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渊驻剑》34.未亡人

    我提起黄金棍,绕到偶像身后,听得那脚步声来到庙内,探首看时,只见一个年过三旬的美妇,身着白绫衣黑罗裙,外罩秋香色大氅,正提着一个食盒,放在供桌之上。
    她又伸手扶起香炉,点起几枝香插入炉中,双手合十,闭眼向那菩萨虔诚祝祷起来。来人竟果真不是追兵,而是来进香的香客。
    正慨叹这破敝小庙无人进香,当下便来了信客进香。
    我见到那食盒,仿佛立时闻到了食物香气,只觉饥肠辘辘,再也忍耐不得,于是咳嗽一声,从偶像后转出,向她扠手一礼,道:“这位娘子,在下有礼了。”
    我乍然出现,她却毫不惊慌,抬头看我一眼,道:“小妇人有礼。”略略敛衽回我一礼。
    寻常女子若是见我一眼,必会移不开眼光,这妇人却仿佛丝毫不在意我的容貌,我不禁心下略疑。再仔细看她时,虽衣着简朴,神情举止却总有一种华贵气度,定是出自高贵门第。
    但如此气度不凡的美妇,又为何来此荒废小庙进香?且孤身一人?我愈想愈是可疑,本想向她讨些吃食,此时却犹豫起来。
    她却从食盒中取出一叠牡丹饼,一个羊腿,还有一罐清水,都放在供桌上,向我道:“看小将军模样,定是饿了,我这里有些供奉之食,你拿去吃罢。”
    我心想身后追兵顷刻便至,不管这吃食中有毒无毒,我今日总是要命丧于此了,还不如冒险饱餐一顿,再与追兵力拼而死。
    何况这美妇气度雍容,不像是下毒之人。
    我把心一横,道了谢便提起水罐将一罐水喝得精光,又抓起牡丹饼和羊腿狼吞虎咽。
    羊腿还未吃完,便听得追兵纷杂的马蹄声已到了庙外,诸葛宴的声音响起道:“林家小儿说不定正是在这破庙里,快随我进去瞧瞧。”
    我放下羊腿,伸袖抹一抹嘴,向那美妇道:“娘子请到桌后暂避,这些人乃是为我而来,我这便出去,必不会连累娘子。”
    那美妇却无动于衷,反而道:“些许蟊贼,小将军不必出去,我自有家仆打发。”
    我适才只听到她一人的脚步声,想不到她竟还有家仆在门外,正自惊讶不已,她已高声向门外道:“重明,你把门外的蟊贼都打发了罢。”门外一个清亮的男子声音立时应道:“谨遵娘子之命。”
    但即便她有家仆,区区几个家仆又岂能敌得过训练有素的大批武将?
    我提起黄金棍,正要出门同她家仆一同抗敌,她已伸手拦住我道:“重明一人足矣,小将军不必出去。”
    我将信将疑,但见她神色笃定,只得留在庙中,暂作壁上观。
    此时马蹄声,嘞马时的马嘶声已近在庙门外,随即听得诸葛宴的声音道:“呔!你是甚人,竟敢在此挡道?快快让开,休要枉送了性命!”
    我提棍走到门后,从门板缝隙往外看时,一个身穿水绿色长袍的颀长男子正背对着我,向那诸葛宴道:“我家娘子正在庙内进香,不欲有人打扰,还请将军带人快快离开。”
    诸葛宴大怒,怒极却又反笑道:“你当我是傻子么?如此破烂的庙宇,还会有人来进香?我看你多半是那林家小儿的同伙!说!那林家小儿可在庙中?”
    只见那颀长男子身形忽地往前一进,却又即刻归位,进退之间,他已伸手在诸葛宴坐骑头上轻轻一按。我虽看得分明,诸葛宴却毫无察觉,正要横槊向那男子动手,胯/下马忽然无声无息瘫倒在地,几乎将诸葛宴摔下马来。
    诸葛宴挣扎跳起,满面通红道:“好个妖人!竟敢暗算你爷爷!”一槊便向他捅了过去。眨眼间那槊却到了颀长男子手里,他手上微微一动,又将槊交换到诸葛宴手里,只是原本将近两尺长,专能破甲穿盾的锋利槊尖早已被他拗成一个圆环。
    诸葛宴看着圆环,面上露出惊骇之色,此时他的坐骑却又从地上挣起,摆头长嘶一声,四蹄踏地毫发无损。原来那颀长男子只是将其按倒,并未伤其性命。颀长男子又道:“我家娘子正在庙内进香,不欲有人打扰,还请将军带人快快离开。”他声音清亮干脆,如玉碎冰裂,倒是与五妹有些相似。
    诸葛宴一言不发,抛下长槊,骑上一匹空马便走,其余人纷纷跟上,瞬间走个干净。
    我暗松一口气,向那美妇道:“在下南汀林睿意,多谢娘子搭救,敢问娘子高姓大名?”那美妇淡然一笑,道:“小将军言重了,我不过是个未亡人,贱名不足挂齿。”竟是不肯报出姓名。她是女子,我不便强求,只得道:“娘子不愿说,林某不敢强求。只是救命大恩不敢不报,敢问贵仆尊姓大名?”
