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棠堂里又是灯火通明。
丫鬟们忙进忙出, 熬药送水, 盥洗擦身换毛巾,不一而足。
到下半夜的时候, 每隔一个时辰云昭就喝了一次药, 丫头们几乎人人脸上都恹恹的,累的说不出话来。
云老太太就在棠堂正厅里坐着, 福如妈妈站在她旁边, 老太太几次让她坐下,她都不肯。
眼见东方天际露出鱼肚白, 外面清寒的空气几乎无孔不入, 老太太到底上了年纪,人也觉得支撑不住。
她却还想着等看见孙女儿醒过来叫一声祖母,再回去休息。
于是也就和福如妈妈说话, “福如,若若上次说过要学射箭锻炼体魄这件事, 我当时一口否决了——女孩子家家的,做什么不好去舞蹈弄棒, 哪个大家闺秀做这种事, 这么多年, 我也只听说过威远将军府的小姐会射箭, 平西侯的女儿能驾车, 但那两家你也知道, 父辈便是莽人——你那是什么眼神?我说的难道不对?”
福如妈妈笑道:“老太太莫要心虚, 奴婢眼里可什么都没有,只是有些困顿。”
“什么时候都说不过你,”老太太哼了一声,又叹了口气,“可是她还这么小,身子就弱的不行……牛管事娘子交给你的那件宽袍,果真是云聿植那孽障的?”
福如妈妈点点头,顿了顿道:“她回报说,宽袍是在昭姐儿躺着的榻上发现的,估摸是四少爷给昭姐儿盖上的。”
老太太沉默着掰了掰手里的楠木念珠,摸到上次磕在桌上的那个破口处,沉思不语。
除夕这天早上,一大家子聚在一起,向云老太太请安,自然也一起用膳。
这天天气十分的阴沉,灰蒙蒙一片,云昭望向窗外,心情也有些压抑,这段时间都是如此。
连小厨房里一连小半个月天每顿变着花样的菜式,也没有让她觉得开心点。
那天她晕倒之后老太太就停了她的课,乔女先生倒是很识相,没再敢找茬,又过了几天,老太太干脆停了几个孙女儿的课。
其实这些事情云昭都无所谓,让她颇为费解的只有一件事——东瞿怀希听闻她病了,竟然送了一堆小玩意儿过来,而且做的很隐蔽,礼单是放在东瞿大夫人和东瞿小姐的礼单中夹送进来的,明面上并没有单独说出来。
云昭左思右想觉得问题出在她晕倒那天,毕竟若若的记忆里,她和东瞿怀希从没有直接的联系。
她曾私下问过盈翠那天都发生了些什么,盈翠没有全向她说出来,还是她自己看见盈翠心中所想,才知道东瞿怀希那家伙,还是一贯的玩世不恭,也就是盈翠眼里的“为人轻浮浪荡”,但他后来竟然为了保全若若的名声自己藏进了柜子,就上一世和他青梅竹马的云昭,也有些拿不住这人究竟对若若是个什么样的态度。
想了良久都没有结论,云昭只能放弃。
要是东瞿怀希知道这身体的秘密,不知道会不会吓一跳?云昭苦中作乐,竟然有点期待——这么久以来,她都好像替别人活着,好不容易碰到一个同真正的自己相熟识的人,却又十分矛盾,不知道该不该靠近,期待被认出来,又害怕被认出来。
想再见到东瞿怀希,还要等年后才行。
完早膳之后,大家也没有走,就继续留在了久福堂,云惟山、云惟德和云惟人三兄弟自行去了后厢房,还招去了云家孙辈中的兄弟几个。
云惟山好歹在京城待过一段时间,趁现在给云之琅和云之照讲讲,介绍几位大儒,对春闱在即的他们来说,十分重要。
云老太太则领着儿媳妇们和孙女儿们待在暖阁里,没聊一会儿天,二夫人赵氏就提议说摸骨牌,云老太太也同意了。
因为云惟德真的带着一个女人、甚至还有两孩子回来了,云老太太暗地里对二媳妇也有些愧疚。
毕竟赵氏在子嗣上有极大功劳,云之照可算的上是她最有出息的孙儿。
所以这段时间,但凡赵氏想说点、做点什么,只要不触及底线,她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过去了。
这会儿,赵氏摸了几张牌之后脸色就变了变,看来手气不大好。
偏偏陈氏打出了一张她要不起的,赵氏作为下家输的挺惨,云昭看她一张一张往外数银票,那种肉疼的表情,相当真实。
云昭正坐在云老太太身边,像只小猫一样偎着。
赵氏于是开玩笑道:“昭昭是不是也很想试试,过来二伯母这里玩玩?”——自从云老太太不准别人喊云昭大小姐之后,赵氏就无师自通自己喊起了昭昭来,陈氏和洛氏还是一如即往地喊她五小姐。
云昭早已对这位说话不把她拖下水就不罢休的二伯母习惯了,她认真道:“二伯母,是不是赢了就可以从祖母和两位伯母那里收来更多纸啊?”
赵氏眼睛一转,看到自己手上紧紧捏着的银票,这才反应过来,云昭到底是个没出过门、没历过事的孩子,她好笑道:“这是银票,这可是最最有用的东西,昭昭想不想要?”
云昭认真地思考了一会儿,摇头道:“可我没有呢,而且,要是输了,二伯母的银票就要分给祖母和两位伯母,我还不起呀。”
云老太太笑着点了点云昭的鼻子:“既然是你二伯母请你玩,自然是输了也不会怪你。”
赵氏本只想图个乐子,歇会儿再打牌看看能不能转个运,这会儿见云老太太有兴致,只能佯装热情道:“那是当然,二伯母可不是那小气的人!”
