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离开医院前, 陈一天跟于乔的班主任谈了好久。
久到于乔替班主任担心, 怕陈一天把班主任暴打一顿泄愤,甚至担心陈一天酝酿把矿中告上法庭。
一场别出心裁的篮球比赛,以损兵折将收场。
陈一天跟班主任告别时, 医院里的矿中学生走差不多了。
一行人走出医院,天已擦黑。消毒水味灌满胸腔, 突然呛一口冷空气, 呼吸道被冻得生疼。
不知为什么, 没见孙灵君家人来接。
李远航护送她回家。
陈一天打了一辆出租车,于乔坐进车后座, 伤处肿的肿、疼的疼, 从座位右侧蹭到左侧有点费力。
按照以往习惯,陈一天会坐进后排右侧。
可是今天,他在于乔龇牙咧嘴地挪屁.股的同时, 坐进了前排副驾。
车在渐沉的夜色里,由郊区驶向市区。
于乔的手指甲掉了, 此刻疼痛感觉无限放大, 她咬紧牙根,一路无话。
出租车驶到陈家楼下,陈一天打开后门, 于乔钻出来时, 陈一天才说了一句话:“我替你请假了, 这周你都不用去上学。”
对于乔而言, 2002年光怪陆离的事件已经发生了几次。
眼下另有一件:于香站在门里。
于香站在门里, 陈家温暖的光罩着她,母女长久未见面,于乔有种恍惚感。
大概刚到不久,于香还保持着江南的穿衣习惯。
长款收腰毛衣配微喇牛仔裤,上衣是酒红色的,衬得她肤色不错,35岁的女人勇于穿修身的款式,说明对自己身材存有基本的自信。
毛衣一摆一圈同色蕾丝,2002年流行这玩艺儿。
于乔觉得,要不是那圈蕾丝,她妈就够得上“时尚”标准线了。
可惜,爱美和时尚不是同一概念,爱美做加法,时尚要做减法。
于乔换鞋期间,陈一天站在她身后等着。
扫了一眼于香略显丰腴、红润的脸,又扫到那一圈蕾丝,几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奶奶又做了一桌好菜。
从于乔进屋,于香就跟在她身后。
一会要帮她提书包,一会要扶着她,亲切而不知所措,一个实质性的忙也没没帮上。
难得人这么全,奶奶很高兴,一顿饭吃得热热闹闹。
陈一天简述了于乔受伤的来龙去脉,完全不给于乔插嘴的机会。
于乔残了一个手指,
按说拿勺子吃饭没问题。
可她拿勺子剜了几下,硬是送不进嘴里。
于香见状,立刻接过勺子喂她。
于乔接了几口,前一口嫌米饭太多,没味道。后一口嫌汤太烫,咽不下去。
于香对她满眼宠,纵容她的骄气。
陈一天实在看不下去了,跟于香换了位子说:“你妈坐了一天火车,累了,我来喂你。”
于乔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敢翻白眼。
果然,陈一天的效率高多了。
一大勺米饭——一大勺菜,饭菜交替着送到于乔鼻子底下。
菜也由不得她选,几盘菜,一勺一勺挖过去,把于乔撑得直翻白眼。
陈一天边喂边说:“多吃点,肯定饿了,打架太费体力……”
……
收了餐桌,奶奶拉着陈一天帮忙洗碗,回头对于乔说:“不用你俩帮收拾,跟你妈回你自己屋,你妈有话对你说。”
说完转身走了。
于乔发现奶奶的背影有些许落寞,可能是错觉。
十分钟不到,于乔就冲出房间。
站在陈一天门口,她眼里蓄满眼泪,强忍着没掉下来。
举着掉了指甲、裹着纱布的食指,颤抖着嘴唇说:“你知道!你早就知道是不是?”
语毕眼泪就奔涌而出,哭得凶猛,浑身发颤。
陈一天原本躺着,闻言只好坐起来。
于乔又跑去奶奶房间:“呜呜——呜——”
语不成声,哭得梨花带雨。
奶奶拉她坐在床边,又半揽她入怀。
伸手帮她擦眼泪,擦着擦着,自己的眼泪也掉下来。
于香此行只有一个目的,接于乔回江苏。
她事先跟奶奶电话沟通过,情况是奶奶跟陈一天说的。
于香说,她托了以前的老客户帮忙,给于乔找了一所学校,她可以去当插班生。
她这次回来,就是专程接于乔的。
完全出乎于乔意料。
她问爸爸的债还完了吗?