    那美妇又道:“区区仆从,不敢烦劳小将军过问姓名。今日有幸能相助,也是与小将军有缘,不必在意,这便告辞了。”说罢,向我一礼,取了食盒便出门而去,那颀长男子微微侧首,从门缝中向我微微一笑,便转身跟了上去。
    我方叫得一声“娘子留步”,转念一想,她既不愿透露身份,我又何必强人所难?只得目送她二人离去。
    此时已是入暮,我复试提真气,终于能聚起内力,冲开了神堂穴。内力既然恢复,我再无所惧,即便是朱袭帐下高手尽出,我也能凭借轻功来去自如。
    那美妇虽已离去,她点的香却还未燃尽,仍在香炉内冒出袅袅烟气,将整座庙宇都熏染在香气之中。再看那案上偶像,昏暗之中仍是栩栩如生,但这眉目,这神情,我定曾见过。
    我极力思索,忽地想起我十岁那年,父亲曾带我去过一位住在竹林深处的苏探花的家中,他家的正堂里悬挂着一副画像,画中人正是这副眉目,这副神情!当时我尚年幼,曾问苏探花画中人何以忧闷不悦?苏探花只一脸尊崇道,画中人是皇太子。
    萧芒!这破旧庙宇,供奉的竟是已死的萧芒!
    此刻想来,萧芒死于非命,正是在那年。
    目光忽地触及那只未吃完的羊腿,我心中猛然一惊:“历来供奉菩萨都是素食,何以那位娘子竟带了羊腿来上香?”
    我心中愈想愈是不安,只怕她便如朱袭一般,表面坦荡,心里阴险歹毒,但运气转了几转,始终没有中毒的迹象。
    此时天色已暗,不便行路,我便打算在庙内将就一晚,待天明再赶路。
    堪堪将供桌打扫干净,正要安卧时,忽听得庙外又有马蹄声人声响起,从破门缝隙往外看时,一队举着火把的人马正向此处行来。我提起黄金棍,欲再躲到那偶像后面时,来人已走近庙门,一人的声音道:“先在此歇息一晚,明日再上路去接主公。”
    正是王祁的声音。我大喜,叫道:“茂旷,我在这里!”一步冲了出去。
    王祁举着火把,仔细打量我,喜出望外道:“果然是主公,真是想不到!主公为何在这破庙中过夜?为何不见韩都虞侯?”
    我将前因后果都说了,王祁恨恨地道:“朱袭老贼明里一套暗里一套,比郭随还要可恶!只可惜了韩丰兄弟,也怪我迟来一日!我若早来哪怕半日,主公何至于有如此危险?”
    我道:“不怪你,亚父怎料到朱袭出尔反尔?只是子都为救我……唉!他日我必为他报仇!”
    这一夜平安度过,再无事端。
    第二日我与众人加紧赶路,渡过了红蓝江,终于赶在上元节之前回到了积艳山。
    诸军见我安然而回,都是一片欢腾。
    喜极而泣的妹妹一头扑进我怀里,再也不肯松开。她身后,言眺,萧疏离,亚父,甘允,耿无思,张远,人人都看着我欣慰而笑。
    我将目光又转回耿无思脸上,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开颜而笑,一扫秋夜之静沉,却如湖面夕阳般和煦,又如飞鸟低回般舒缓。他双手捧着杨运的双玉佩,交还给我。
    我与众人回了无暇殿,亚父说起他与张远也才回山。
    萧疏离捧了茶碗到我面前道:“三哥,吃茶。”
    我见她亲自为我烹茶,一时悸动,想起泽兰城中她几乎陪我饿死,不禁歉疚道:“五妹,你也受苦了。”萧疏离微笑道:“那没甚么,我若想当来日的长公主,也总不能不劳而获。”
    亚父笑道:“疏离为你如此尽心尽力,来日休说长公主,恐怕封王也当得。”
    言眺不悦道:“五妹不过沏了碗茶,三哥和亚父就又要封长公主,又要封王。我也尽心尽力了呀,三哥封我甚么?”
    我诧异道:“你不是我的一字并肩王么?还想要封甚么王?”
    众人大笑。我瞧着萧疏离发亮的眼睛,想起朱袭为我操演的那出傀儡戏,想到他如此煞费苦心想要离间我们兄妹三人,不禁越想越是好笑。
    众人笑了半日,亚父清清喉咙,道:“主公回来这半日,也该说说正事了。”
    众人想必与我一样,顿时想起了战事失利,几万将士阵亡,都是脸上神色一凛,转为肃然。
    亚父道:“那日吴王坡决战,我军兵力虽不占优势,我却凭借阵法有八成把握击败郭随主力。只是疑兵之阵不知何故失效,令大将军大败。大将军勉力率众突围时,我军主力只剩下七千人,来不及退回申渡城内,只能退守大营。我与主公本在吴王坡北处高地观战,但敌军于东北、东南与西面三处设伏,夹击我与主公。其后方远华又分兵与那三处伏兵合兵一起攻击我与主公。我虽已调来熊都尉押粮之军一万人,但敌军总数约在四、五万人,我军难以抗衡。战乱之中,我与主公失散,我与睿琛退至申渡城内,主公与眺儿、疏离却被围困于泽兰城。”
    我插话道:“方远华围困我时,敌军约有两、三万人,其他兵力是否由施贵带领前去追击大将军了?”
    张远道:“正是!我虽突围,施贵与路申仍率军紧追不舍。申渡路远,我只能先退回大营,凭借营地工事与粮草先守上一守。其后想必施贵因兵力不多,只扎营阻隔我军大营与申渡城,并未强攻。”
    亚父接道:“我后来得知大将军退守营地,却苦于申渡城内无兵,实在无力出兵与大将军双方夹击。只能等无思前来解围。大寒之日,斥候忽报围困大营之敌兵退走大半,我初时尚疑心是诱敌之计,不敢出城,直到大将军遣人来申渡,我才得知,大将军已率军出营与敌军大战,我率领城内全部兵力五百人,前去支应大将军。战后打扫战场才得知,当时敌军只有不到两万人。”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