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入平羌》2.第一章

    1933年
    隶属浔江航运局的江轮呈晋号从汉口开出,朔江而上,经浔江,向上游宜昌而去。
    浔江航运局雄霸长江白帝以南航线多年,是长江一线最早拥有蒸汽江轮。呈晋号就是浔江航运局旗下最大的一艘蒸汽江轮。
    高高的甲板上,挤满了人。
    九一八之后,东三省沦陷,大批东北热血青年奔赴各地,宣扬抗日,其中很多便取道武汉,西入四川。
    当巨轮上冒着烟,吼叫着缓缓离岸的时候,码头上密密麻麻的人群欢声雷动,大人小孩如潮水般涌动,而船上则传来年轻学生们响亮的歌声,”我们的家在松花江上……”
    随着船行,歌声渐渐不可闻。
    纪渝站在船舷边,嘴里跟着哼歌,一边看着船头乘风破浪。这里江面开阔,远处水天一色,两岸丘陵起伏,稻田青翠。江风扑面而来,空气里水汽充盈,夹着青草芳香,清新醒神,她不由得精神一阵。
    她三年前离家去北平上学,这是第一次回来。原以为自己在北平是乐不思蜀,想不到置身在了长江上,才发现原来心里边还是怀念这江波浩淼的熟悉景象的。
    “你的家乡也在松花江上吗?”身边一个低沉浑厚的声音问道。
    纪渝回头,她身后站着一个高大挺拔的年轻人,身上一袭灰布长衫,衣摆被吹起,在风中颤抖飘扬。他背光而立,看不清脸,只隐约觉得一双眸子清亮有神。他凭风而立,举止儒雅,与船上其他青年学生的气质大不相同。
    “不,”纪渝微笑,”我家就在这长江上。”
    他也笑了,”我猜也是。还以为认错人了呢。”
    纪渝大为惊讶,”你认识我?”
    那双眸子闪着笑意,眸子的主人却不答话,走到她身边,两人并肩。他微笑看着江水。
    没有了眩目的阳光,纪渝从旁边看清他脸上的轮廓,只见他神情中有一种温文的包容,突然一股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
    “我见过你吗?”她问,心中自然而然的生出一种亲近。
    他含笑看着她,两人目光相交,一样的明灿。
    正想说什么,突然有人唤道:”小渝,小渝,你怎么在这里?让我好找。”
    两人同时回神,纪渝看清楚来人,满脸溢出笑来,”宁尘,你到哪里去了?没找到你,就躲到人少的地方来了。”
    “没想到这么多人,一转眼就不见你了。”宁尘满口京腔,人也长的俊秀清贵,一身学生装扮,他与纪渝是一对情侣。
    宁尘走过来揽住纪渝的肩,”一个人在这里发什么呆呢?”
    “正跟这位先生聊天呢。”纪渝回头,身后却是空空的栏杆,那人早不知道什么地方去了。
    “什么人啊?”
    “嗯,就是一个大高个,刚才你看见了吗?”纪渝还朝甲板上人多的地方张望,却哪里有他的人影。
    “算了,别找了。”宁尘掰过她的脸,”陌生人,不用费什么神。”
    “可是……”纪渝的脸被他捧着,眼睛却滴溜溜四下转个不停,”那个人感觉很眼熟啊。说不定是我家的亲戚朋友,你知道,我有几年没回来了。”
    “别想那么多了。要是真是熟人,你能认不出来吗?对了,从武汉到你们浔江,要多久?”
    “半天吧,很快的……”
    船上人多,江风忽起,将两个人的语声淹没。
    船泊浔江的时候,已近黄昏,一轮赤红的落日,低低贴着江面,将整条江水都染做了血红。
    纪渝看着那凄厉的颜色,不由怔住,也不知怎么,一股凉气从脚底透上来,心里头沉沉的,有种伤怀。
    后面急着下船的人向前拥,这样一分心,步子便有些滞,不知被谁推了一下,脚下一空,身子就向前跌去。
    纪渝心里喊着完了完了,闭上眼不敢看,只等着跌到水里去。
    突然身后一双有力的臂膀伸过来,拦腰一收,紧紧的抓住她,轻轻笑道:”怎么这么不小心。”
    纪渝睁开眼,正对上那双清亮的眼睛,心里忽悠一松,忍不出扯出一个笑容。
    那人搀扶着纪渝,分开人流,大步流星,几步便上了岸,这才仔细打量她。见她脸色苍白,目光闪烁,知道还是受了惊,笑着安慰:”没事了。以后走路可别再分心了。”
    “是。”纪渝老老实实的应承,这才道谢:”刚才要不是你,我就变作落汤鸡了。多谢,多谢。”
    “你那个同伴呢?怎么没和你一起下船来?”
