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胎气’二字像一枚雷子投入了平静的湖水中, 登时将在座的老几位的脸上给炸的精彩纷呈。
千梵抬眼扫了一圈,从他们的脸上看出自己白日里意识到般娑说的话时的样子, 现在虽然心里早就有了底, 被杜云这嘴贱的直白说出来, 仍旧是忍不住震惊,心像是被悬了起来, 挂在山尖上给这股从后闽部落吹出来邪风刮的左右摇摆,惶恐不安。
他愣是没从‘胎气’二字往后延伸多想一些喜气的东西, 只是拧紧眉梢, 神情凝重的问,“他何时能好?”
般娑眨了下卷长浓密的睫毛。
杜云也道, “对啊, 他这胎气什么时候能好?”
感情也仅仅是被这二字惊住,一点别的想法都没,肠子直的惹人发指。
般娑不知道如何解释, 伸出纤细的手指往杜云手腕一搭, 杜大人反应不及, 又被控了心神, 细声细语说,“聚灵珠已始聚灵, 非亡不可断,母体不可有损, 否则精元难以供养灵胎, 得结局未偿, 一尸二命。”
话刚说完,千梵就碰洒了桌上的一盏茶,他神情凌冽,眉眼浮出肃杀之意,‘图柏会因聚灵珠丧命’这个念头让他遍体生寒,将他的神经冻的快要崩裂开了,“有何解决之法?”
般娑从没见过有人对聚灵珠聚灵会表现出如此厌恶愠怒的神色,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甚至怀疑可是自己所说有误。
见山月禅师已经快要失去理智,师爷站了起来,依旧是面无表情的那张脸,不过眼中却多了几分深沉的暖色,他冲千梵稽首见礼,说,“恭喜禅师就要当爹了。”
这一恭像火苗倏地钻进了千梵心里,将他冰天雪地内心暖开了一条裂缝。
千梵当即愣住,聪慧通透了一辈子,这会儿却傻的有一比,艰难的启唇说,“你说什么……”
然后,般娑的话,杜云的话,师爷的话一股脑涌进他的脑中,他飞快的意识到自己一直忽略了一件本应该细想深究的事,却偏偏男人本性使然,让他每次都轻描淡写错过了。
这会儿,他终于结结实实将那转身即逝的念头抓在了手里,从惊惧恍惚中品出到了一丝不同寻常、世间难比的滋味。
……聚灵珠在图柏体内开始聚灵生胎,他动了胎气……
千梵淡定自若八风不动的仪态彻底维持不住了。
那位往哪儿一站身高八尺、英俊潇洒、意气风发的图大爷有了他的孩子了啊。
般娑收回控心术,杜云也是呆了一呆,虽然刚刚那句聚灵珠能让男子孕子出自他口,但他显然也没把这句话和图大爷扯上半分关系,怕是谁都无法把腹部鼓起的妇人和劲瘦英挺的图大爷放到一起吧。
于是众人迷迷糊糊得出了这么一个结果,看着千梵脚不沾地的飘回了房间。
夜深过半,客栈中静悄悄的。
二楼房间里,桌上的蜡烛只剩下半截身子,蜡泪滴满了全身,烛火微弱静谧的亮着,给灯下的人添了三分浓墨重彩,映的千梵如神佛雕像般出世沉静。
屋门哼唧了一声,他起身开门,几条鬼鬼祟祟的身影钻了进来。
杜云直奔床上的人,伸出爪子就要去摸图柏,半路被千梵掐住了手腕,面无表情的丢到了一旁。
“我就摸摸。”杜云揉着手腕,小声说,“第一次看见能生孩子的男人,不对,第一次见能生兔崽子的雄兔。”
说着又巴巴往床前凑,被解羽闲连忙拦住了。
阁主大人感觉有点头疼,总觉得杜云记吃不记打。
师爷将蜡烛换成了一盏油灯,隔床十步之外,目光在昏睡着的图柏脸上转了一圈,说,“那会儿人多眼杂,有些话不方便说,现在想请问禅师,接下来可有打算。”
千梵守在床边,把杜云不怀好意的企图给彻底截断,他垂下眼皮,浓密的睫毛在眼下落上一层阴影,轻轻颤动时,才能看见他心里的不安。
“能怎么办,当然是生啊。”杜云说。
图柏的手有些凉,被窝怎么都暖不热,千梵将他握在手里,用拇指揉搓着他的手背,说, “他不是寻常人,而是靠这枚聚灵珠的灵性才化而为妖,聚灵珠真的能养成胎儿,贫僧自然欢喜,可等生下来之后呢,对他的身子可会有损伤?能否还能化成人形?此事还需细细思量,况且现在聚灵珠受损,他昏睡不行,还需请后闽公主给出明路才行。”
说到后面变成了一声叹息,这件事来的又惊又喜,一时让他也没了主意,不知该如何才能得以双全之法。
杜云本也是心思缜密之人,就是被这件事给冲击的忘形了,听千梵一分析,发现里面还有很多需要再三考虑的事,只好撑着腮帮子幽幽叹道,“软绵绵小兔叽啊,还没出生就让人头疼了。”
第二天一大早,般娑就被请到了房中。
千梵,“有劳公主了。”
般娑摇头,坐到床边摸了摸图柏的脉象,得知此人的身份,她倒也没有几分惊讶,自己本就是违背天理的存在,怎敢去妄言别人。
不过倒是对此事更起了几分兴趣,一想到男人的肚子兴许会生出个粉白的兔崽子,她藏在神秘幽深皮囊下女孩子的心性就悄悄冒了出来,露出几分本该有的伶俐好奇。
床上的人昏睡着,眉头舒展,十分平静。
为了能更容易交流,千梵只好破天荒的让杜云留在房间,以便般娑随时控制他的心神,当个传话人偶。
‘杜云’道,“聚灵珠会从他的经脉游走至腹部,待灵丝长成,便成养出灵胎。”
千梵目光不离图柏,“他的伤可有碍?”
