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这样清清冷冷的琴声。
“蜉蝣之羽,衣裳楚楚。心之忧也,于我归处。”我曼声和节而吟,心头不免茫然:“为什么她总是弹着这样悲伤的曲调?”一会儿是《蜉蝣之羽》,一会儿又是《葛生》,琴音凄切,神色虚渺。
她还是不快乐么?
她说她是兰,我也觉得应该是。她的神韵就是兰,一颦一笑也是兰,一动一静都是兰。但我也清楚,她其实还是若水,只不过已经不是那个痴痴恋着我的若水了。她心中,真的以为自己就是兰。
直到这时候,我才明白,所谓的凤凰涅盘,其实就是一种强烈的自我精神暗示,也是最高明的催眠术。它可以最大限度激发人的生命潜力,但也有一个可怕的后遗症,或者说特异功效——使用了凤凰涅盘的人,其实相当于脱胎换骨,和过去不再有什么联系了。
若水使用凤凰涅盘时,她的自我暗示就是:变成孟兰韵。所以,她现在就是孟兰韵了。她所知道的一切关于兰的资料,都被她承袭下来。无论是思想还是习惯,她都已经变成不折不扣的兰。这样的若水,是可怜可惜的。然,我清楚知道,我心中,对兰的确不同,我少年早死的姐姐,对我来说,意味着极端特别的意义。这种蛊毒一样强烈纠缠的情感,恐怕我这辈子都无法解脱。多情痴情如若水,却也无法走入我心。
其实我佩服若水的聪慧和决绝。
为了一份不可得的爱,她可以做到这样干净利落,舍弃自我,换来和我一生相处的机会。想必,若水是清楚我的——我根本无法拒绝兰。只要是兰,就算是一个虚像,得到的待遇也会比作为若水要好。她变成兰,实在是个令我难以抗拒的决定。
但,一误不可再误。我唯有避着她。
无可奈何之下,我拼命练武。没事就到演武场去,这一点让林归云非常满意,甚至许诺,如果我能想办法打退雷泽,他就提拔我做他的副将。
我只是苦笑。
雷泽围城十天了,战事呈现胶着状态。我们北天关的粮草供给出现困难。林归云开了几次秘密会议商量突围运粮的事情,但暂时不得要领。这种情形下,我也顾不得兰的情绪了,天天忙着和林归云应付战事。
林归云几度征求我的意见,我却没有回话。——要我单枪匹马冲出雷泽的包围到还可以做到,但要运入大队粮草就实在是个难题了。思来想去很久,我忽然有了一个朦胧的打算。
从这一天起,林归云按照我的献计,每天从狱中提出几个死囚,换上老百姓的衣服,用麻布口袋闷死,然后小心的在尸体上制造一些溃烂斑点,看上去就像瘟疫死掉的人。这些尸体都被士兵秘密地从城头抛到了城外。同时,我飞鸽传书通知我们安排在雷泽军中的细作,制造瘟疫谣言。几天之后,我开始悄悄潜入北国军营,每天杀掉几个士兵,也弄成死于瘟疫的样子。我的武功总算不错,小心着没去招惹雷泽军中大将,只是悄悄的零星杀一些小兵,好歹也没惊动北国军队。
这样没多久,北国军中开始流传瘟疫的说法,恐慌气氛逐渐蔓延。
然后,细作按照我的要求,在上游水源中投了毒。
北国战士开始生病和死亡,而且越来越多。他们国人向来游牧为生,本来就缺乏高明的大夫,只道是瘟疫引起水源问题,连就近的水也不敢喝了,每天要到七十多里外取水。我们就经常派人截击破坏。北国人供水不足,同时每天都有病人慢慢死亡,各种传言甚嚣尘上,军心动摇。
我早就做好准备,给每个士兵和老百姓发放了一点草药,是以北天关的供水和军力没受到什么损失。北国人却开始无心恋战了。
我认为时机已到,请求林归云下令开城迎战。林归云应允,要我领兵出战。我知道自己样貌俊俏,作为武将其实不够威慑,就学着当年的兰陵王,在脸上戴了个很有点狰狞的青铜面具,并特意挑了一把特别沉重巨大的青铜剑作为武器。那时候,其实我不知道这面具和巨剑会伴随我整个战场生涯。因此,我甚至成了日后人们传说中的青铜战神。
战云当前。那是个残阳如血的黄昏,我匹马当先,带着士兵潮水般冲出,席卷向北国部队。
有战将提刀迎战。我一剑击出,砍飞了他的头。血雨飞溅,浇湿了我的衣裳。我顾不上感叹,顺手回剑,剑光到处,砍死了两个打算偷袭我的士兵。
遇到我的人,当者必死!