    纪渝知道他指的是宁尘,说:”他要拿行李,在后面。我等不及要上岸,就说好了先下船。”
    她眯起眼,抬头看着对方,有些疑惑:”为什么我总觉得你这么熟悉呢?象是多年的好朋友,可是我不认识你啊。”
    他一听,忍不住笑:”是吗?我也这么觉得呢。觉得,你一定是我熟悉的人。”
    纪渝见他笑的蹊跷,皱起眉头,端正的问:”你叫什么名字?”
    那人摇头叹息,”小渝,你真的认不出我来吗?”他身材高大,比身边的人群要高出一个头来,远远看见一个老人家从对街一辆黑色汽车上下来,向自己这边过来,微微笑着对纪渝说:”你看看,忠伯来了。”
    忠伯是纪府的管家,从小看着纪渝长大的。她在人群里四处张望,远远看见忠伯,又叫又笑的大力挥手,隔着熙熙攘攘的往来人流,使劲喊:”忠伯,忠伯,我在这里。这里。”
    忠伯也招手,脚下紧跑了几步,到了近前,却朝着那个人微微鞠躬,”大少爷,你也一船回来的?这可真是巧了。”
    “大少爷?”纪渝愣了一下,立即回过神来,脸刷的一下就红了,盯着他看了半天,咬着嘴唇,也不说话。
    大少爷微笑着对忠伯说:”您看看,她到现在还认不出我来呢。”
    忠伯笑得合不拢口,说道:”二小姐,这是你哥哥啊。怎么,不认得了?也难怪,大少爷离开的时候,你还小呢。”
    纪渝仍不说话,死死盯着兄长,似乎忘记了要打招呼问好。
    从他离开,到现在,该有十年了。虽然两人间通信不断,此刻骤然相聚,仍然太过令人震动,一时间却不知该做如何反应好了。
    纪家大少爷纪川气定神闲的微笑着,回应她的注视,慢慢张开双臂,低声道:”小鱼儿,不欢迎我回来吗?”
    仿佛突然惊醒,纪渝回过神来,看着对方张开的臂膀,脸上慢慢溢出笑容,张了张口,小声叫了一声:”大哥。”忽然眼泪就涌出来,想也不想,一头扎进兄长的怀里。
    纪川紧紧拥抱住她,臂上加力,突然将她整个人抱起来,团团转了两圈,呵呵笑道:”总算没忘了你大哥。”
    码头上人多,两个人这样一闹,周围的人纷纷躲避。
    宁尘拎着两只大行李箱下来,远远就看见纪渝跟一个男人搂在一起,不有皱紧了眉头,沉下脸过去,道:”小渝!你这是干什么呢?”
    纪渝这是已经从震惊中回过神,被转的眼晕,靠在兄长肩上,看见宁尘过来,眼睛一亮,连忙招呼:”宁尘,宁尘,快过来,来见见我大哥。”
    宁尘扬起眉,朝纪川看过去,纪川也正含笑望向他。两人目光一对上,宁尘心头不由一震,只觉眼前这人眼中似蕴有精气,并不觉他眼神如何逼人,只觉莹润之处,可比月光,令人生出亲近的意思来。
    忠伯见两人相视而笑,却谁都没有开口的意思,连忙上前打圆场:”这位就是二小姐提到过的宁公子吧?我家老爷子专门嘱咐,让我来,不可慢待了宁少爷。” 他指指纪川:”这是我家大少爷,跟二小姐是亲兄妹,刚从法国回来。”
    宁尘眼中堆笑,毕恭毕敬朝纪川道:”大哥好。”
    纪川爽朗的一笑,伸出手来,大力与他握手,”常见小渝信中提到你,也算是久仰了。如今一见,果然是人中之杰啊。”
    宁尘谦笑:”大哥缪赞了,宁尘愧不敢当。”
    纪渝噗嗤一声笑出来,拉着纪川的袖子说:”大哥,宁尘说话就喜欢这么文邹邹的,我老笑话他。”
    纪川却很欣赏:”如今流行新学白话,很少有人有这样的教养了。宁尘想必是家学渊源,你也跟他好好学学。”
    纪渝颇不服气,一扬下巴,问道:”爱新觉罗.宁尘,我有什么不如你,需要跟你学?”
    宁尘微笑不语。
    纪川诧异的看向宁尘,半晌笑道:”原来宁尘是旗人。”
    “是。”宁尘态度恭瑾,眼睛却看着纪川:”我姓爱新觉罗,正黄旗。”
    “哎呀,”忠伯不由上上下下又重新打量他,忍不住插话:”那可是皇族啊。”
    纪渝一旁哧的一声笑了,”忠伯,都民国22年了,还提这老黄历干什么啊?对不对,爱新觉罗宁尘?”
