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晨坐在桌边, 身周落着厚厚的几堆书, 细看去, 无非便是机关密要, 墨家守城, 机关道,九龙阵等等有关于这个时代机关的绘制方法。参考这些, 也只是为了让这个时代装配机关的能工巧匠看懂。
他当然不会因为这些细节让底下的人为难。
笔下一张严密复杂的机关零件图被勾勒出来。一落笔,便再也没有改动。
雪魔堂外,夹杂着硫磺和些许未散尽血腥味的热风呼的扑进来, 外面一片黄叶从门前飘过。
姜晨目光凝然,到那片叶子悄无声息的没了踪迹,他微微低了低头, 看着那墨迹已干透了的图纸。姜晨, 清楚地记得, 当年的他对于这种生死的感触极低,隔着一个世界, 只知道虚无的生命死去与生活毫无差别。他也曾想过, 为何王遗风既能屠城,为何不能赶尽杀绝……
是不能杀。
李承恩是李隆基非常器重之人。
无论是正史还是这个世界, 安史之乱初起,长安势危, 李隆基难舍爱将, 严令李承恩相随在侧, 放弃长安遁逃。马嵬事变之时, 杨玉环自尽,李隆基寡寡欲欢,跟随在他左右的,除了高力士,便是李承恩。若今日不留余地,恐怕李隆基这感性之人就要举天策之力来攻。
恶人谷不过区区万余之众,此战只是为了恶人谷得一喘息之机会,而不是拼得鱼死网破。
姜晨手落在桌上,按住了被风吹起的纸张一角,风过后,他不自觉动扣了扣指头,暗自思量。
这还不是很多年后恶人谷势力壮大,武林正道不得不组建浩气盟遏制之时。
十个恶人中也不过才现身二三之人。
至于守卫弟子防线的杜如枫花百合之流,为了掩护众人撤退,汇合米丽古丽,已,葬身于此。
王遗风的记忆并起他自己对这世界的印象中可以得知,恶人谷发展百年来,这一次的灾劫,意料之中,又颇为意料之外。
谷中收容走投无路之人,可世上走投无路之人又能有多少。可用之人不算多,面对天策精锐和神策军三万人,处于极端的劣势。
昆仑极寒,天策军队千里迢迢而来,还不太适应这里苦寒天气。曹刿有言,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久久对峙,必定影响士气,严重一些而言,长久围守不战极可能受到上位者的怀疑。想必李承恩是看到这一点,才决定兵行险招出奇制胜,想要以速度取胜。
其实,若是对方长期打消耗战,恶人谷的人数,必然是耗不过朝廷军队,最后免不得被逼的孤注一掷,到时候,天策精锐只需以逸待劳,必会赢的轻易。恶人谷虽无昆仑严寒,却也并非宜居之地。毒虫瘴气颇多,适宜农田稀少,食物匮乏。若李承恩只围不攻,不直接面对姜晨,怕是被动的,就是恶人谷了。
就算武功高强之人能逃离此地,但是恶人谷若毁掉,世上便不会再有他们的容身之所,那时所谓天下正道无止境的追杀,也足够任何一个江湖高手喝一壶了。
此番借用谷中重重机关,才保住了这里。
但是,恶人谷无疑已元气大伤。
姜晨非常清楚如今江湖情势,所以他没有听从肖药儿的意见杀了那些俘虏,也没有对李承恩动手,活着的他们无疑会是姜晨手中一枚极为重要的筹码。秦颐岩的到来,就证明了这一点。
无论神策军队如何,至少,秦颐岩不会弃李承恩而去。姜晨对这一点非常有把握。他来到这里,不得不去回顾这个时代的走向。有一件事足以引人注意,年幼时,李承恩作为军家后人,流落在外,是秦颐岩将他找回。他是一个军人,所以绝不会任由李承恩流落。就算如今,也一样。
秦颐岩如剧情中所言一般,来到姜晨面前,姜晨并不惊讶。甚至可以说,是他有意无意,引秦颐岩前来的。
之前原主所中仙芝漱魂丹,极可能与萧沙有关。他这“王遗风”未死,萧沙又岂会轻易罢手?虽然姜晨醒来之时,将药力逼至手臂以秘术除去,但难免世上不会有第二枚。萧沙将会是一个,非常不安定的隐患。
从陆危楼逃离原拜火教,取光明之意传教长安后,萧沙作为陆危楼的跟随者,就长居大光明寺。如今李隆基尚且忌惮明教,不敢下手。朝廷,明教,此二者之间维持着一种微妙的和谐。若是萧沙依旧有意让明教坐稳大唐国教之位,必然少不得讨好李隆基。
古往今来,权利顶端的人,最想要的,是什么呢?