不过是一场血肉横飞的屠杀而已——直到一把闪亮的关刀狠狠格开我的剑。火花四溅,但刀光却寒如水意。
雷泽。
我忽然悄然微笑。这个平生难得的对手,又见面了。
他嘴皮干燥开裂,想必很多天没有好好喝水,这个人倒也身先士卒的很。不过,对我来说,这可是大大的好事情。缺水虚弱的雷泽,不是那么容易遇到的。我必须乘机杀死他,否则以后不一定有机会。
我笑着,剑气如雷霆万钧,一波一波袭向雷泽。雷泽沉着脸,却是从容迎战,每一刀都那么闲淡,却恰到好处的化解我的攻击。这个人实在聪明,知道现在力气不够,就力求守势。虽然一时奈何不了我,但我也难以杀他。
如此人物,可惜却是北国第一大将。我再欣赏他,也必须杀他。
芳兰应门,不得不锄。
雷泽样子异常虚弱,看得出来缺水对他的不小影响,整个人比初见时干瘦了不少。他和我恶斗半响,到底虚弱久了,力气渐乏。忽然一打马,掉头逃开。我如何肯舍?紧紧追杀。雷泽挡了我几招,忽然闷笑起来,低声道:“铜脸小子,你武功不错啊。可惜,这是没用的!”声音中居然有点得意。他俊伟如神的脸上忽然现出一丝说不出的讥诮,就好像一个看破世情的人,冷漠傲然面对所有的烽火烟尘。
我微微一怔,忽然觉得有点不妙的感觉——雷泽如此狼狈,居然还笑得出来,想必他有什么意外的布置。
几乎与此同时,收兵的金锣响了!
我吃了一惊,简直无法理解林归云的打算。这个最接近胜利的时候收兵?为什么?!!我答应林清远要一辈子做他哥哥的帮手,自然不能违反林归云的军法号令。然而,就这样放弃机会?以后雷泽有了警惕,只怕我再也无法杀掉他!要知道这个人可是北天关最大的威胁啊!
雷泽眼中现出嘲笑之色,悠悠道:“你还不明白吗?林归云是舍不得杀死我的。我要是死了,他这个功高震主的北天关大帅,也就到了飞鸟尽良弓藏的时候!官场上的事情,哼,铜脸小子,你还差得远了!”
我倒吸了一口凉气,几乎无法应答!沉了一下心神,我笑了:“不管如何,我不会放弃这个最好的杀你机会!”一边说一边狠狠一剑劈向雷泽!
雷泽竭尽全力,挡住我这一剑,猛地喷出一口血箭!
我也被他的反震之力推得一个摇晃,虎口流血,手臂麻痹得几乎没有知觉,心口一阵翻江倒海。这人如此虚弱,居然还有余力还击,果然强悍异常。
雷泽面色苍白如雪,却大笑起来:“小子,如果你想害死林归云,不妨杀了我。反正你们南朝谢丞相早就想杀他了。哈哈,没有我的威胁,林归云也没必要活着啦!”
我心头一震,忽然明白雷泽说的都是实话。
原来如此!
怪不得雷泽不怕死,他根本算准了他死不了的。怪不得我总觉得以林元帅的智慧,应该不在雷泽之下,为什么这么多年一直没能解决北国入侵的威胁。
原来如此!!
我忽然有点心寒,淡淡冷笑一下,徐徐道:“雷泽,算你厉害。我收兵。”
——这样的北天关,这样的林归云,又值得什么?
雷泽双目锐利如鹰隼,静静看了我一眼,笑了:“小子,我们后会有期。我记住你了。”最后一句的口气隐隐有风暴般的凌厉。
我不作声,知道算是和这人杠上了。他挨了我这一剑的重击,已是受了内伤,估计不养个半年很难好转。看来北天关可以清静一段日子了。
不过,等到他的卷土重来之日,只怕更难对付。雷泽是个聪明人,现在他对我有了防范,我要应付他就不是那么容易了。不过,我这一辈子如此沉闷无聊,有了这个要命的对手,也不算坏事情吧?