“嗯?”于香一愣,这个谎撒得太久了,于乔深信不疑,可是于香早已疏于记忆。
“没有。”
于乔疑惑。
“你爸爸他……不是欠债还钱那么简单,我尽力了。”
“他现在在哪?”
“还在坐牢。”
“两年前就坐牢,现在还在坐牢,既然一直在坐牢,为什么今天来接我回去了?”
于香一时语塞,这哪是一两句话能说清的。
“我不回去。”于乔鼻翼翕动,毅然决然的语气。
“乔乔,妈妈确实有些话没跟你说,但妈是为你好,妈让你离开家也是为你好……”
于乔没接于香递过来的纸巾。
她吸溜一口鼻子,语气更加平静地说:“我不回去。”
※※※※※※※
是去是留,是南是北,是坚守还是放弃,一个十五岁的女孩子,能做几分自己的主?
陈一天知道于香要带于乔走,才给于乔请了几天假。
刚好于乔打架受伤,休假一并养伤,顺便整理行程——对于乔而言,更需要整理心情。
关于爸爸的事,于香跟女儿说,等回了南京,慢慢跟她讲。
父女亲情浅淡,本没太大影响。
于乔只是借此事感怀,自己终究是孩子,她目之所及、耳之所闻,原来并非真实的世界。
陈一天、奶奶和于香一起瞒着她,瞒了这么久。
借此生发开去,不知还有多少事,是她不知道的。
过去或是未来,不知还有多少事,是她无法左右的。
她没有张罗去上学,也没有积极地准备行程。
接下来的一整天,她都举着那根肿胀的手指发呆,脸也没洗,头也没梳,吃饭也味同嚼蜡。
但心理再抗拒,也没有人站在她的立场帮她说话。
奶奶在打包杂粮,都是老家的亲戚自家种的,黑豆、绿豆。
还装了当年采摘晒干的蕨菜,让于香带回南京,用清水煮了,蘸酱吃。
有几次,于乔见奶奶在厨房忙碌,接水的空当,对着水流轻轻叹气。
陈一天去了海鹰机械一整天,拖着疲惫身躯回来,说把这几天的工作安排好了,明天带于乔去北镇看王大夫。
他这么一说,于香马上响应。说一定要去,而且要买些贵重的礼物。
某种意义上,王大夫是于乔的救命恩人,也是于香一家的恩人。
于乔默默翻了个白眼。
自从得知于香要带她走后,她处处看她妈不顺眼,连话都懒得跟她说。
陈一天用目光征询于乔的意见,于乔横横地说:“要么她去,要么我去,有她没我,有我没她。”
于香也来了气,胸脯起伏不定,张了几次嘴,又把话压下了。
对陈一天和于乔而言,北镇是多么熟悉!
还是家附近始发的公交车,还是终点站换乘,还是要坐三蹦子,还是要跟三蹦子讲价钱……
从1999年到2002年,相差8岁的一个少年和一个女孩,无数次往返在这条路上。
每次怀着不同的心情。
从无望中来,奔希望而去。
两人没给王大夫准备礼物,空着手去从公交车。
陈一天揣了于乔打架那天的血小板化验单,数值在参考区间内,没有向下的箭头。
这一次,奶奶坚持要送到公交车站,于香也跟着。
风和日丽的冬日上午,陈一天和于乔上车,习惯地走到最后一排,于乔坐在靠窗位置,陈一天紧挨他坐下,像寒来暑往的许多次一样。
车开动的一瞬间,于乔看向窗外。
夜间车窗结了厚厚的霜,此刻化开了一点,她调整眼睛的位置,刚好看到了奶奶。
还是那件常穿的灰紫色棉袄,奶奶捣腾着小步,跟着车往前走。
她一会看车,一会看脚下,走得很小心,也很急切。
奶奶没有擦眼泪的动作,但于乔就是知道,奶奶又哭了。
公交车出了站,速度越来越快,拐进大路,奶奶不见了。
车里只有零星几个乘客,于乔跪在车座上,下巴担着椅背,看奶奶的身影消失。
深冬的黄河大街,只剩凌乱车马,不知所终。
于乔坐正,心里仍有几分酸涩挥之不去,伸出没受伤的那只手,用指甲划玻璃上厚厚的霜。
指甲与玻璃的摩擦声很刺耳,霜花簌簌落下。
陈一天“咝”了一声,厉声道:“行了!别整天哭叽叽!”
于乔收了手。
隔了会,他又轻声说:“奶奶本来就爱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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