    宁尘笑笑,并不说话。
    纪川眼尖,看见宁尘眼底飞快闪过一丝不豫,心中一动,晓得纪渝口无遮拦,得罪了人还不知道。于是笑着打岔:“别尽站在讲话了,大老远的来,现去见爷爷吧。”
    这倒提醒了纪渝,“哥,你怎么会在这里?怎么会跟我一船回来?你也是刚从法国回来吗?怎么没有行李?”
    忠伯抢着替纪川回答:“大少爷月初就回来了,他是去上海看朋友了。”
    纪川失笑:“忠伯,到车上再说吧。”
    “噢,对对。”忠伯忙引着几个人,朝街对面纪家的黑色雪铁龙汽车走去。一边尚不忘向纪渝和宁尘介绍:“那东西,是大少爷从外国带回来的,听说很值钱呢。要专人伺候,开始只有大少爷会摆弄,后来从上海找了一个司机来。真的很方便,老太爷回乡下,只用半天功夫就到了。”
    宁尘不以为然得笑着,随口应道:“是吗?那可真快啊。”
    纪川看在眼里,不动声色的笑笑。纪渝却完全没有察觉,缠着哥哥问东问西:“哥,你怎么不说一声就回来了?我几个月没收到你的信,担心死了。”
    纪川有些诧异:“难道家里人没说吗?”
    纪渝不说话。忠伯叹气:“二小姐啊,还在跟太太闹别扭呢。”
    “哦?”纪川倒没有多大惊讶,只是看着妹妹,目光中全是了然于怜惜。
    “先回家吧。”他沉思着说。
    纪家祖籍四川江油,祖上原是川中袍哥组织的一个堂主,清朝咸丰年间顺江而下来到浔江,创建漕帮,经过几代人的经营,颇有些规模。1911年四川保路运动爆发,当时纪家的家长纪天德虽已不属袍哥,却仍然全力支持川中的保路同志军,受到袍哥领袖龙鸣剑的赞赏。革命成功后,由于龙鸣剑的大力推荐,纪天德的漕帮更名为浔江航运局,掌控了三峡下游至武汉三镇的航运权。由此,纪家一跃成为浔江最有影响力的望族。
    纪天德有一妻两妾,四个儿子。只有二子纪顺青是嫡出。纪天德对这个嫡子十分看重,细心培养,从小就送到镇上有名的私塾去的读书,长大后又娶了浔江名门叶家的小姐叶紫苏为妻。无奈纪顺青不知如何染上了大烟瘾,他先天身子就弱,虽然有纪家雄厚的家底撑着,也不过三五年,便一命呜呼了。身后只留下纪川纪渝兄妹俩个。
    纪天德晚年丧子,悲痛之余把一腔心思都用在了纪川这个长子嫡孙的身上,送他去新学堂念书,又请了师傅□□拳脚功夫,亲手教养到十六岁,才送到法国去。纪川从小跟在祖父身边长大,祖孙两个虽然年龄相差五十余年,感情却极为亲厚,与生母叶紫苏倒是十分疏远。
    从码头到纪家大宅有一条用青砖铺的私路,这是为了纪天德每日去码头验货装船方便专门修的马道,纪川回来后稍加改造,便可容汽车通行,倒也十分方便。
    门口早有家人候着,远远见汽车来了,便急急进去通报,待到汽车在门口停稳,已见一个五十岁上下的妇人,带着几个小丫头迎出来。
    纪渝下了车,三两下就跳进那妇人的怀里:“姨奶奶,可想死我了。你老好不好?咳嗽好点没有?年前从北平捎回来的枇杷膏好不好用?”