那是紧紧的抓住手中权利,永远的掌控。永远的活。
而仙芝漱魂丹的药效,复活,非常具有欺骗力……
所以,自李隆基起从上而下的调查,是非常必要的。
这一点,是已置身恶人谷的姜晨是无法做到的,他也不会因为探听消息而隐匿朝堂。秦颐岩,是正好送到面前的一个契机。
姜晨认真的时候一向不喜欢毫无目标的做事。无疑,本不该出现在这世界的仙芝漱魂丹,已成为他的目标。
他对这一件穿过时空来的特殊药品,非常有兴趣。
虽然他对头脑里至今难以平静的一千年纷乱的痛苦,不感兴趣。
至于说,改变这个已在缓步步入衰落的时代,姜晨毫无想法。因为,这里没有人愿意做出改变,他们都非常享受这样的“太平盛世”。人们只看到了大海表面的安宁假象,而无法看清深处的,暗潮汹涌。
那便让他们去享受吧。
当整个世界从上到下的人,安于现状得过且过的时候,姜晨会觉得,他何必多此一举。你永远无法叫醒一个装睡的人,这一点沉浮于世事多年的人总是体会的一清二楚。
倘若恶人谷此番面对占据优势的天策,便束手就擒,期待着天策的心慈手软。姜晨,恐怕也不会现身于此了。
姜晨所做的一切,一向是喜爱捷径的随心。他对自身亲手所做或者要做的一切,无疑一直抱有一种令人奇怪的过于认真的态度。
从上一世开始,他似乎也不自觉的将之作为无尽轮回中一种极有纪念意义的事情,一个太多年记忆里的坐标。就像欧阳少恭在蓬莱立下的墓碑,当然,姜晨以为,自己做的,比立碑这种事更科学一点儿,不是么?
他心中有种令许多人都不屑一顾的期待,某一日,也许还能再回到自己的世界。就像从玄霄到欧阳少恭一样。
他不但想找坐标,他还想找原点。暂时找不到没有关系,总会有一天,他会将所有的一切都剖析开来,就像上一世一样,做一个彻底又完美的了结……
姜晨微微一笑,温和又无害,若有人见,一时也只能觉得如沐春风。唯一能表露一下心情的沉木桌子,吱吱陷下去一个指印。
他回过神来,从旁边又抽出一张纸来,唇角含笑的继续绘制他的机关零件。
恶人谷中幸存下来的人清理着四野,将腐尸堆在尸菜田中,又洒水冲掉了各处已变得乌黑的血迹。处处是断壁残垣,破木烟墙。
低空盘旋的黑色乌鸦,漆黑的眼珠仿佛都被前些日子连天的烽火和血色映的猩红。他们盯着那些破烂的尸体,布满贪婪,飞得越来越低。
一种凄寒的腐朽之气蔓延开来。
此战过后,唯一令谷众们安心的,便是,他们会有很长的一段时间为所欲为。因为八大门派和朝廷,都已领教了恶人谷的威力。
米丽古丽踏进门来,盯着桌边的姜晨许久。只觉得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新谷主事实上很有魄力是不是?也很喜欢说话是不是?
