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宁郡主》10.丧恸(10)

    小莫随在薛朝红身后往奇花阁走去。这过道虽与前堂只是转弯之隔,但却因为格局布置地巧妙而显得特别幽静。夹道的墙壁上接连绘着千姿百态的各色花卉,天花板上垂下道道颜色清浅的纱帘,微风起处,帘卷墙花,宛然如生,让人心中不由暗生向往之情。
    这样的旖旎风情合该有佳人出入其间方是交相辉映、引人入胜之境,却忽无声无息地插进个鬼魅般的黑衣人来杀风景,就横在奇花阁门前三尺,挡住了薛、莫两人的去路。
    薛朝红一笑,她身后,小莫弹指,一道红光疾射而出,门前的黑衣人抬手接下,却是根小女孩绑头发的缎带。那黑衣人直接拈起带子梢来查看,见那逼仄的边角上用丝线细细地绣着一枝梅花,这方侧身开门,将薛朝红让了进去,小莫却一起留在门外等候。
    门里是间小巧别致的厅堂,一色的家具摆设皆以舒适为第一要务,让人看了便忍不住先想要坐倒下去;但屋中那人却是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
    薛朝红向前两步,行个礼,口中问安:“王爷驾临,有失远迎,望恕轻慢之罪。”
    那人并不转身,也不答话,有半盏茶的功夫,方开了口,道:“人在哪里?”
    薛朝红咯咯一笑,好似根本不知面前这个人是位高权重的端王爷一般,笑罢,方说:“王爷说的是那个姑娘哪,好歹说出名字来,也好叫来伺候。”
    那端王听了这话却并不见恼,反朗声大笑出来,接口赞道:“好一个薛老板,好一朵美人花。”说着,转过身来,一对寒水般的眸子斜斜地扫过来。饶是薛朝红这样的见识,一打眼间竟也不由在心中暗赞了一声“好人才”,只是那斜剔向鬓边的眉和睥睨一切的凤眼太嫌邪佞了些。却听那王爷又接下去说道:“本王虽是初次到红雪楼,却不信这里还有谁能有薛老板这样的人才。罢了,也不用再麻烦去叫人,不如就是薛老板吧。”那口声虽轻薄,眸中却了无此意。
    薛朝红却似全然听不出对方的不快,笑得万种风情,竟是在故意气人了:“哎哟,王爷这般错爱可是折杀奴家了呢。”还未来得及再说什么,她人已被扣在端王怀里了,薛朝红心下微微诧异,淡淡地敛了笑,垂下眼帘来。原只闻得眼线说这王爷功夫颇高,没想到竟到了如此地步了;这样,也好。
    一边想着,薛朝红仍是笑,却也不准备再继续挑战这位王爷的耐性了。她抬起头抛个眼风过去,说:“奴家愚钝,怎堪配得王爷这般天人之姿。再说,”轻轻一顿,她不着痕迹地自端王的怀中挣出来,方缓声接道,“便我堪配,王爷心中若已有人在,那也是不行的。”
    端王微微一震,正被薛朝红看个清楚,她笑得更开,赶在对方有回应前抢着接道:“王爷对奴家动了疑心呢。”故意顿一顿,又说,“其实,奴家派人去请王爷时也不过是心中有个猜想,才去试一试的,没想到竟真的是一请便到了。王爷虽出身皇家,却是这等至情至兴,实在是难得呢。”
    端王也笑,语声如常,问:“薛老板果真是位冰雪聪明的奇女子。算来,我与穆安安也是二十几年的相识,竟不知道她有这样的朋友。”
    薛朝红又一个眼风飞过去,娇嗔着道:“王爷说哪里话,我算什么东西,配作国敬侯爷千金的朋友。不过多年前偶然相识,前几日又巧得因缘重逢而已。”
    端王也知薛朝红既能拿出穆安安幼时所用的发带来,则她二人之间的关系便绝不可能如此轻描淡写,却并未再加追问,只说:“劳薛老板费心,将人带来吧。”
    薛朝红且不动,却定定地看向端王,面上渐渐渗出一点笑来,她说:“只怕,带不来了呀。王爷此生都再见不到那人了,只因,她已不在这世间了。”语声未落,她已被端王制住脖颈,薛朝红竟丝毫不慌乱,只淡定地看向那勃然变色的男子——这一刻,与其说他是那个邪魅的王爷,倒不如说那只是一个寻常的男子。他自齿间逼出的声音虽然阴寒彻骨,却遮不住一丝关心则乱:“那你又为何将我找来呢,薛老板。”
    薛朝红抬手轻轻扶上扼在她喉间的手,竟仍然在笑:“果然王爷是重情长情之人,奴家没有看错人。王爷可知,她身后留下了个小女孩。”颈间的手渐渐松下来,端王转身,口气一瞬如常:“薛老板的意思是怎样呢。”
    薛朝红回话,道:“王爷又说这样折杀奴家的话了。这孩子好歹也是故人之女,奴家也不忍心她小小年纪就流落在烟花之地。不如王爷将这孩子领回去吧。”一顿,又自语般说道,“哎呀,也真是母女,这孩子竟和她娘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一样。罢了,奴家这就引她来见王爷吧。”那语声渐远了,端王方回过身来,凤目如水,淡淡看向薛朝红离开的方向。
    厅里连着套间,一重又一重,重重的门依次打开,尽头处缓缓转出一个小小的红影子。
    端王又似看到,那个春日的午后,重重的宫门里,走出一个小小的身影,也着红衣,也是这般年纪,也是这样走路的姿态,也是这样的眉目形影——薛朝红所言非虚,这个女孩子一眼便知是穆安安的女儿,竟真的是一个模子脱出来的一般。