    “好好,都好。”姨奶奶是纪天德五十岁上纳的一房太太,原本是武昌一个小舞女,国民革命的时候救过纪天德的命,便嫁了他做姨太太。那时纪川刚五六岁,叶紫苏因为丈夫吸大烟闹过几次,一个不高兴扔下孩子回了娘家,新姨太太看着孩子可怜,就带到身边自己照顾。后来纪川出国,纪渝没了伴,姨太太怕她受堂兄妹的欺负,也养在自己的房里,因此兄妹俩个虽然称她做姨奶奶,实际上感情亲逾母子。
    纪天德上两房太太都已去世,只剩下姨奶奶。她年轻时跟各色的人物都打过交道,精通人情世故,人又平和,又得纪老太爷的信任,在各房里都说得上话,俨然是纪宅的大总管。
    一群人扰嚷了半天,又介绍了宁尘给姨奶奶认识。忠伯专门跟姨奶奶提及宁尘是姓的爱新觉罗,心中颇觉与有荣光,不料姨奶奶只哦了一声,淡淡的,也不十分热络,却也不失礼仪,引着他们去见老太爷。
    宁尘心中有些不痛快,在北平的时候听见他的姓氏,人人都会露出一副羡慕的神情,虽说他自己心中也挺鄙夷那些不事生产的八旗子弟,可纪家主子人人都对他皇族身份不屑一顾,却也令他心里不是滋味。他却不知道,纪家本就是革命起家,尤其纪川留洋十年,眼中所见,耳中所闻,皆是满清如何误国,对于所谓的皇室后裔虽不至于深恶痛绝,却也殊无好感。
    蜿蜒的游廊通向一处小花厅。一行人还没走到近前,就听见里面有人声如洪钟的大笑道:“不错不错,就是这个字,哎,年纪大了,连那么两个字都记不得了。”
    纪川兄妹对视一眼,不由微笑。
    纪渝不等下人来,自己掀开门帘,人还没进去,已经先出声唤道:“爷爷,爷爷,我回来了。”
    屋里一个身材高大,满头银发的老人,站在宽大书案旁,看着一个少女写字。
    听见纪渝的声音,老人抬起头,眯着眼仔细看了看,脸上瞬间放出光来:”哦?小妞回来了?快进来,让我看看。”
    “爷爷,爷爷。”纪渝也顾不的其他人,一头扎进爷爷的怀里,”你身体好不好?怎么听说不是很好?这不是红光满面的吗?”
    “呵呵,小妞倒是孝顺,看看,这么大的人了,还撒娇。”纪老太爷抚着她的头发,满眼都是笑意,目光瞟向门口,看见孙子身边玉树临风般立着一个青年人,眼睛一亮,”这位就是宁尘吧。”
    宁尘到底是宗室出身,礼仪举止与众不同,上前一步,毕恭毕敬行礼,”爷爷好。宁尘去湖南考察,路过此地,想在府上暂借一晚。”
    “呵呵,太客气了。”老爷子大步走到他面前,拍拍肩膀:”小伙子,不错。听说,你是学历史的?”
    宁尘只觉着老爷子手下力道十足,又见他满面红光,双目炯炯,知道是行武出身,暗暗皱眉。面上却不动声色,恭声道:“是考古。这次就是因为湖南发现了一座战国古墓,顾先生走不开,我替他去看看。”
    纪渝忍不住笑:“爷爷,他那是谦虚呢。顾先生鉴赏青铜器的本事,全都传给他了。”
    纪老爷子哈哈大笑:“顾撷刚先生的大名,我也是久仰。如今能见到他的高足,也是荣幸得很。年轻人,在这里就当做是自己家。小妞,你还没跟汪姐姐打招呼呢,教你的礼貌都忘了?”
    纪渝这才看见适才那个写字的少女,立在一旁,满脸含笑的看着她。一愣,有些意外,”这不是汪家姐姐吗?差一点没认出来。”
    那少女名叫汪锦华,是浔江书香大户汪家的大小姐。汪锦华的太曾祖父是道光年间的状元,因此汪府也被叫做是状元府。纪汪两家平日往来密切,两个女孩子以前就常常见面,此时纪渝见了,自然熟不拘礼,上前拉住锦华的手,神态亲密。
    纪老爷子笑眯眯看着她们说:”两个小妞俩要好好亲热亲热,就快成一家人了,要友爱,晓得吗?”
    “一家人?”纪渝怔了一下,见锦华羞红了脸,悄悄的朝纪川瞧,立刻明白,笑吟吟望向纪川:”大哥,这么大的喜事,你怎么不说啊?留洋那么多年,还怕丑不成?”
    纪川笑而不答,宁尘一旁却很是诧异,这位纪家大少爷虽然神色自然,脸上却看不出一点心思,从见到他到现在,始终一副旁观者清的态度,就连自己的婚姻大事,也似乎无动于衷。
    纪渝还想在追问,纪老太爷挥挥手:”这些话以后再说,你们这大老远的回来,累了吧?让姨奶奶带你们先去休息,晚上吃饭再过来吧。对了,瑞馨,”他唤着姨奶奶的小名:”吩咐厨房给两个孩子弄点点心,可怜见的,这几天在路上只怕没什么好吃的。”待姨奶奶答应了,又冲纪川道:”老大你留下,陪陪锦华讲话,我是要去躺躺晌午了。”
    锦华说:”不必了纪爷爷,原本就是等着见见小渝妹妹,这时候我也该回去了。让他们兄妹好好讲话吧,十年没见过了,小渝妹妹一直惦记着纪大哥呢。”
    纪老太爷啧啧摇着头:”这个孩子,真是太懂事了。也就差了一岁,怎么渝儿就这么不一样?”
