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桑和老吴提出, 再次看一眼景钰的尸体。
徐正走后,技术科停尸的地方乱了许多。老吴不讲究, 垃圾杂物堆了一桌子。他捧着不锈钢大茶杯, 里面飘着几根猴魁叶子。
他很佩服余桑, 在这具尸体面前冷静地仿佛两人从来不认识。余桑看了许久, 这才开口问老吴:“你之前在医院工作?”
老吴见余桑只是拉拉家常, 一下放松了起来。他抵着长垢的白砖水池,漫不经心地回:“这外科大夫太苦了, 在手术台上一站就是十几个小时。”
他笑笑,“还是法医不错,至少没有拯救病人性命的压力。”他说完, 才发现余桑已经走了。
老吴哼哼了两声,关了罩灯,转身锁上门。
*
余桑从局里出来, 太阳还半吊在空中。江里的气温陡然上升, 虽是春天却有了几近夏天的温度。
她正想从包里掏出墨镜,一只手横挡在她眼前。景安,他这几日因为景钰的事推了大多的演奏会。
余桑下意识地朝里走了走,走到他的影子里。
“怎么来了?”
“顺路。”他眼眸下垂。
余桑从老吴那刚出来,十指还冒着淡淡的凉意。她踮脚捧着景安的脑袋, 偏头问:“热么?”
他覆上余桑的手,乖巧地点点头。余桑眼波动了一下, 拇指摩挲他的皮肤。
“景安, 我们回家吧。”
“嗯。”他依旧包住余桑的手。余桑眼里透着疲惫, 表面上却还得装作那副轻松的模样。她知道景安也在掩饰自己的情绪,他们都彼此约定好般,不在对方面前表露太多的伤心。
情绪,大概就像病毒。会散播、会传染。
余桑沉默了一路,景安这样寡言的人难得先开口:“冬天的韩国人叫什么?”
余桑回:“啊?”景安特别严肃地说着这句话,余桑以为景琴手在突击考验自己的智商。她还特别认真地想了半天,景安幽幽地在她耳边吐了两个字:
“冰棒。”
空气霎时凝住,余桑本身在想案情,突然被打断了思绪。她望向景安,发现她家小景手指点在方向盘上,佯装什么话都没说过,什么事也没发生。
她觉得景安的样子着实好笑,冲着他:“哈哈哈。”了三声。景安噗嗤一下,笑出声来。他原本看起来清冷的长相,因为脸上挂着的笑意而显得格外可爱。
余桑才发现,自家小景脸上满是胶原蛋白,到底是才大学毕业的年纪。他和六年前还是一样,身上永远有一种少年般的纯净感。
余桑阖眼倒在车座上,按下车窗。春日的暖风呼呼地钻进车里,她凝结在胸口的那团郁结了很久的气,霎时散了大半。
*
林逸川自杀后,林东榆接手了林家大半的产业。他和余桑一样的年纪,29岁,在外人看来是绝对的青年才俊。
他日理万机,但依旧抽出半天的时间见余桑。
余桑上到顶楼他的办公室,他身边的那个始终戴着黑色墨镜的秘书欠了欠身,和余桑算是打了招呼。
林东榆穿着看起来价值不菲的定制衬衫,袖口卷起至手肘,一副金丝眼镜架在他高挺的鼻梁上。
余桑手指微弯,叩响桌板。他从一大叠积压的文件中抬起头,柴瘦修长的手指张开,压住那些纸。
“余警官,你怎么每件案子都怀疑是我做的?”他挑着眉,嘴角不经意扬起笑来。
“还是想”他顿了顿,“找个理由来看看老朋友。”他中文吐字清晰了许多。
余桑拉开他面前的椅子,坐了下来。
“林总,听说您和景钰是旧识。”余桑挑眉。
他回的坦然,“之前一起去做过公益活动,算是旧识。”
“那为什么要在相亲的那天,提起她博士期间舍友的事。”余桑刻意假笑,“你当时该在叙利亚,怎么会认识她的舍友。”
景安向后靠在椅背,双手十指交叉。
“我的秘书,是她的博士期间的舍友。”景安缓缓地开口。
那个戴着墨镜,不苟言笑的女秘书。好像是最近,余桑才在景安的身边看到了她。
她不说话,和林东榆对视许久。林东榆却笑了,唇扬起一个好看的弧度。他连笑,都浸着一股凉意。
“余警还有什么想问的?”他一直很配合余桑。
余桑起身,将椅子摆好,走到门口又转过身问他,“对了林总,你手腕上那个纹身很有意思。”
林东榆看向自己的手腕,那排深黑色的英文字母。
Zero。
“你记得在叙利亚,你和我说的第一句话么?”他坐在桌沿,双手垂下撑着身体两侧。
那天余桑被派去接回恐怖分子交换的人质,路上,在坑洼的沙里。她看到一只伸出沙土的手,那个人被埋了很久,血渍干枯凝结在沙粒上。
同伴笃定这是具尸体,让余桑不用管快点完成任务。余桑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走到半路还是折回头,和同伴将那个人拉出来。
结果他还活着。
“你叫什么?”
