深信不疑. 在舞会后的一个星期里, 她给芮妮多次打电话, 也给芮妮写了几封信. 她的声音局促不安, 有轻微的忧伤.
"在我月底离开巴黎前,我必须再见你一次. 自从我见到你,我就没有一刻停止想念你, 我求你,让我再次见到你, 这样你也可以更好了解我."
芮妮还没决定, 她该怎样对待这件事,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 但最终还是同意和莫瑞尔一起喝茶.
当她走进咖啡馆, 她看到莫瑞尔坐在咖啡馆后面的圆桌旁. 她戴一顶红色棒球帽, 这让她看起来像个小姑娘, 而非那个给人深刻印象的高大女郎. 那是芮尼对莫瑞尔的记忆.莫瑞尔看来像个孩子. 芮妮坐下,没有笑, 取下围巾, 解开大衣扣子.
"我一直担心, 你也许不会来." 莫瑞尔红着脸说.
她们相互凝视了一会, 不知该说什么. 莫瑞尔有点害羞, 她的自信好象都消失了. 她在信中说的理所当然的话, 突然哽咽在喉. 芮妮让她说不出话, 她活生生的在这里. 她的气息; 她的身躯; 她的长长的手指, 那放在桌上的桔色的手套; 她的指甲的颜色.--莫瑞尔突然变哑了.
"在无聊的时候同您在一起很难," 莫瑞尔先开了口.
"但这更真实." 芮妮说, 然后她开始笑, 好似对自己处境的嘲笑. "我活在真实中, 我有丈夫, 还有一个两岁的女儿, 他们....."
莫瑞尔将手指放在芮妮的唇边, 阻止她继续往下说.
"我只是希望在你身边, 真真切切地接近, 我的意思是, 这完完全全....." 她摆动手好象在找合适的词. "对于整个故事, 我们就略过事先必须说明的."
"但这不能省略, 这个故事..." 芮妮没说完就将头转向等在一边的招待, "噢, 加奶的茶, 谢谢, 莫瑞尔, 你要什么?"
" 我也要茶." 莫瑞尔说, 然后为难地盯着烟灰缸. 她不习惯当着女招待的面果断表白. 否则的话, 她总是那个担任主导角色的人.
"我的心情很不好, 我必须清楚, 我是不是毫无希望."
"也许您觉得, 您需要什么, 只需招招手, 就可以得到."
"您是这样看我的."
芮妮耸了耸肩, 然后在她的手袋里找烟.
"也许是吧." 她点燃了一支烟,闭上眼 深深地吸了一口.
"我明白这点, 我是被某人卖下的, 我已经习惯, 所有的, 如果他想要, 就立即要得到, 就这样....."她边弹着两指, 边吐出烟.
"现在我已经够了, 我对这样的人已经厌烦透顶了."
莫瑞尔惊讶地盯着她.
"您好象很痛苦, 对不起, 我并不想勾起您的痛苦."
"您没有, 这不是您的错, 而且我几乎不认识您, 请您不要在意我所说的."
招待端来了茶, 有几秒时间她俩专心调自己的茶, 只听到勺子碰杯子的声音. 莫瑞尔喝了口茶, 事情发展地不像她想象地那样, 场面有些失控. 她没有能力使之恢复正常. 这也好, 立即抽身, 免得日后铸成大错. 她很明白这点. 对她已有前车之鉴.
"请您原谅, 我是这么固执强求您来这里, 我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想的, 我就快回柏林, 也许我们永远也不会再见面了."
芮妮沉默地, 只是专注和严肃地盯着她.
"您是如此的优雅, 我说的不仅是外表....." 莫瑞尔犹豫地说, "您的内心也是如此, 一开始我就感觉到, 我在舞会第一眼望见您我就感觉到, 我.....我相信, 我想再次见到您, 因为我必须告诉您, 您在我看来是多么美......没有别的."
芮妮一直没有开口她喝着茶, 眼睛一直盯着莫瑞尔.
"我也许该就此打住.....以免出更多丑." 莫瑞尔从椅背上取自己的大衣.
"请等一下."
芮妮轻轻地压住她的胳膊, 直到莫瑞尔再次坐下来. 她们窒息地看着对方, 然后芮妮向前弯下身, 她的手越过桌面, 她的指尖轻轻触碰莫瑞尔的浅色的头发, 然后抚摸她耳后的一缕金发.
"请不要走, 我只是害怕."
"怕什么?"
"怕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
"我也怕."
然后她们开始笑, 一股暖流升去, 从肺到胸部, 然后到脸颊.她们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莫瑞尔的紧张消除了. 不一会, 她们的手握在了一起.
一年后, 她们回想这特别的一刻, 她们让当时的情景在脑海里重现, 生怕遗漏了什么.
"你什么时候察觉到得?"
"当你抚摸我的头发时."
"我也一样, 我必须触摸你, 我抑制不住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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