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声之处, 便是惊雷。
骤然宁静之中, 杀喊声冲天而起。
幽暗的山谷突然人影绰绰, 暗中那一双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这一队不速之客。
马匹慌乱。
从空中落下的石头还带着火色, 砸在地上, 咚一声巨响,爆出血色火花。落地之处, 熊熊火焰燃烧起来。天策的马本是受过训练的,但是也抵挡不住这样猛烈的袭击,受惊奔逃。
山坳两侧露出头来查探情况的恶人谷众们脸上露出些许笑意, 暗暗赞道,“王先生果然料事如神。这鞭炮加投石车,他们的马再好也挡不住。地上撒了松油, 还有荒草林木, 今日又是南风……”
所以火势, 迎风便长。
李承恩脸色铁青,但至少也曾身经百战, 此刻也不慌乱, 立刻命斥候在前查探其他陷阱,带着众人继续向前冲。已入恶人谷, 却不能就此半途而废!
脱离了那片火海,数千战马已只剩下寥寥几个。
有恶人谷的指挥便大喝一声, “兄弟们, 冲啊!杀了他们!”
刀光剑影。
血色围城。
不断有人倒下去, 又不断有人扑上来。连那路上枯萎的荒草, 都染上了斑斑血红之色。
血腥,又令人窒息。
恶人谷的恶徒就像吃了药一般,发了狠心杀人。
天策为李唐的荣耀而战,却也未曾料到,他们面对的,会是如此殊死抵抗。
战场的火星与灰烬弥漫了这雪山深处的山谷,被到处飞溅的血色浇灭。
连烈风集外的熔岩也变得萧索,冒着腾腾热气的岩浆都萎靡下来。
恶人谷众目的达到,撤退。
天策不明所以,行事便越发小心谨还慎。
这三生路上,遍是死尸。
风中传来凄厉的破空之声。
继而一声惨叫,一个人已被射倒在地。
一枝铁箭插在他胸膛。
这一声响,无疑扯断了所有人正紧绷着的神经。
平安客栈周围新建起的塔楼上射出火色箭雨。
底下的军队也连忙架起盾牌抵挡。
此处,天策身后,那八大门派之人了无踪迹。
肖药儿站在高高的山坳上,望着远处那一片火海,心中忧虑不减。也不知他能否从他们手下平安脱身。
……
昆仑之巅,风雪交加。
姜晨面前所站,为首正是少林罗汉堂澄如大师,身后,有长歌杨尹安,纯阳卓凤鸣,余下几派,也尽皆派出门中精锐。
姜晨站在山崖边,似笑非笑,“想不到在下会有如此高的身价……”
澄如大师打了佛号,肃穆道,“阿弥陀佛,王施主。苦海无边,回头是岸。施主已犯下大错,切不要继续执迷不悟了。”
姜晨打心里升起一种难言的笑意。
他听过的回头是岸太多了。多到,如今再听到,都觉得好笑。
曾有多少人都在警告他,让他回头是岸。可是,他回头之地,却是尘世刻骨铭心的风刀霜剑。
他一点儿也不想跌进深渊,可若是与人世的刀剑相比,他唯一的选择,就是这样,走下去。
沐浴鲜血。
赎罪么?
赎罪,他本无罪,最终却罪行加身。
说冤冤相报何时了的是所谓正道,说替天行道穷追不舍的也是他们。
凭什么什么善恶正邪,都要他们来定。
杨尹安抱着琴中剑,凝眉以待。他看着这个人,心头涌起几分感叹。若单就此人言行来看,温和无害谦谦有礼,比之长歌许多人都要有儒士之风,又隐隐有纯阳超然物外的出尘。实在让人想象不到,他会是个疯狂的屠尽自贡的魔头。只那一双眼睛,冷漠,置身事外,洞察人心。仿佛只要一个对视,心里最深的秘密就能被曝光的一干二净。
这种透明感……让人心里非常不自在。
听闻王遗风乃是这一代红尘学派传人,红尘入世,游历天下,原本是非常不错的修心方法。却不料此人为情所困,竟为了一个女子,而屠尽那么多无辜之人。
杨尹安叹了口气,问世间情为何物,直叫人生死相许……
平心而论,若是他身边的人平白死在谁人手中,他也无法原谅。只是,他不会一怒屠城。
冤有头债有主,无论如何,那一城手无缚鸡之力的普通百姓何其无辜。
只是姜晨面前的敌对者们,他们也许永远不知道,王遗风,或者他们面前所站的人,又何其无辜。
凛冽的杀意似乎都变得肉眼可见。
澄如大师道,“既然失主不思悔改,那也休要怪老衲无礼!”