那个人抬起眼,一双冷峻到冰点的眸子。
“Zero.”
“如果您不肯说实话,恕我们无法带您回去。”同伴递给他一杯水,“您可以顺着这条路……”
“那这位……警察?”他中文发音异常艰难,“你可以给我取一个。”
余桑倏然想起,在叙利亚,林东榆的手腕上还没有纹身。
她不再问了,林东榆也没有说。他从狼藉的桌上翻出烟盒,敲了一根出来点上。
他在看自己的纹身,许久,又轻笑一声,仰头吐了一口烟。
*
余桑泡在浴池里,水面遮住她半张脸。她想到最后一次见到景钰的那个场景,她很安详地浸在冰凉的水中,像刚刚入睡的孩子。
她向下滑了一点,任由水浸没自己身体,而后想象自己和景钰一样没有任何知觉的漂浮在那里,大脑里该是一片荒芜。
良久,自己突然地被人从水里捞了起来。她本能地大口喘着气,扶着景安的胳膊呛出水。
“余桑,你干什么!”他拍着她凸起的背脊线,声调提高几度。他的紧张都写在脸上。
余桑从架子上扯下浴巾裹住自己,朝他怀里钻了钻。景安之前脸上还残余着怒气,在余警官钻进自己怀里的一瞬间全然消失。
余桑圈着他的腰,深吸了几口气。“只是在想案子。”她耳朵贴近他的胸口,听着他邦邦相撞的心跳声。
五指,顺着耳朵也覆在了他起伏的胸口。“你这么紧张我?”她有意问,唇角上扬。
景安点了点头,强装镇定地嗯了一声。余桑觉得好笑,挠挠他的下巴。他霍然佝偻着腰,脸凑近她。那双闪着光的眸子里写满了,要亲亲这三个字。
余桑仰头,从浴巾里伸出一条光滑白皙沾着水滴的胳膊勾在他的肩上。她这样,像极了饥渴的妖精,眉眼间散着蛊人的味道。
于是景安这只级别很低的猎物很快屈服,自觉的咬住她的唇。她的唇软糯可口,带着未消散滚烫的水温。他撬开余桑的牙关,侵略性地攻据她口中寸寸土地。
余桑捏着他的耳骨,稍稍向外扯了扯。他突然地笑了,扬着唇加重了这个吻。
“桑桑。”
“嗯?”直到余桑快要窒息,她才被景安放开。
“你刚刚,”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一下,“吓到我。”
余桑捏捏他的脸,“你放心,我啊,要和你纠缠一生的。”
景安垂着眼,抿开一点笑。
*
“呦,余警,挺准时的呀。”科室门口,余桑撞见老吴。他咬着半根油条,热情的同余桑打了声招呼。
这话在余桑耳里,听上去怎么这么讽刺。她今天确实,第一次准时上班。
如果赵局在,余桑一定和他打声招呼,通知赵局自己是个准时上下班的优秀好警察。
“对了,尸检报告放您桌上了。”老吴挥手。
余桑拉开椅子刚坐下翻尸检报告,小警察就捧着一杯热饮屁颠屁颠地跑到自己面前。
“余警,你最喜欢喝的红茶拿铁。”她将咖啡推向余桑。余桑打开刚喝了一口,又合上盖子,侧身仔细地观察小警察。
“无事献殷勤。”她轻笑,“说吧,什么事?”