    纪渝吐着舌头闪到一边,锦华笑:”纪爷爷看你把我夸的,小渝妹妹多可爱啊,真是招人疼。”说着便要告辞。
    纪川说:”我送你回去吧。”
    锦华冲他笑笑,也不拒绝,先出了门。
    纪汪两家相隔不远,然而中间没有修好的车道,汽车反倒没有马车来的方便。纪川送了锦华回家,再回到家,已经个多小时过去。进了门,穿过天井,远远就看见纪渝穿着月白色半旧的旗袍,站在金鱼缸边上往里扔鱼食。
    他放缓脚步,轻轻走到近前,看着她对着一缸子金鱼怔怔出神,不由微笑,也不出声,就在一旁静静看着她。
    过了好一阵,纪渝幽幽叹口气,突然察觉身边有人,一回头,看见纪川,也不觉意外,只是颤巍巍的冲他微笑,眼眶一热,眼泪就流下来。
    纪川吓了一跳,忙过去,像很久以前那样,自然而然拥住妹妹,细声问道:”怎么了小渝?是不是吓着你了?”
    “不是不是。”纪渝在他怀里摇头,过一会才挣开,自己胡乱抹着脸,”就是太高兴了。一下子见到了爷爷,姨奶奶,锦华姐姐,还有你。大哥,”她看着他,水滢滢的眸子在夕阳下发着亮,”真的没有想到你回来了。在北平,连着一个月没有收到你的信,我都快担心死了,不晓得是不是出了什么事情。今天突然看见你,你都不晓得我有多高兴。”说到这儿,她停下来,望着哥哥眨眨眼,”哥,你不会是为了锦华姐姐才跑回来的吧?”
    “小丫头,别乱说。”纪川哭笑不得,过了一会才沉声道:”爷爷他只剩下几个月的日子了。”
    “什么?”她的表情僵住,“怎么会?爷爷不是很硬朗吗?”
    纪川不语,拉着妹子走到花园里的石条凳边,并肩坐下,”这也是我这次回来才知道的。你知道姨奶奶曾经救过爷爷的命吧?革命的时候。”
    “是的,姨奶奶说过,那时候爷爷受了伤,晕倒在她的门口。”
    “爷爷受的是枪伤。”纪川静静的说,”弹片一直留在他的身体里,这么多年,因为身板壮,原没有太大的问题。只不过老人家渐渐年纪大了,有些老毛病就多了起来。年前爷爷中过一次风,当时请郎中扎了三个月的针,慢慢就好了。大家也就多小心些,谁也没有想到问题会那么严重。”
    纪渝紧张地拽住哥哥的袖子,”怎么了?”
    “爷爷这几个月老有心口疼的毛病,后来专门去了武汉看西医,才知道是当年留下的弹片在身体里起了变化,毒素融入血脉……药石无救!”说到最后几个字,这个平日里不大动声色的男人声音竟有些哽咽。
    纪渝心中一凉,泪水在眼眶里打了几转,终于没有流下来。她闭着眼,只觉一片凄惶茫然,过了半晌,才小声问兄长:”哥,难道真的没有救了吗?你在法国不是学的医吗?”
    “若是在法国,或许还有一线希望。可是爷爷的年纪,要去法国,是不可能的啊。日本也可以,然而九一八以后,爷爷是断不肯与日本人有一丝牵扯的了。”
    “难道就没有办法了吗?爷爷那么好的人,难道就……”她的声音越来越低,终于不再说什么,无力的将头靠在纪川的肩头。
    兄妹二人静静在花园中看着天边晚霞越烧越炽,直至远处江涛呜咽,暮色中卷鸟归林。
    纪川吸了口气,打醒精神强笑道:”爷爷把我们都召回来,就是要让大家高高兴兴的陪他几个月,我们热热闹闹的,让他老人家心满意足,也就是孝顺了。”
    纪渝垂着头,无声点头。又过了一会,扬起脸,微微笑道:”我明白。”
    纪川看着她,半晌欣慰的缓缓笑道:”小鱼儿终于长大了。还记得当时那个小鼻涕虫哭着不让我走呢。一转眼,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纪渝侧过脸不去看他,”那时候你答应过我会回来,我一直以为,我们还能像以前那样,你带着我,陪着我,保护我……后来你天天写信给我,让我觉得从来也没有离开过你,我以为一切都不会变,可是……今天才晓得,再也回不去从前了。”
    没有料到她突然说出这样失落的话,纪川愣了一下,随即温柔微笑:”怎么了丫头,怎么突然发起感慨来了?”
    “没什么。”她摇摇头,似要将莫名的愁绪甩脱,”伤心起爷爷的事情,就多了感慨。”
    “是吗?”纪川若有所思的笑了笑,突然问道:”那宁尘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纪渝的脸上蓦的升起红云:”说他干什么?”
    “他对你好吗?”