他的每一招式,身后竟有千百金色佛像虚影,一看便知,威力非凡。
姜晨身周的寒意越发浓重,漫天的风雪也好像感受到了这里的肃杀,围绕在他身边,渐渐成为剧烈的风暴。
在这样冰冷的气息中,被刀刃一般的风雪敲打,澄如只觉得,一举一动,都变得分外困难。
众人见此,神色凝重,想不到此人已至化物之境,竟然能以内力直接凝聚实质的冰雪……
在场之人无一不是眼力极佳,自然能看出王遗风所用,并非简单的内力御物,凡冰雪触及到他,就变得更为凌厉冗杂……
“澄如大师……”杨尹安只觉不妙,抱着琴便是一阵惊石之音,肉眼可见的气劲打在那一片风雪之上,破开了道缺口,还未等他们再出手,又很快被其它风雪覆盖。
卓凤鸣见杨尹安出手,也毫不犹豫劈出一剑,落在那风雪之上,却觉得好像打入了一团深不可测的大海,毫无着力之处。他天生神力,对敌经验颇为丰富,见此,毫不犹豫抽身撤退,以气御剑,抽回了佩剑。
众人不约而同的皱眉,神色凝重下来,各家内劲外功皆出,但打在那一片苍茫雪色漩涡之上,竟如泥牛入海,没了半分生息。
如此约有刻钟。
浓密的风雪本遮住了视线,漩涡消散时,从其中倒飞出一个人。
杨尹安想也未想就伸手接住,只觉得一股寒气袭来从接触着澄如的掌心,冷到了骨子里头。他蹙眉,随手拨开琴弦,一曲疗伤调落下,澄如伤势转好,却仍旧一阵沉重的咳嗽。他伤的委实太过严重。
看着这位少林大师身上斑斑血色,和那仿若被刀剑刮过的皮肤,杨尹安一阵无言。
姜晨手一收,苍白的雪色碎裂在他手中,平静道,“昆仑风雪之地,不适合你们出手。”
杨尹安看他一身雪色,仿佛都要与这天地融为一体。他呼吸平静,言谈自如,全无受伤之迹。
同时抵挡众人攻击,竟还能让澄如大师重伤至此。杨尹安暗自皱眉,他们挡不住此人。世上能挡下他们同时出手还安然无恙的人,绝不过五五之数。除了纯阳宫老掌门吕真人,前武林盟主唐简,和前一代江湖那些早已退隐之人,恐怕……
当初名剑大会之时,王遗风败于纯阳宫李忘生手下,如今数十年不见,武功竟卓绝至此……
杨尹安心里竟升起一种佩服来。无论立场如何,至少此人的胆气和武功天赋,都实在令常人难以企及。
他也清楚,王遗风所言,没有一句不是真的。
昆仑极寒之地,御寒便耗去不少功力,偏生看王遗风出手,所修乃至阴至寒之气,昆仑风雪是他的主场。此消彼长,他们盲目与其交手,恐怕讨不到什么好处。
卓凤鸣见此大怒,大喝一声,提着玄铁巨剑就冲了上来。
他行走之间,有太极变换之法,流有清虚还真之意,虽然生有神勇无匹之力,加之纯阳静益修心,红尘窥心之术无用,倒是让在场众人期待起来。
太虚剑意一重一重使出,众人只见得王遗风所站之地的冰屑四溅,岩石咔嚓一声巨响后,化作粉末嗦嗦落下绝壁,不复半点回响。
那里,却没了人影。
他……死了吗?
杨尹安想,只怕不会那么简单。回头之间,便见得身后的白衣,衣角纹分不动。
杨尹安看着他,没有开口。
姜晨望着衣袖上不慎沾到的血,神色渐渐阴寒,“走,或者死?”
杨尹安蹙了蹙眉,看他的异常之处。淡淡道,“卓道长。”
卓凤鸣就像被下令一般,收了剑憋屈地跟着杨尹安。
来恶人谷之时,李忘生已严令卓凤鸣听从长歌门门主意见,否则后果自负……虽然李忘生一脾气向来温和,卓凤鸣也不敢在要紧之事上挑战他的耐性。
近来皇帝忽然沉迷丹药之术,想起了纯阳宫,李忘生实在抽不开身,卓凤鸣又毛遂自荐。他也正是看卓凤鸣鲁莽冲动,好勇斗狠的脾性又常年难改,才严令他多多听从杨尹安意见。
杨尹安与李忘生相熟,当然也承了李忘生照看卓凤鸣的要求。如今形势明显不利,卓凤鸣还想逞一时之气,杨尹安简直不能理解。
八派尽数退去。
走到山脚,杨尹安回头再看,那人已变成风雪中的一点,已渐渐辩不清模样,只看到绝壁山崖边,几乎与暮色苍穹融为一体的点点白衫。
杨尹安转回了头,也不知道,如此退去,是对是错……
卓凤鸣怒气冲冲到他身边,“懦夫!”
杨尹安强行提起自己的好涵养,不同他计较,又道此人莽夫一个,辩不清形势。
他看向被少林弟子搀扶着的澄如,离去的步子跨的更大了些。总之,纵然要再打恶人谷,也需再从长计议。
他心里清楚,这八派各自为战,虽有心想相助天策,偏生暗地里又都有些搬不上台面的心思。心不齐,勉强而为,不过枉送性命。
虽然杨尹安心底也不太想从长计议。
姜晨看着那地上血色,回头进了谷中。姜晨的心思原本就晦暗难明,世事教会他许多弯弯绕绕,人心又让他历经世事浮沉,他神思敏锐,往往许多人的心思,他心里都如明镜,比之原主有过之而无不及。许多世来唯一的区别是,他愿不愿意假装糊涂,且过余生。
那八大派,少林,是为重新得到皇室看重,纯阳,是为国教之责,长歌,是为忠君之事,藏剑,是为名剑大会……这其中本就牵扯着种种利益,不是一言两语可以说清。
树梢一阵风动。
姜晨一路飞掠而去。这里树叶还未落下,前方的树影已归于平静。
平安客栈,烽火硝烟。
还未亲至,就已听到那响彻半边天的嘶喊声。
血肉横飞。
溅到脸上两点温热的血,姜晨依稀想起来,许多年前,他也从战场上,沐血而过。
一种腐臭的,腥臭的血气扑面而来。
姜晨面无表情地抹掉了脸上那点点血迹,从客栈的屋顶翻身落到空地之时,凛冽的寒气四散,驱散了那怪异的气息。
李承恩道,“王遗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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