    只是当时,他处处输给他的大哥,也为这个,他特异地顽劣——那一日,听闻太子妃病了,太医嘱咐定要多加休息。他知太子妃原有午休的习惯,病中便更不能少,便特意挑了一个午后来“探病”。远远地,看到太子妃的贴身丫头文娇的神情,他便开心得不得了。只是没想到文娇竟忽然似想起什么一般又笑了,偏头向殿中轻轻唤了一声。然后,殿中就走出了这么样个小小身影来,穿着红绫衣裳,头上用红绸带绑了两个髻,带子梢头,细细地绣着梅花。
    她向他行了礼,口中称他“端王殿下”。他故意说:“我不是端王。”
    她却笑了,说:“有这般人才气度的少年人,不是端王殿下又会是谁呢。”他竟不能应对,或也不是不能,只是不愿:她对她不似旁人,他于是也不愿象对待旁人那样对她。
    她又笑了:“殿下是来看望太子妃的吧,真难得您这样有心。太子妃倒是也时常惦记着殿下呢,刚刚还吩咐将新进来的樱桃留一份给殿下,正要差人送去,好巧殿下自己就走来了。想是闻着樱桃味过来的呢。”
    他竟脸红了,好象他真是为了樱桃来的。耳边又听得她说:“殿下请过来先尝尝这樱桃吧,一会儿太子妃也该午睡起来了,看见殿下来不晓得要多高兴呢。”他听她这样说,就觉得皇嫂好象真是挺喜欢他来做伴的,竟真乖乖地随着她去吃樱桃去了。吃了一堆樱桃核之后,他才想起来一件事:他都还不知道她是谁呢。
    她是太子妃娘家的表妹,名字叫作穆安安,就和太子妃一样多病。他大哥那时已了去边疆,东宫里就只有这两姐妹相伴。他还是会常常过去,只不过文娇看到他,已经不会再有那样的神情了;虽然,在东宫之外,他仍然是那个令人几乎要愁白了头发的端王殿下。
    他曾经以为这样的日子是可以一直过下去的。每天和安安一同听何师父讲课,听完了课,天气好时到东宫陪她姐妹两个散步,天气不好时到东宫给她姐妹两个解闷。
    那时候,身边的人们,明里暗里,总是说,端王这样的人居然也被穆家的小姑娘给收服了,将来想也是一双羡煞人的神仙眷侣。他原最恨蜚短流长,但这样的话却便是当面听到了,也都只是笑眯眯的。那时候的他,就象天上的太阳,因为自己的火热,便赠所有人以光亮。
    直到安安为了她古怪的理想去了大哥的军营里,他也只是担心她的身体,他从没担心过他们之间的感情会有什么变化。他给她写信,给她送去一应日常所需的东西,也收到她的回信,收到边疆特有的一些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流光弹指过,安安和大哥每年都会回来,但总是错开的。他已不再有心思和大哥去争什么,见到那个自小就想和他一争高下的人,他头一次会觉得那也是他的亲人,他也会为他的归来而感受到温暖平和的开心。
    而安安要回来的时候,他却提早两个月便开始眼睛发亮了。他从来都是美少年,那些年,无意间,他的笑,不知烙进了京城多少女儿家的心版。可等到安安真的回来了,他却反而会平静下来,就静静地陪着她,她悠闲闲地赏花、读书,他殷切切地看她、想她。
    身边的人仍是常常说着那样的话,只有皇嫂,看他的眼神渐渐有了忧伤悲悯的颜色。他却如何有心思顾及旁人呢,即使那人是他陪伴多年、待他有如亲弟弟的皇嫂。
    直到那年,父皇因六十生辰颁下圣旨,召大哥和安安一同回京城参加庆典。他们回来的时候,他请了旨,代父皇出城相迎。他带队走到十里亭,不耐,带了几个亲随又走到二十里亭,更不耐,心不肯安静,他忽然打马飞驰起来,一口气跑上了六十里亭旁的山坡。
    遥遥的,他看见一队人马,他催马自坡上跑下。他的马是天子坐骑的后代,再坎坷的山路也能如履平地,他在马上,却觉得自己象是正从高高的崖顶上坠落。
    那队人马最当先的两个人便是他的大哥和安安,他们在悠悠地说着话。那天阳光真是好,隔了那么远,他都能清楚地看见他二人鬓边飘扬的几缕散发。大哥仍是那个慨然英武的大哥,安安仍是那个淡定从容的安安,只是他们又是不一样的,当他们两个说着话的时候,这天地之间仿佛就再也容不下其它。
    他不放手,为了心上的人,他不惜搅乱父皇六十寿辰的庆典;他要安安留下,安安却歉意地看着他,仿佛在看一个并不熟悉的人。
    安安还是走了,大哥也走了,他躲起来舔伤口,他爬起来继续争,他等到的,却是安安失踪的消息。那段日子,说举国相寻也不为过,却始终,找不到一丝有关那个女子的消息。
    他发过疯,可惜终于没有真的疯了,可是各种感情在心里已分不清边界;原来这些年,他只是在自己的路边上徒劳地多画了一个圆,他始终,还是要作原来的端王,那就,这样吧。想明白了,方好放下,方好,再去拿自己的东西的,不是吗?
    他作到了,这世上又有什么事是他作不来或不敢作的呢。便象是此刻,别说这个孩子只是如同安安重生,便是那年的事眼睁睁地再重来一遍,他也不再会有一丝一毫地被左右了——他早已发誓,这世上的一切,都不能再将他羁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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