    “一点也不好!”纪渝噘起嘴,似嗔还娇,”老是教训我,管东管西。”
    “嘿,这就叫一物降一物。”纪川看着她的神情忍不住微笑,”纪二小姐出了名的任性,居然也有人能治的住你,光这一点,我就十分佩服他。”
    “哥!”纪渝白他一眼,想想还是忍不住说出来:”其实也奇怪,我们第一次见面就是吵架,他是历史系的学生,我学西文,在同学联谊会上认识,当时为了义和团吵的一塌糊涂。后来我给顾先生送过几次资料,都是他签收,每次见面都吵,也不知为什么,明明觉得他说的不对,就是辩论不过。后来我要做故宫博物的西文介绍,他是顾先生的高足,就厚着脸皮向他请教,才发觉他真的学问广博,不止国学造诣高深,还精通英法日文,更厉害的是,他对商周青铜器的研究尤其有心得。哥,我是轻易不服输的人,可对他却不得不佩服。”说到这里,她突然想起什么,”对了哥,这一次他跟我出来,是因为寿县发现了一座战国古墓,他要去看看,说是说不定会有什么收获。”
    “哦?是吗?这么说他待不了几天?那么你呢?”
    “我吗?本来是想跟他一起去看看热闹的,可是爷爷的病……,我还是陪陪爷爷吧。”
    “嗯。”纪川点点头,看看天色,忽而一笑:”就快是晚饭的时候了,你去找找宁尘,一起过去吧。姨奶奶安排他住在哪里?”
    “西面的小跨院。”
    纪川面色突然一沉,想了想,说:”那我就不过去了。你去吧,有话晚上吃完饭再说。”
    纪渝却有些迟疑,”哥,晚饭的时候,会不会看见她?”
    “她?”纪川愣了一下才明白那个”她”指的是两个人的生母叶紫苏。苦笑着点了点头,又有点奇怪,”好好的,怎么那么怕见娘?”
    纪渝咬着下唇犹豫良久,终于什么也没说,匆匆向西跨院去了。
    叶紫苏带着贴身的丫头翠翘走进饭厅的时候,就觉得气氛有些不对,比起一个月前儿子纪川从法国回来还要热闹些。只看见一屋子人,坐满了三桌。中间的桌子上首坐着满脸喜色的老爷子,旁边坐着一个精灵可爱的少女,挽着两条□□花辫子,一双黑白分明的明目顾盼神飞。她一愣,立即认出了自己的女儿,霎时间只觉耳边一炸,愣在当场,竟不知该如何是好。心中酸苦愤怒百味陈杂,一股浊气上涌,便想发作。
    屋里的人逐渐注意到她,纷纷安静下来。
    正兴高采烈不知跟爷爷说什么笑话的纪渝,一看见母亲,笑容便不自在起来。姨奶奶那边刚招呼了几个年纪小的孙子孙女吃东西,一回头,看见这边窘状,噗嗤一声笑了:”紫苏你这里发什么呆啊,看见女儿高兴地说不出话了?小渝,快过来叫娘,可怜你们一家母子到今天才团聚了。大少爷,妹妹怕生,你也怕不成?”
    纪川陪着笑:”我看着妹妹给爷爷说笑话,怕打扰了爷爷的兴致。渝儿,快跟娘见礼啊。”
    纪渝这才站起来,隔着桌子,远远叫了声”娘。”
    叶紫苏深深吸着气,强挤出个笑容:”渝儿回来了?怎么娘都不晓得?刚才看见这么标致一个大姑娘,还以为是谁家的小姐呢。”
    姨奶奶八面玲珑,一听这话,那有不明白她的心思的,忙道:”二小姐老远的回来,老爷子心疼她,先赶着让她去梳洗了歇歇,到饭时才许出来。”
    叶紫苏绷着脸,还想再说什么,纪天德发话了:”既然人都齐了,就开饭吧。吃完饭,让她们娘俩个好好亲热。”
    这话一出,叶紫苏便无法再说下去,只得到西面的桌子坐下,由翠翘伺候着擦了手。早就侯在一边的下人们开始陆陆续续的上菜,渐渐便有热闹起来。
    纪府的规矩,吃饭的时候,分三桌。主桌上是姨奶奶陪着纪老爷子,还有几个在生意上管事的子侄,西桌是妯娌姑嫂们,东桌专门给孙子辈的孩子们坐,有些年轻的媳妇要照顾孩子,便也坐在这一桌。