但是从秦颐岩带了李承恩走后,今天早上到现在,他说的话,不,应该是字,都不超过五个……
米丽古丽才觉得,“嗯”这个字是一个万用的回答。
“天策撤兵了。”
“嗯。”
“您是不是早有预料?”
“嗯。”
“谷主想让秦颐岩探听朝廷消息?”
“嗯。”
“……”
“谷主……”
“……”
“秦颐岩来,连要对他说的话,谷主也计划好了。”米丽古丽暗想。先拒绝一会儿,再转折,这怕就是中原人所言的欲擒故纵,诡异的欲擒故纵。
她还就说,这位新上任的谷主看起来不是多话之人,怎么就好心像那小小天策解释什么。
这一次,秦颐岩那个人恐怕还得好好相助谷主调查了。
“谷主,需要……”
“谷主,那几百个神策怎么处理……”
“……”姜晨瞥了她一眼。
“谷主,杜书生,花百合,梁平……”米丽古丽看着这一串人名,暗自叹了口气,“这二十八人该如何处理?”三十个人中,回来的仅有两人……
若是没有王遗风先行退去天策军后的八大门派,恐怕伤亡会更加惨重。
“……往日如何处理?”
终于得了正常的回答了。米丽古丽沉默了会,“扔到尸菜田。”
“……一视同仁?”
“……凡死在恶人谷的,无论是谁,都一样。”
“可有亲人?”
“梁平有个儿子。”
“年纪。”
“十岁。”
姜晨想了想这恶人谷的布局,扣了扣沉案,“恶人谷中多少人在此成家?”
米丽古丽怪异道,“约有一半。”她不过是提了梁平的儿子,对方就立刻能想到成家之上,当真与众不同。多少人刚进恶人谷时,都以为这里只有一群大老爷们,哪里能想到这里还有女子。
逃入这里的,也都是人。相互成家再普通不过。虽然,更多人只相信自己。
姜晨抽出图册,将平安客栈附近闲置的木屋圈了出来,“这里,让那些孩子住在一起。找人教书习武吧。”
米丽古丽微愣,看着离平安客栈不远的一众空地,“如此,也好。”
“不适合生存在这里的,就送到长乐坊吧。”
米丽古丽点点头,“是。”
肖药儿闯了进来,“谷主,还是留着吧。”
姜晨重新开了一张纸,漠然道,“这里又不是安乐窝。”
“老夫知道,谷主是否担心他们不适合练武活不下去?无妨,不能习武,也能学毒。总之,会让他们有一技之长。”
“随你。”
这几日相处,倒是让人觉得这个传言中屠尽一城人的王遗风脾气意外的容忍。
天色渐晚。米丽古丽肖药儿等人时不时进来商讨一番。
姜晨上上下下扫了她一眼,忽道,“这世上,什么地方来消息最快?”
米丽古丽也上上下下看了自己一遍,冷静道,“……青楼。”
肖药儿:……
“你觉得如何?”
“谷主,您还不会想让年轻貌美的我去当老鸨吧?”
“……”姜晨只是看着她。
米丽古额角青筋跳了跳,“即使如此,谷中修缮事务尚未完备,我们恐怕没那么多资本。”没有财力支持,就算她肯,也是空想。
姜晨目光落到一个精致的书画之上,“这是从何处得来的?”
肖药儿扫了一眼,悠悠道,“……xx商会。”劫来的。
商会?
卢延鹤么?
“……”姜晨微微垂眸,遮住了心中思量。
又过了几日,天策彻底退去,米丽古丽就不能在恶人谷找到王遗风此人了。
雪魔堂的书桌上只留下一堆机关图纸。
肖药儿只是叹道,“那四大商会,可不是好惹的……”
他拿起桌上图纸,苍老的脸上浮现出些许忧虑,“加快这些机关安置,另外,务必严密封锁谷主离开的消息。”
小说推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