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是一片赤色火岩, 极热的火气蒸腾。
物极必反, 不曾到过恶人谷的人, 总是难于想象, 昆仑, 此长年白雪皑皑寒如冬日的极寒之地,也会有这般火热的山谷。
这恶人谷, 比不得极美柔雅的江南风景,却也别有一番风味。
见他并不想再答此一问,反而相当认真看着屋外井然有序的内谷谷众。李承恩也随之一眼扫过去, 看到此处机关遍布的塔楼,又看远处那荒芜漫漫赤色。雪魔堂本就是恶人谷极高之处,此时望去, 那绝壁峭岩, 机关要塞, 盘旋蜿蜒的栈道,尽入眼底。如此恢宏, 井然有序, 同外谷相比,都是一番全然不同的风景。
“也罢, 既谷主不愿提及因由,李某人也就不论及因由。李某此来, 便是为一个结果。三年前秦颐岩曾答应谷主一个条件, 今日便是践行之时。三月前秦颐岩被那些怪物追杀, 仓皇奔逃而来, 让李某寻找谷主,警惕夏子谦,李林甫等人。”
当日秦颐岩说出这些话时,似乎对让王遗风出手,甚有把握。
李承恩又道,“不错,在下此来,并非仅仅为此事,也非仅仅大唐王室,亦是为黎民百姓。那些吃人的怪物不知痛苦,毫无意识,若如此蔓延下去,这天下岂不是要陷入无尽的混乱?谷主就忍心袖手旁观?”
姜晨还未回答,旁侧跟随而来一直警惕着的肖药儿冷脸嗤笑了声,用他沙哑而苍老的声音嘲讽道,“天下?天下与我恶人谷又有何相关?莫要忘了,这恶人谷之人,无一不是是天下弃子!恶人谷被视为天下之毒瘤之时,人人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如今有了用处,就急急忙忙跑来百般请求。阁下莫不觉得无耻至极?”
“你!……”
“可是无话可说?”肖药儿驼着腰,冷笑道,“时过经年,老朽如今倒是有所悔悟。当初何必出手救下那些虚伪之人,多留他们几年性命,到头来反倒是老朽之错,应是干脆利落一副药药尽所谓君子,何必为他们将阎王帖从三更拖到五更。”
“荒谬!你这是颠倒黑白!”李承恩怒气冲冲,忍不住就要辩驳几句,“当初你肖药儿明说救死扶伤妙手回春,众人认为与药王孙思邈齐名,有扶危救死之心,悬壶济世之德,怎料你竟借医治之名,行下毒之实,若非药王追查,竟不知你如此罔顾人命。”
肖药儿冷道,“那又如何?没有老朽在,他们早已黄土一杯,能多活五七年,已是意外之福气。”
“他们原本却有机会寻到更好的医治方法,可以继续活下去。”
“嗤~”肖药儿不曾开口,倒是谭儿轻声一笑,她一字一句认真说话时,绝不容人看轻,黑白分明的瞳仁里满是讥讽,“机会?生存之机会何其渺茫!根本稍纵即逝!他们所做,只是死死抓着肖爷爷神医的名头不肯放松。他们的病要寻找与药王齐名之人才得以医治,分明已是病入膏肓。天下名医何其稀少,若未碰到肖爷爷,那些人怕是死的更早。即便药是毒又如何,肖爷爷可曾逼迫他们吃药?他们若想活着,岂非还是要吃下药去?他们借肖爷爷的药多活五年,却要恨给他们这五年性命的郎中,忘恩负义之徒!无论如何,你莫非还能否认他们的性命是谁一手拉回来的?”
这话便是相当护短,字字句句都是为肖药儿开脱。简直黑的都给说成白的了。李承恩都要给她气笑了,“小姑娘倒牙尖嘴利,无论如何?无论如何你能否认,你的肖爷爷明明治好了病人,却又下毒害死他们的事实?”他倒是照模照样问了回来。
卡卢比听着一串药,治病,杀人的词,他们说的极快,又极多,卡卢比还不曾全然领会,颇有困惑,转脸看到姜晨,眉头一皱。
谷主看起不大开心?
米丽古丽静静听着,只是看李承恩时,只觉漠然。
恶人谷的人,总是在被迫听所谓正邪之辩。她们是邪?可所谓正,却不也都是这些追名逐利假仁假义的伪君子?
“好了!”姜晨蹙眉,制止了众人愈演愈烈的争论。他转脸望着李承恩,“莫要忘了,你站的地方,是恶人谷!”
李承恩气焰倏忽熄灭的一干二净,一时呐呐。才想起此来并非是引战,而是为秦颐岩遗言和长安变故之事。
不知为何,看他们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李承恩就无法不去生气。
那都是人命啊!
难道他们就忍心看着活生生的人,成为那种无血无肉的怪物。
他却选择性忘了,恶人谷不少人也曾被天下之人逼迫到何种地步。
或说,他不敢记。因为他怕会没有底气去劝说对方出手相助。
“……或说谷主却是怕了那些怪物。”
“不必对在下用一些无谓的激将。”
李承恩:“……”
“阁下已踏入恶人谷中。”
李承恩一顿,不知他忽而提起此话又有何意。
姜晨垂眸,“隐元会眼线遍布各地。”
李承恩皱眉,“恶人谷也不曾避免?”
“避免?为何避免?”姜晨唇角一弯,转过身来,“曾经有人对我说过,很多时候,太过灵敏的眼睛和耳朵,却是成就骗局的最佳利器,阁下以为呢?”