‘杜云’五大三粗的用一种非常柔媚的姿势轻轻抚过嘴唇,“有,故而聚灵珠弃车保帅,已是上策。”
千梵垂在袖中的手倏地握紧,为了个孩子舍弃图柏这是万万不可能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他难受的声音都哑了,艰难的提出最后的退路,“如果不要聚灵珠生胎呢?”
“灵珠已有灵丝,无法弃之。”‘杜云’摇了摇头,摇罢不知道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将千梵仔细看了一遍,摊平手掌,示意他将自己的手放上来,然后并起手指搭在千梵腕上,从他手腕青色经脉开始摸起。
须臾后,才收回手指,说,“你有行修之道,内结纯元丹珠,若是愿意,可出丹元助他聚灵珠生胎。”
听他这么说,千梵立刻道,“贫僧自然愿意,只恨当年未潜心修禅,练的上上之术,如今若能救他一命,无一不是极乐。”
他双手合十向般娑深深稽首见礼,“还愿公主取千梵内丹,救醒阿图。”
般娑若有所思看着他,“若你由此丧命的话……”
千梵凝望着床上的人,澄澈的眸子化作一池净水,几欲将图柏全部溶下,除了这个人之外,再无杂念,“人为知己者死,他会明白我的心意。”
幸好世间没有几件能让人以命换命的事,即便取出修行之人的内丹,也不至于要了他的性命,不过般娑再三叮嘱他,一旦将体内结出的丹元强行剥离,他的身子会大不如从前,比如畏冷畏寒,体弱血虚,气短胸闷,常人所见的毛病会接憧而来。
这些毛病和图柏来比根本算不了什么,千梵毫不犹豫便应下,希望公主能为他取出内丹。
铜水县的尸体被全部送进了山谷墓地里,从高处往下看,漫山遍野让人头皮发麻,杜云站在谷边看了半晌,叹了口气,吩咐师爷,“死了的人你都记下了吗?”
师爷将手里的名单合上,冷淡嗯了声。
杜云道,“好,那本官这就带犯人即日启程,回京述职。”说完又顿了下,把头摇的跟拨浪鼓似的,“不行不行,我还要等老图醒过来,我得亲自告诉他这个消息。”
师爷瞥他一眼,从杜大人喜上眉梢的脸上窥见了血光之灾,于是他唇角卷起了一个弧度,刚想说什么,就听杜云哇的一声叫起来,“师爷你别笑了,你一笑,本官浑身起鸡皮疙瘩。”
师爷脸上惊鸿一瞥的笑意顿时一僵,阴测测心想,“快来人宰了这祸害吧。”
修行人的内丹并非如名字一般,是个什么圆溜溜的东西,而是凝结在体内的一股纯元之灵,千梵先前就替图柏运气疗伤过,这一会儿不过是要把这股灵力尽数渡进他的体内,引导灵力在四肢百骸游走,最后聚于丹田中。
由此看来,程家内丹到还真不是传说中的得道成仙的程家仙人留下的丹元。
千梵将图柏上半身微微托起来,一手拦住他的腰,一手贴在他后心处,按照公主的指引,将灵力缓缓渡入他体内,修补受损的聚灵珠,等聚灵珠生胎之后,有了自己的内丹,图柏也仍旧能幻化成为人。
昏睡了许久的人在他肩头轻哼了一声,千梵渡气的动作一顿,担忧道,“我与他属不同修行,贸然引渡,他的身子能受得了吗?”
般娑和他们待了几日,能勉强说些简单的话,不至于每回都靠控心术沟通,她想了下,“不。”
千梵只好继续渡过灵力,不过放慢了速度,过了会儿,又停了下来,犹豫说,“那聚灵珠会受影响吗,我怕它也……”
般娑直接干脆打断他的话,坐到他面前,深眼窝里的眼睛深邃又真挚的看着他,好像受不了他的婆婆妈妈,都学会了反问,“你不是它爹?”