    纪川纪渝兄妹按理也该坐到东桌去的,老爷子特意招呼他们两个和宁尘陪着他坐在主桌上。同一桌除了姨奶奶,还有航运局里管帐务的纪家长子纪顺白,专跟官府打交道的三子纪顺蓝,以及老爷子的侄子纪顺风,他的母亲是老爷子最小的妹子,嫁给了宜昌一个米铺的老板,北伐的时候米铺被当地军阀砸了,双亲也不知怎么被他们害死了。老爷子从小就把他接过来,在祠堂里磕了头,改了姓纪。纪顺青死后,老爷子就把他叫来在航运局里帮忙。
    宁尘冷眼旁观,心中暗暗称奇。他是贵户豪门里出来的人,大家族里的勾心斗角从小就看得多了,察言观色,便知冷暖。按说老人们疼孙子也是平常事,就算纪家兄妹破格坐到了主桌上来,也不过是老爷子的溺爱,都情有可原。怪就怪在兄妹俩如此受宠,生母叶紫苏却分明在这家中受了冷落。其实他自己家里母卑子贵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只是看这位二夫人的言谈举止分明是大户人家出身,身份当不是问题。关键是老爷子,似乎对她颇为冷淡,而纪家兄妹本身,与她也十分疏离,尤其是纪渝的态度,更令人困惑。他认识纪渝也不是一天两天,深知这女孩子性格热情爽朗,即使是陌生人也会与之谈笑自如,反倒是面对自己的母亲,别别扭扭,呐呐不成言。
    一时吃毕,下人们端上茶水瓜果,老爷子才对纪渝说:”你母亲还没见过宁尘,你带他去见见吧。”
    纪渝又是高兴又是为难,爷爷让宁尘去见她母亲,就是承认了宁尘的身份。可是想到要去面对她,不由又十分踌躇。
    纪川放下筷子,招呼丫头送上一条热手巾,擦擦了手,对妹妹道:”来,我跟你们一起去。”
    叶紫苏远远看得清楚,涩涩一笑,看着三个年轻人过来,微挺了挺身,含笑问道:”什么时候到的?累不累?要待多久?”
    纪渝垂着眼一一答了,便闷在一旁不开腔。叶紫苏望望纪川,问道:”川儿,这小伙子是渝儿的朋友吗?”她晓得女儿面皮薄,专门问儿子。
    果然纪川淡淡笑着说:”是渝儿的男朋友。”
    “哥!”纪渝又羞又急,面似火烧,狠狠捶了他一下,”你乱说!”
    叶紫苏微微一笑,对宁尘道:”你别见怪。川儿在法国呆了那么多年,洋人那些时髦的词学了不少。”
    正说着,突然一个四十岁上下的妇人过来,笑嘻嘻的说:”这后生俊俏得咧,一脸贵气,听说还是满洲人?”
    宁尘见她一身粉红褂子,头发插着支金簪子,衣饰倒是贵重,举止口吻无不透出一个俗字来,不由皱着眉头朝后面让了让。
    纪川给他介绍:”这是三婶。”又笑了一下:”三婶不大会说官话,你听得明白吗?”
    “大概能明白。三婶,我不是满洲人,我是北平的旗人。”
    三婶一摆手:”晤区别,晤区别,都是宣统皇帝爷的亲戚。你要是娶了咱家小渝,我们也都是皇帝爷的亲戚了。”
    纪渝又是好笑又是好气,牵涉到自己,她不好意思讲话,偏偏纪川向来尊重长辈,不肯开口,眼见着宁尘脸色渐渐阴沉,暗自着急。
    叶紫苏抿了口茶,轻轻打趣:”三弟妹,如今是民国了,你认了皇帝做亲戚,只怕也见不到金銮殿了。”
    三婶张开口,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那边突然乱起来,原来老爷子离了席要去休息。
    叶紫苏冲几个年轻人点点头:”你们去吧,我这里不用拘礼。”
    宁尘对她颇为感激,走到一半回过头看看,见她一个人倚在桌边,把玩着茶碗,神态间说不出的寥落,竟也别有种风情,与周围的人物格格不入。
    纪川见爷爷要走,忙掏出一个大瓶子,递给姨奶奶,一边叮咛着:”睡前给爷爷吃三粒,以后每日饭后三粒,先吃着,只有好处。”
    姨奶奶见瓶子上拐拐扭扭都是外国字,问道:”这是什么稀罕物啊?”
    “是维他命C, 我一个在瑞士的朋友寄来的。这是他们的实验室最新的成果,总之吃了对爷爷的身体大有益处。”
    “有什么益处?”老爷子仍旧声如洪钟:”还比的过人参鹿茸?”
    姨奶奶轻轻拍拍他的手:”孩子孝顺你的,你就吃吧。亲孙子,还能害你吗?”