云昭见她上钩,继续不动声色道:“可是二伯母刚刚把银票递出去的时候,表情特别难过,昭昭很心疼。”
赵氏没料到云昭会这么来一手,一时有些讪讪的不知道该说什么。
“二伯母,那昭昭来您的座位旁边?”云昭趁热打铁追问道。
赵氏微张着嘴,知道她大概想要干嘛了。
手里又捏了捏自己的那些银票,实在没法说出让云昭来的话,她支支吾吾的,不肯回答。
陈氏却抬起头来,配合地往邻座赵氏的方向看了一眼,一脸“小气,原来就是做个假象给别人看”的样子。
安静的洛氏此时唇角又惯常浮现了一抹讥笑。
赵氏面上一红,云老太太朗声笑了出来,赵氏更加窘的说不出话来。
她偷偷厌恶地瞥了云昭一眼,心里不住骂自己,以后要再和这小丫头多说一句话,她就是小狗。
陈氏最后发话,叫自己的丫头带云昭去找云芷绘和云芷岚玩。“你大姐姐想为了上次的事情当面和你道谢,好孩子,你去吗?”
云老太太看着陈氏的态度不似作假,也没有插话。
云昭最后笑着看了一眼憋屈到不敢说话的赵氏,点点头跟着丫头走了。
陈氏看着她小小只的背影,嘴角有了一丝笑。
云老太太点拨她:“老大家的,谁不是从你这个时候过来的?我像你们这么大的时候,也是日日忙里忙外,可惟山、惟德和惟人哪个同我疏远?”
陈氏回过神,想到那天半夜丫鬟把云芷绘从云昭的棠堂里接回去的时候,小女儿哭闹了很久,感觉一阵无力。
“这点你和老三家的要看看老二家的,”云老太太毫不留情地点了洛氏的名,“老二家的同之照、之勇那才是母子相处的样子。不要对之琅太严厉,他是我们云家的嫡长子,就不会不成材,你做母亲的不但不鼓励,一味压着会出事的。”
“还有芷绘,半夜在若若那里又有什么关系?况且你打发个丫鬟去接——不管你多忙,孩子还小,怎么会理解你?”
陈氏点头应了。
云老太太最后斜眼看了漠然的洛氏一眼,警告道:“按说,老三的两个哥哥都有嫡子可以承继家业,老三也不能比他们差。敏娇,你看着是什么时候,和老三商量着再找个人抬了,还是去外面请媒人帮忙?”
洛氏陡然色变。
陈氏和赵氏也心中一动。
这一天终于来了。
她们比洛氏早入云府,尤其是陈氏,当时还曾和云老太太一起去见过洛家老太太,为云惟人求娶国子监祭酒家的嫡女。
洛老太太对云家非常满意,洛大人也很快就和老太爷商定了这门亲事。
只有洛氏,当时被洛夫人叫出来见她们的时候,脸上就很漠然,还隐隐有些不耐烦,听到三叔没有功名在身后,脸色更加不好,洛夫人怕客人难堪,于是叫她回去。
但这婚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有她开口的余地。
陈氏还清楚记得,当时云老太太回来告诉云惟人的时候,三叔又羞又高兴,一个劲地问婚期具体定在哪天。
云老太太故意逗他:“就在明天。”
云惟人几乎是从椅子上跳了起来,慌张地打算去准备,直到走到门口才反应过来,哪有定的这么急。
陈氏那会儿还不是现在这么端肃的样子,也没有管家,心里把三叔当成自己的亲弟弟看待,笑出了声。
云惟人被笑之后,面上越发红,支支吾吾一阵就跑走了。
云老太太望着他的背影直叹气,心里知道儿子很乐意这门亲事。
“老大家的,你查出来的那件事,就别告诉惟人了。”云老太太最后这样叮嘱陈氏。
陈氏收了笑,慎重应道。
然而纸始终包不住火的,洛氏进府的第一年,起先几个月还收敛着,到后来越发对云惟人不上心起来,有一次她去书房给云惟山送煲汤,正巧碰到云惟人也在。
那时已经过了立冬,他却还只着一件单褂,单薄的很。
陈氏问云惟山他们兄弟俩在说些什么,云惟山笑着告诉他,自己的三弟问问怎么哄妻子才能让她开心。
云惟人就憨厚地笑,脸色泛红。
云惟山接过她手里的汤,大笑着抚掌,说这事他怎么会知道,还不如去问问二弟云惟德。
云惟人就说,敏娇不愿意他纳妾,他是绝不愿意学二哥让敏娇受委屈的。
她那时还很羡慕洛氏来着。
听说那汤是陈氏亲手做的,云惟人面色瞬间低沉下去,他勉强赞了句陈氏手艺很好,汤香四溢。
接着就转身离开了,走了很远连脚步声都听不到,却还能听到他咳嗽的声音。
大约三年多之后,洛氏有了云芷幽,大家都看得出来,她不如云惟人喜欢那孩子。
不过她对谁都淡淡的,大概也就是那个脾气罢了。
然而后来,小侄女云芷柔出世之后,从喂养、看顾、教导,事无巨细,洛氏却都亲自来,从不假手于人,甚至不愿意让云惟人碰一碰云芷柔。
陈氏这时候已经在内院过了些年,看事情也不像当初那样浮于表面。
她每每看着云惟人带着云芷幽,眼巴巴地看着洛氏和她怀里孩子的样子,总觉得于心不忍,还觉得蹊跷。
一口气想了这么多,陈氏没有注意周围洛氏是怎么回应云老太太提的这件事。
云老太太只说了两条路,一条是正经纳别人家的女孩儿进门,做贵妾,另一条,则是抬了三房、或者云府里合适的丫鬟做通房,也就是普通的姨娘。
根本没有一点容洛氏反对的余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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