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渊驻剑》15.意外与惊喜

    烛火将中庭照得温暖通明,席间少了诸将,唯有家人,我多少也去些了顾忌,与亚父一樽樽地纵情对饮,一边赏月,一边听他谈那玄之又玄的星象天文。
    妹妹一时拉着疏离,一时又附在言眺耳边,嘀嘀咕咕也不知说些甚么,三人一起笑出声来。
    也是,妹妹结识这表兄妹二人远在我之前,与他们的关系自然比我更为密切。
    也不知她是如何与这二人相识的。
    亚父谈完天象,意兴更高,又笑吟吟道:“意儿,你可知,十几路义军都曾来请过我,我为何都不去,偏偏等着你来?”
    我略一迟疑,道:“是因那金弦弓之故?”
    亚父摇头道:“金弦弓只是其一,你若是刘泾郭随之流,即便手上握了金弦弓,我也不屑一顾。”
    他捋须呵呵笑道:“我早观葵山西道有天子气,你来自南汀,又得了金弦弓,恰应了这天子气。”
    天子气?我怔了一怔,想起当日妹妹劝我出山逐鹿时所说的话。
    莫非我果有天命?果真能成为一代开国之帝王?
    亚父举起酒樽,却未拿稳,酒樽一倾,樽中酒顿时洒出少许沾湿了长须,显见他也有了些醉意:“意儿,你文武皆强,人品又正,正是可打天下,亦可坐天下之人。只要按着为父之策步步营进,何愁朱袭、霍威之流?彼等不过是一时豪强罢了,你才是真天子。”
    亚父又眯眼一笑:“到时我便是皇帝的亚父,意儿,你说是也不是?”
    我举袖替他擦干长须,口中应道:“那是自然,我能有天下,全靠亚父。”
    我心中却茫然起来,不知不觉向妹妹看去。妹妹正拉着言眺紧握的右手,全神贯注,极力思索,似在猜他手中握着的物事。再往言眺脸上看去,他亦是醉态可掬,双眼迷离。
    哥哥,你为什么不去争夺天下?只有你,才配主宰一切,拥有一切。那些丑陋的人不配。
    妹妹当日如此对我说。
    我是花神让道,就该得到天下么?
    得到了天下,当了皇帝,又能如何?父母能死而复生,妹妹能更快活些么?要当好皇帝必定要勤政,恐怕连陪妹妹的时间都要少了,恐怕连练字的时间都要少了。
    诺大一国,责任何其重大,事事都要报我决断,我能否一一英明决断?若到时我不能,只怕又是苦了天下百姓。
    妹妹忽推开言眺手,恼怒道:“猜不着,不猜了!”转向我笑道:“哥哥,等你当了皇帝,我就是长公主,天下还有谁比我更尊贵?”
    她的笑容在烛光照映下仍如曦光破晓,我心中不禁微微一颤。不错,我当了皇帝,妹妹的心愿达成,不知会如何开心。
    从小到大,她要我做的事,我没有不答应的。
    我再无迷茫犹豫,坚定应道:“正是,你是将来的长公主,尊贵无人能比。”妹妹一笑,朝我伸手过来,迷糊道:“恩,我是长公主……”身子一歪,已是在桌上睡着了。
    我叫来群玉,让她扶妹妹回房睡觉。看向萧疏离时,她脸颊业已微红,颇有酒意。我顺口道:“还有五妹,也是长公主。”
    萧疏离微微一笑,并不答话,伸手取了一个石榴,用银刀慢慢剖开。她手法却已迟钝,一个不慎,剥下的数粒石榴籽从她手中滚落,撒在桌上。
    衣袖一紧,已被言眺抓住,他迷蒙的双眼看着我,眼眶却渐渐红了。我有些诧异,他已开口道:“三哥,我也知晓我惹了祸,你罚我是应该的,是为我好。”
    我早已气消,笑一笑道:“你知道便好。”
    他又嘟嘟囔囔地道:“三哥虽然罚我,毕竟没有拿我当外人,一到中秋,便将我找了回来,一起过节团聚。”
    我听他难得如此懂事,有些欣慰,道:“你我既已结拜,自然是一家人,中秋夜自然该一家团圆。”