李承恩:“……”
米丽古丽团扇掩面,柔柔一笑,眸若秋水,面若桃花,柔情似水,若是换一个不是如此严肃的场景,倒的确能叫人神魂颠倒一番。谷中第一美人之称全然名不虚传,“辅国大将军李承恩勾结恶人谷叛国,原本只是空穴来风,毫无证据,阁下如此无所顾忌踏入恶人谷,岂非……自掘坟墓?”
李承恩道,“陛下不过是一时被奸人蒙蔽了眼睛,李承恩对大唐忠心耿耿,岂会背叛。”他说话之时,却也已犹疑不定。朝堂风云诡谲,无人会比他更为清楚。
米丽古丽道,“很多人都对自己的眼睛深信不疑,事实如何却早已无人探究。”
这一点,无疑击中了李承恩心中最忧虑之事。王遗风前车之鉴就在眼前,自贡之事无人探究。那他呢?这通敌叛国之罪,他又要如何解释清楚?
“陛下英明神武,对朝中臣子了如指掌。我与陛下君臣日久,感情深厚,绝不会……”
肖药儿冷冷笑道,“可事实,你却走到了恶人谷,是也不是?”
李承恩脸色铁青。
姜晨看向谭儿,忽而温和一笑,“不若听听孩子的意见?”
谭儿乖巧的点头应下,像看傻子一般瞥了李承恩一眼,道,“大唐的确繁花似锦,土地富饶,物产丰富。与此相伴,四方各有外族虎视眈眈,近,东邻海岛倭人,西有高原吐蕃,南有洱海六诏,北有草原回讫,危机至此,朝堂却无忧患之声。当今天子登基二十又三年,自十年前泰山封禅平安无事后,行事愈发恣意,沉迷梨园,挥霍无度,广建宫室。自张说死后,朝堂之上风起云涌。短短二年之间,宰相之职已有王晙、宇文融、裴光庭,李元纮、韩休、裴耀卿等多人变动,势力更迭反复,原本就已呈现飘摇之势。去年张九龄上任,事态渐渐平静,但之后再加入李林甫,据闻……”谭儿微微一笑,显然幸灾乐祸,“如今左右相可是纷争不断。”
这些事,他身为天策之首,又如何不知。只是左右二相的争斗,陛下都不曾发话,他这武将,实在也无处插手。
李承恩沉默了,下意识就扫到了姜晨身上,他并不认为这个小姑娘自己能感知这些风云变动,显然是王遗风时时刻刻教导着。自然,李承恩也不曾料到对方身为江湖之人,却能对天下大势看清至此,叫人糊弄都糊弄不过去。
姜晨点了点头,面上也无惊讶之色,“谭儿看来认真做了功课。”他目光落在身后桌子上的厚厚书籍之上,淡淡提点了一句,“……为王者,忌讳权臣。帝权与相权的争斗,从来都不曾变化。”
谭儿恍然,“师父所言甚是。新任贤相张九龄虽尚受天子信任,却因与朝中裴耀卿结交过甚,又与江湖长歌门藕断丝连而有结党营私之嫌。倒是黄门监李林甫,所倚靠之人唯有天子,其人眼力绝佳,往往顺上心意,地位看似不及张九龄,但时至如今,李隆基离得了张九龄之耿直,却离不开李林甫的甜言。朝堂混乱。去年南方蝗灾,若非张九龄直言不讳,夏子谦在侧奉劝,若凭李林甫之顾左右而言他,朝堂何能放粮减税?”
谭儿微微一笑,对着李承恩意有所指,“如今唐王朝已是风雨飘摇,何如我恶人谷自在逍遥?”
不知从何而飘落一片黄叶。
从这扇窗前而过,旋转,飘荡,一点一点,落到地面。
李承恩张了张口,颓然道,“莫非朝堂倾颓,这命运已无力改变?”
姜晨微微皱眉,提及所谓天命已习惯性反感,拉拢李承恩的计划都暂置一边,反而未选择这对李承恩而言是巨大打击的肯定回答,“渺小而无力挣扎之人,只能被动的随着天下大局沉浮于世,或生或死,面对着所谓生离死别,自欺欺人的将一切都归之天命。岂不知天命已是人心选择而来。尚未至者不可知,人若因此惧命尚可接受,却万万不该就此认命!”
随波逐流,最后,连名姓也不能得证实。在历史的巨轮之下,化作黄土一杯,没入时间长河波澜不惊。
此话如此铿锵有力,仿若一声雷鸣响心间。
好一句人若惧命尚可接受,却万万不该就此认命。
李承恩心潮涌动,认命?人确实不该认命。
王遗风所言,确实如此正确。他已无心反驳。良久,才到一句,“不料谷主是如此……洞若观火,在下佩服。”
在场众人亦然神思各异。
他们只以为谷主是江湖之人,只知快意恩仇,却不料朝堂之事,他也是如此明察秋毫。
李承恩道,“以谷主之意……”
姜晨从旁侧抽出一把长剑,抚摸了剑身时,李承恩看去,却发现他目光竟似乎流露出几分奇异的神色。
怀念,还是厌倦?
为何有人会怀念已厌倦之物?
只听闻红尘派不尚招式之变,以招式变动的胜负为低下武学。他们善察人心弱点,在搏杀之中,往往利用敌方心防而取得胜利。
善于掌控人心的红尘弟子,却也会使剑?
他转脸淡淡然扫了一眼卡卢比,“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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