我回到北天关。
林归云亲自迎接我,笑容满面。我淡淡看着他诚恳亲切的笑脸,忽然有点荒谬的感觉——如果把这张脸扯下来,他会是什么样子?这么想着,我居然有点手痒。真的好想——把他的笑脸一把扯下,看一看下面的血肉。
我慢慢举起手,伸向林归云。林归云忽然笑着握住了我的手,双目闪亮的看着我,说:“珂平,你如此英雄了得,本帅十分喜欢。如不嫌弃,我们结为兄弟如何?”他眼中闪出焦切而恳求的神色。看来,他是看穿了我的愤怒和杀气。我忽然冷静下来。
不可以。
这是林清远的义兄。我答应林清远的事情,必须做到。何况,他只是一个为自己性命打算的普通人。我又怎么能说他就该死?我悄悄叹了口气,有点心灰意冷,淡然笑道:“随便你高兴吧。”再没心思应付他,掉头就走。
林归云在我身后叫道:“珂平,这次靠你的奇谋,我们大获全胜,雷泽退兵了。你不要走,我还要给你开庆功宴!”
我懒得回头,淡淡道:“我很累,只想好好睡一觉。庆功宴就恕我不去了。”
回到房中,我几下子脱了战甲,和衣倒在床上蒙头大睡。神思撩乱,渐渐入梦。梦中依稀有琴声缥缈。
一只温润如玉的手慢慢为我擦拭脸上的血水和汗水,然后抚平我纠结的眉头。动作很轻,我却可以感觉到她温柔而踌躇的心意。
呵,姐姐。
我悄然叹息了,握著她的手,低声道:“不要走。”
她微微颤抖了一下,慢慢低下身子,把脸儿贴向我的手心,却没有说话。我觉得手上有点潮湿,有一滴一滴的水珠落在手心。
我回过神来,想起这是若水,不由得暗暗叹了口气,轻轻说:“何苦来?这么想不开,到底是为难我,还是为难你自己呢?”
若水没有作声,静静躺在我身边,缩成一团,就像一只悲伤的小兽。我心中却慢慢升起一种宁静而满足的感觉。其实,我这一世,要的也不多。北天关,林归云,雷泽,武当山,天南孟家,我什么都可以不在乎,什么都不怕。然,我却已经习惯了兰,或者说如兰一样的若水。
生命如此寂寞如雪,我竟找不到一个人可以用上全部的情感和狂热,在江湖的血腥岁月中,我几乎迷失了所有。爱我的人,只有兰和若水。那个恨我入骨的林清远,肯救我的命,也只是为了我还算有用而已。可有谁在乎,其实我不愿只是有用而已?
我毕竟是活的,做不了一把毫无情感的利剑。
我陷入沉思。朦朦胧胧地又要睡着了。
忽然觉得眼皮有点儿刺痒,回过神来,发现兰居然在拨弄我的眼睫毛玩。她样子有点心不在焉,几乎是茫然的,却越发有种天真得可怕的妩媚。
我被弄的有点痒,微微一笑,低声求饶:“兰,好好睡觉好吗?我很困。”——若水醒来之后,执意要我叫她兰,我只好答应。
若水摇摇头:“不成的。你害得我好多天都不高兴呢。我也不要你高兴。”说着嫣然一笑:“天戈弟弟,我忽然发现你的眼睫毛很长呢,像蝴蝶翅膀似的,漂亮得紧。所以我要拔几根下来看看。”
我叹了口气,知道她是成心作弄我,只好由得她去,苦笑道:“那你轻点拔,别把我弄醒了。”实在累了十几二十天乏得狠,忍不住又迷迷糊糊要睡着了。
若水低声嗔道:“哼,你对着云若水就这么温柔。怎么磨折你都百依百顺。我不服气呢。”
我实在拿她没办法,迷迷糊糊叹道:“兰,兰韵是你,云若水也是你,我真不明白你在想些什么。”翻了个身又睡。
若水恨恨推了我几下,我只是不答应,忽然肩膀一痛,啊哟了一声,原来是若水狠狠咬了我一口。我肩膀有点痛,却比不上我的头痛,无奈之下只好坐了起来,苦着脸说:“是我不好,惹你烦恼。咬高兴了吗?不高兴还可以换个肩膀咬。”一边说一边很诚恳地把另外半边肩膀凑了过去。
若水噗嗤一笑,随即瞪了我一眼,没有咬我,却用双臂搂着我的脖子不说话,只是轻轻地笑
,忽然幽幽道:“天戈,原来你是这个样子的。”眼中慢慢浮出一丝惘然的哀愁,轻轻说:“如果你一直这样,该有多好。”她的神色变得非常认真,说:“如果你不喜欢我,不要这样待我。如果你变了,我一定活不成的。”
我没有回答,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若水星眸半合,幽幽道:“你知道我是谁么?快说。”
“兰。”我毫不犹豫地回答。
她的眼中慢慢滑落一滴泪水,颤抖着倒入我怀中,轻若无声地低叹:“你要我是兰,我就是兰了。”
我心头一紧——若水,对不起。
我拥着若水,也不知道昏睡了多久,隐隐约约听到她的缀泣声。我衣服前面潮沁沁的,想是被若水的眼泪打湿了一片。若水就缩在我身边哭得微微颤抖。我不由得叹了口气,睁开眼,看着她。
若水发现我醒了,微微一惊,忙乱地擦去眼泪,却还是掩不住一双红红的眼。我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脸,抹去她的残泪,叹息道:“你这样子,叫我怎么办呢?”