    他却又道:“可是我自己的哥哥姐姐,却从来不肯和我一起过中秋。”他语声忽转哽咽:“他们一家人宁愿偷偷出去,在外面团聚,只单单撇下我一人。他们之前对我必恭必敬,之后不闻不问。无论我年幼时惹多大的祸事,他们从来也不责罚我。我知道,我在他们眼里,一直都是一个外人。”
    我不禁讶然,向萧疏离看去,她皱了皱眉,道:“四哥醉了,满嘴胡话。”
    一阵秋风吹过,颇有萧瑟之意。我见言眺适才嫌热脱了外单,如今受风难免会着凉,于是解下自己斗篷,披到他肩上。
    言眺拉紧斗篷,仿佛这区区一件斗篷是一条厚厚棉被,又是一根救命稻草,又道:“他们不要我,我也不要他们。看今后我们得了天下,他们又拿什么嘴脸来对我?三哥,你得了天下,我要做你的一字并肩王。”身子慢慢滑下圆凳,几乎坐倒在地。
    我想扶他起来,他却不愿起来,顺势趴到我腿上,仰头含糊不清地道:“三哥,其实你对我很好,我知道。”
    我看着他面上的诚挚之色,心里不禁泛上一丝惭愧:我虽真心拿他当弟弟,只是一则认识时日不长,对他的过往不甚了解,二则他生性暴戾我有些不喜,对他自然远远不如对亲生妹妹的疼爱。这虽是人之常情,却毕竟有些对不起他待我的一片真心。
    我心中暗暗发誓,今后必将如亲弟一般待他,他有残暴乖戾之处,我尽力教导他便是。伸手拍一拍他肩,温言道:“你是我兄弟,又助我打天下,我岂能待你不好?只是你待人多有残暴之处,今后不可如此,知道么?”
    言眺雪白肌肤上泛出通红酒色,抱着我的腿道:“我也知道我残暴,只是世上之人都是坏人,不配我待他们好。三哥太心善,我怕三哥被人骗被人欺,就像我那可怜的大哥一样。”
    忽然之间他已是泪流满面:“三哥,你不知道,我真想杀尽世上的坏人,一个都不留!不不,杀了他们太便宜了,我要一人给他们钉一根天怒地怨两界针,让他们求生不得求死不能,永远穿梭在阴阳两界!”我一直不知他心里是这样想的,一时间怔怔说不出话来,只看着他半因痛苦半因愤怒而扭曲的脸。
    萧疏离终于步履不稳地走了过来,一把将他从我腿上拉起,道:“四哥醉了,我送他回房。”
    也许是酒意上涌,言眺泪水未干又迷糊起来,双眼朦胧欲睡,不再反抗,小猫般跟着萧疏离走了。
    也许是言眺年幼时,亲生的哥哥姐姐待他不好,才令他养成如今暴戾的脾性,如此说来,也甚是可怜。不过他如今已是我的义弟,我定会好好待他,教导他,使他尽量改过。
    我转头看亚父,亚父早已醉倒在桌上,鼾声微响。
    眼角瞥处,却见言眺的花狸猫正蹲在圆凳边,目光炯炯直视着我,长长的胡须伸展在空中,尾尖一下下轻弹。我见它神情似有话对我说,不由好笑起来,伸筷夹了一段鱼尾,放到它面前。
    它低头嗅嗅鱼,又抬头瞧我一眼,却不动口,只“咪呜”一声,起身伸个懒腰,走出中庭外。
    我捧着手中信函,惊喜不敢相信,一连读了几遍才相信此事是真。
    六年未见的师父竟给我捎来书信,许可我近日作为,叮嘱我以天下苍生为念减少杀戮,又道待我明年行加冠礼时,再来设法与我相见。
    得知师父她老人家安好,我大感宽慰;她如世外神人一般不问世事,却仍关注我举动,我又大感温暖。
    她还记得我明年便满二十岁了,想来我是她尘世中唯一挂念之人。我和她师徒之谊,如今也快十二年了。只盼我桩桩件件对得起她的教诲。只盼师父永远康健,永远清静自在。
    我转首瞧着自己映在铜镜中的笑容,一时也移不开眼睛。
    我也有许久未曾见过自己如此开怀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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