千梵脸颊骤然一热,喃喃道,“是。”
般娑就理所应当说,“它的灵力本就出自你。”
千梵想起那一日他是怎么把灵力给聚灵珠的,顿时俊脸通红,红晕从耳根烧到脖子,红了个外酥里焦,这种事根本不敢往细了琢磨,一旦琢磨出来,就会发现——
屋门砰的一声被人推开了,杜云张牙舞爪的就要冲进来,被孙晓和师爷从后面抱着腰,杜云大声吼道,“啊!我突然想起来,原来老图才是下面那个啊!”
千梵,“……”
杜云云在不依不饶百年如一日的犯贱中终于将脾气很好的山月禅师惹毛了,千梵恼羞成怒,抬起手,用体内依存不多的灵力将最后一掌痛快的赏给了杜云。
两日后,图柏幽幽转醒。
他醒来的时候只觉得自己浑身睡的都快酥了,刚一动弹,就腰疼腿疼胳膊疼,一只手按上他的腰背,替他揉捏睡散了的骨头。
图柏摸到那只手,拉到唇边亲了一下,声音有些沙哑,说,“我睡了多久?”
千梵将他扶起来,端过一杯水贴到唇边小心给他喂了下去,“不是睡,是昏迷。”
图柏就着他的手把水喝完,杯缘湿润了他的唇,覆上一层剔透的水光,他浑然不知,眼角斜斜飞起,慵懒肆意的躺在床上伸展长胳膊长腿,摸住千梵的手臂将他拉下来,搂住他的脖子,扬起头亲了亲他,“唔,吓着你了吧,给你赔个不是,我这不是醒了吗。”
千梵虚虚压着他,不敢用力,低下头定定看着他瘦削的脸庞,不知道是想起什么,眼神飘了一下,又小心翼翼挪到了他脸上,整个人看起来都很心虚。
图柏见他支支吾吾的样子,立刻明白过来,暧昧的摸着他的脊背,“好好好,我知道嘴上给你陪不是很没用诚意,那你来吧,不用顾忌我。”
说着就摊开手臂,大字型躺在床上,一副任人宰割绝不还手的样子。
屋门吱了一声,窸窸窣窣的声音从门缝钻了进来,意识到声音太大,门外的人又暗暗压了下去,把耳朵使劲往门缝里贴。
图柏歪头斜了一眼,冷冷哼了一声,撑起身子说,“等等,想听图爷的墙脚,想得美,等我解决外面的人我们再继续。”
千梵将他按在床上,喉结滚动了下,目光在他身上溜溜达达一大圈,这才艰难的开口说,“阿图,有件事你应该知道。”
图柏嗯了声,“你说。”
千梵点点头,话到唇边又不知如何开口,想从头到尾娓娓道来,又怕显得絮叨啰嗦,最后,他思量了好几天的话变成了一句平铺直叙,简洁的不能再简洁了,“阿图,你怀孕了。”
图柏愣了一下,然后笑起来,贴在千梵耳旁吹了口气,用腰撞了下他,“嗯?我睡傻了还是你睡傻了,图哥哥身上这玩意不用,你当是摆设是吧。”
千梵见他撞过来连忙躲开,如临大敌的按住他,脸涨的通红,说,“当着孩子的面你正经一点。”
图柏忍不住撩起被子左右看看,“哪儿呢,你给我生啊?”
千梵按住他乱动的手,“乖。”
他从床上坐起来,整了下被图柏揉乱的衣领,好显得自己端正庄重,清了清嗓子,一开口,气焰又焉了,“你体内的内丹不是内丹,而是一种叫做聚灵珠的东西,这个……”
图柏眉头皱起,“这个什么?”
千梵,“这个聚灵珠能使男子受孕,而你刚好与我……所以现在聚灵珠已经在你体内聚灵……生胎了,阿图嘶——”
他话没说完,就被图柏一下去扑倒,男人按住他的手腕,用大腿锁住他的腿,眼里幽光一闪,低声说,“刚好我就被你睡了,哪有这么巧的事,你要是再骗我,我可就就地正法办了你。”
千梵抿了下唇,被他按着也不挣扎,眼里落进一片阴影,神情却是既专注又深情,“我从不骗你。”
图柏僵住了。
虽然图柏没什么表情,但过分绷紧的下颌勾勒出一条锋利凛冽的线条,使他的侧脸看起来冷淡又森然。
千梵叹了一口气,伸手抚上他的脸,心虚和忐忑随着一口气散了出来,如今平静坦然,他缱绻无比的看着他,“我们有孩子了,他们说会是一个和你一样的小兔子。”
图柏唔了下,茫然问,“你很高兴?”
千梵点头,“虽然很不可思议,但只要一想起来,就觉得……世间再无能容我如此开怀之事了。”
兔如其来,没有比现在更好的了。
图柏看着他,心想,“千梵一定不知道自己快笑成傻子了。”他哼的一声趴回千梵身上,脸埋在千梵肩膀里,闷闷说,“听你这么一说,我也挺高兴的,就是我还有点接受不了。”
顿了顿,想起来一事,猛地抬头,“杜云他们不知道吧?”
千梵尴尬一摸鼻子,看向屋门外影影绰绰的一团。
图柏,“……”
一世英名,就这么怀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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