    这话说到了老爷子的心里,便不再讲话,笑眯眯的由姨奶奶带着几个丫头送到内房去休息。一大家子人相互客套几句,也就散了。
    纪渝如此扰嚷了一天,心情跌宕起伏,又没怎么休息,晚饭一散,便有些撑不住,攀在哥哥的胳膊上不肯放手。纪川挣不脱她,只得向一旁的宁尘苦笑:”这丫头从小就粘人,精神不好就喜欢抱住我的胳膊撒娇。”
    “是啊,这一路下来,确实耗精神。也难为她了。”
    两个人合力将纪渝送回房。宁尘不好进女孩子的闺房,由纪川送进去。纪渝的房中自有丫头伺候,纪川又殷殷交待了一番,不外乎要多盖被子,不能着凉的话,见纪渝确实两个眼皮打架,摇摇晃晃,也不忍再说,宠溺的拍拍她红扑扑的脸蛋,便退了出来。
    一抬头,看见月光下宁尘还在那里,象是在等他,一怔,”怎么还不去休息?”
    “小渝心里有心事,不知到大哥注意没有?”
    “是吗?”纪川看着他的眼睛笑:”我倒没有发现。这丫头,咋咋呼呼,能有什么心事?”他拔脚想走,宁尘跟在后面:”小渝说你们每天都通信,她要有了心事,大哥应该最清楚啊。”
    纪川也不着急,仍旧微微笑着,”女孩子家大了,总有些小心思。她倒是经常在信里提起你。”
    宁尘俊脸突然红了红,继续道:”和这个无关。小渝她有很深的心事,可能和伯母有关。”
    纪川突然的站住,倏的回头,一双眸子在夜色中清亮如寒星,”你怎么晓得?”
    宁尘几乎被他的目光灼痛,气息滞了滞,才道:”我跟她一起时间久了,就发现她并不如表面上那么快乐。她有心事,看见别人家母女和睦特别向往,她总说哥哥如何,却从不提及父母,只说父亲早逝。今日见了伯母那情形,母女俩个分明有隔阂。”
    纪川盯着他,半晌忽然笑了:”你倒是心细啊。”
    “是,我的专业,练就的细心观察,仔细求证。”
    纪川仰头望天,空中群星闪烁,春月朦胧,”你跟我说这些干什么?”
    “令祖父的事情小渝跟我说了,她说要留在这里陪爷爷。小渝去北平求学这几年,从不回家。说是除了爷爷姨奶奶,没有可牵挂的人。我虽是个外人,这一日看下来,也知道着大宅中,真正能照顾她的,只有你了。我从小在大家族里长大的,知道其中的厉害,希望小渝不会被人欺负。我这些话或许所得不合适,可是你们家的亲戚,还真多。”
    纪川点头:”你放心,渝儿是我唯一的妹妹,我会护的她周全的。”
    “那我就放心了。明天我就要动身去寿县,这一次,说不定能发现周朝的青铜器。所以我专门从北平赶过来。”他说完笑笑:”我也该去收拾收拾了。说了这么多,大哥你别见怪。”
    纪川看着他轻轻离去,淡淡的笑了笑,转身回到自己房中。
    屋里一片漆黑。
    纪川闻到一股香水味,微微皱了皱眉,”娘,这么晚了,有什么事吗?”
    “啪”的一声,书桌上的台灯被扭亮,叶紫苏坐在桌旁的沙发中,手里把玩着纪川的钢笔,“宁尘那孩子挺关心渝儿啊。”
    纪川冷冷从她手里拿过钢笔,放在桌上。并不搭话,径自走到水盆边擦了擦脸。叶紫苏站起来,靠在一边看着他:”早说给你两个丫头,也好有人服侍,你偏偏要什么自立,这晚上的,连个斟茶倒水的人也没有。”一边说着,一边拿了条毛巾,要为他擦脸上的水珠。纪川避开,说道:”我要休息了,你回去吧。”
    她却仿若未闻,”看看你,长得跟你爹一模一样,我嫁给他那年,才十六。生你的时候,比渝儿还小,一转眼,两个孩子就都要成亲了。再过两年,我也要做祖母了。你看我象祖母吗?”她伸着头看看镜子,镜中的女人皮肤光滑幼嫩,微有些苍白的面色反倒令她看起来更年轻。”
    纪川沉着脸:”我要休息了。”
    她回过头,细细打量儿子的脸,”你看,连皱眉头的样子都像你爹。”说着伸手要去抚摸儿子的两道浓眉。纪川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别太过分!”
    “过分?”她笑笑,”做娘的摸摸儿子的脸,这也叫过分?”她收回手,纪川捏的她手腕发疼,抚抚发髻,”算了,你不愿意就算了。大家都累了,我也该回去了。”
    叶紫苏优雅的走出纪川的门口,刚想回头,只听”嘭”的一声,身后的门被重重摔上。
    纪川在门后呆立半晌,缓缓将额头抵在门上,万分无奈疲惫的合上双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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