“余警果然观察犀利。”小警察谄媚地拍拍手,“厉害厉害。”
余桑一个爆栗上去,“有事说事。”
“王警那有个案子缺人,我跟着他们去趟现场。”小警察搓搓手,“就我侄子4点从幼儿园放学,今天没人接。”
她补充,“整个三组,也只有余警你可以翘班了。”
余桑一口咖啡差点呛了出来……半个钟头后,她和景安两脸错愕地站在风车幼儿园门口傻看一群小毛孩从大门外涌了出来。
这还是余警官第一次来幼儿园,去接一个四岁半的小孩。可能小警察之前和小孩说过,她被老师一牵出来就朝穿着警服的余桑跑过来。“啪叽”一下抱住余桑的大腿。
余桑有些紧张,不知道手往哪里放比较好。她家小景一直在幸灾乐祸地偷笑。
“警察阿姨,谢谢你来接我。”这小孩还挺有礼貌,团子一样白嫩的脸上陷下去两个深深的酒窝。
“景安,你车停在哪了?”她只好干咳了一声,问景安。景安指了指路边,那小孩突然蹦跶起来,“要哥哥抱。”
这孩子怎么和二毛似的,见到景安就往怀里钻。余桑霎时感觉自己的情敌真是下至四岁小孩上至八十老太,从人类……到兽类。
景安瞥了一眼余桑,余桑轻轻拉了拉小孩的辫子,“为什么叫他哥哥,叫我阿姨?”
小孩糯糯地回,“因为哥哥看上去像哥哥。”
“喂,你这个小孩。”余桑刚想说些什么,突然听到背后有人向她打了一声招呼。她回头,发现是个戴墨镜的女人。
林东榆的新秘书,也是,景钰博士期间大学的舍友。
景钰这样的大学,余桑想着,她居然甘心来林东榆的公司当一个普普通通的秘书。
“余警官。”她扯动唇角。
“您好。”余桑客气地回。她发现秘书的旁边也站了一个小男孩,怯怯地站在一边。他几次想去拉秘书的手,伸到半路却又缩了回去。
景安抱起小女孩,跟着余桑一起朝着秘书的方向走去。“之前一直没来得及和你打声招呼。”
她向秘书介绍,“这是我的丈夫,景安。”
“景先生,久仰。”
景安礼貌的伸出手,悬在半空片刻秘书也未接过。余桑压下景安的手,笑着向她点头。
“那么,我们先走。”她没有告诉景安,这个女人和景钰有关系。而这个女人更是奇怪。
余桑仿佛能在她那张墨镜下,看到她躲闪着人群的目光。她一直在躲,避免和任何人有肢体上的接触,甚至是她自己的孩子。
奇怪。
“刚刚那个阿姨好奇怪呀。”被景安抱着的小女孩突然说了一句。她还超级满意地玩着景安的头发。
余桑捏着小女孩的脸蛋,“哇,你怎么这么聪明。”
“我小姨是警察,”她说,“所以我以后也想当个警察。”
她睁着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景安,“这样就可以嫁给景安哥哥了。”
余桑呛道,“就算你当了警察,也嫁不了景安哥哥。”她手挽着景安的胳膊,“因为你的景安哥哥,已经是我的人了。”
她冲景安眨眨眼,“对吧,老公~”
景安忍着笑,“幼稚。”
小女孩愣怔了几秒,突然“哇”的一声哭了出来。余桑这辈子最怕小孩哭,一哭她就一点办法都没有。
她只好站在路沿哄小女孩,“萌萌不哭,等你当了警察,周一周二我把景安哥哥让给你好不好。”
小女孩哭声停住,一抽一抽地吸着鼻涕,伸出巴掌大的小手凑到余桑的面前,“那你和我拉钩。”
余桑只好勉强地拉住她的小指,“拉钩上吊……”
“那你应该叫我……”
小女孩超级懂事,“嘿嘿,余桑姐姐好。”
*
好不容易把小女孩送回家,余桑感觉身心俱疲。小女孩家门口那条巷子很窄,只能容纳一个人的宽度。
景安走在前,余桑踩着他的影子走在后。她在想今天遇到的那个奇怪的秘书,既然她刻意地去远离人群,又为何要和自己打招呼。
还有林东榆,那个纹身;还有他之前,为什么要去见周立。
真是太让人在意。
余桑正想着,脑袋“咚”的一声撞到景安的背。她揉了揉脑袋问景安,“你怎么不走了。”
景安转过身面向她,半弯下腰,“你是认真的么?”
“什么?”她恍回神。
“你说要把我,匀两天给萌萌。”
景安刚刚还说自己幼稚,明明他才是最幼稚的那个。
“我有说过么?”余桑眼珠转了转。
“你说过,还拉了钩。”他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居然没有半点的表情。
余桑捧着景安的脑袋,在他额尖啄了一口,顿了顿,又啄了上去。
景安扬着唇,忍不住笑意。
“我怎么舍得让你出去。”她挂在景安身上,在他耳边喃喃,“我刚刚不是说了么,”
她提着景安的领子,压了压,“景安哥哥,已经是我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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