若水沉默了一会,幽幽道:“我们成亲吧。我要做你的妻子。”
我吃了一惊,沉吟无言。
老实说,我从来没考虑过这个问题。是的,我毕竟是有些需要若水的。但,成亲?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毕竟,我们两个都是女人,和云若水更有杀兄之仇。无论如何,都是不堪。
若水见我沉默,眼中闪过一丝火花,低声道:“不愿意么?”
我想了一会,苦笑了一下:“我不知道怎么说。只怕你会后悔。”
若水沉沉微笑:“怕我后悔是吗?所以我要和你成亲,斩断一切别的可能。”
我听出了一点语病,心头一动,缓缓道:“这么说,是已经有别的可能了,对不对?”说这话的时候,我忽然心头一阵刺痛,冷汗渗出。——莫非,若水已经在后悔了,所以这段时间她的情绪激烈波动,甚至不愿面对我?也许,她的妒忌是假,心思犹豫才是真。
果真如此,我将如何自处?
不知道什么时候,我已多少有些留恋她。
若水迟疑了一下,终于承认:“你不在的时候,林归云来看过我几次。”
我心头有种忽然被捅了一刀的感觉,挣扎着说:“那么,你想怎么办?”
若水幽幽道:“他本来只是想看看我,表示一下对士兵关心。但见了我之后,他却经常趁你不在悄悄过来看我。昨天,你忙着布置和雷泽作战的时候,他来向我求婚了。”
我干笑了一下:“你答应了没有?”
若水双目闪烁如星光,直直看着我:“他的确样貌英俊,地位显赫,有着最优越的条件。但我没有回答。我的回答就取决于你。天戈,今天我也向你求婚了。你回答我。”
我看着她,无法言语。
其实,我什么也给不起。也许,林归云的求婚是件好事情?这个人虽然有些卑鄙,却绝对聪明,兰跟着他,反而可以过上平静可靠的生活。何况,她既然这么直接问我,就意味着林归云已经在她心中有了一席之地。兰要我选择,看来也只是给她自己一个动人的理由而已。无论我选择什么,其实她的心头早就有了决定。
这是好事情啊,为什么我会如此痛苦?
然,若水呵,你为何如此残忍?
我心灰意冷的笑了笑,看着她忧郁而迷惘的眼神,心下绞痛,挣扎着一字一句的说:“如果是别人,我会拱手相让。林归云不行,他是个老狐狸。你和他在一起不会好过。所以——若水,虽然你求婚不成功,但我不会让你和林归云在一起!”说着,我用力按着裂痛的心口,张狂地大笑起来,笑过了,狠狠把她抱到怀中,柔声道:“若水,多谢你肯告诉我一切。但,你要记住,我只是一条毒龙,无法忍受背叛和谎言。否则,我要做什么,连我自己也不清楚。”
若水静静看着我,悲伤而寂静地微笑。
看着她,我忽然明白:我不许她嫁林归云,是为了怕她吃苦么?也许未必。若水的依恋,已是我在茫茫人世的唯一救赊。骨子里,我只怕是绝对不容许任何人夺走她吧?即使,那个人是林归云。
谁要拿若水作为算计的对象,我见神杀神,见鬼斩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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