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停渊驻剑》4.无寿与无常

    积艳山脚两军对垒,形势千钧一发。幸而杨运留在积艳山的兵力不多,才不至于将我军围而歼之。
    耿无思举起双玉佩,清喝:“主公病殂,临死遗命,积艳山上下归降南汀林睿意!”众军哗然中,一白袍将策马而出,圆睁双目:“主公安在?”
    耿无思垂泪:“主公自知沉疴难起,已服毒自戕。”
    白袍将眦目良久,忽昂首一声厉啸,啸声裂云穿石,震怖四野,颌下冠带顿时崩裂。募然瞪向耿无思,一字一顿道:“无思何不思报主公也!”
    耿无思霍然抬首:“无思非畏死也!主公临殂,以大业相托于林家郎君,求日后为太子报仇。贺将军既思相报,何不遵主公遗命?”
    白袍将仰天大笑:“我贺披云岂是易主之人?”圆瞪双目,发丝根根竖起,顶落发冠,眼眶渐裂,血水自目侧流下,我暗觉不妙,他已猛然大叫一声,右手一起,钢鞭砸下脑门。
    好个刚烈的人,只可惜我来不及出手相救。
    杨运军更见骚动,哭声响起,两员裨将策马抢出,捧过尸首,哀哀而哭。一骑更舞枪向我疾冲而来:“林贼!若非你率军刺杀偷袭,又怎会逼得我家主公自尽?”
    杨运后军渐渐围拢过来,将我包抄在中央。眼前不在山上,隔着杨运军无法看清我军形势。
    我撮唇长啸一声,示意我军不得妄动。长啸声中,那飞骑的银枪已刺向我面门,我偏首让过枪头,左手跟上,夺过□□,枪尾一拍,将他拍下马来。更有两骑奔来,一骑抢人,一骑舞双锏向我攻来。
    想不到杨运和刘泾的人心竟是如此不同。早知杨运是如此之人,我绝不该行暗杀之事,而是要光明正大与之决战。
    耿无思喝道:“诸军既爱主公,何不遵主公之命?”
    我枪尾在地下一顿,借力窜起,抛去银枪,半空中一个翻身,落于舞双锏之将马上。他方自大惊,我左手已斩上他左手手腕,右手已拿住他右手手腕,就势一拧,双锏落地。
    我以左腿压他左腿,右腿压他右腿,在他身后,向着大军运气说道:“南汀林睿意,不知杨公起义是为广成太子报仇,故而出此行刺之策。现错已铸成,心中悔甚。幸得杨公见谅,以积艳山相托。”
    一个翡翠色的人影飘忽闪到,金弦弓仆双手捧上金弦弓。
    我提起马上将,轻轻掷向耿无思,耿无思一把将他接下。我取过金弦弓,抽出一支金棱箭,弯弓搭箭,向着积艳山山顶一箭射出。
    大军鸦雀无声,看着这射出的一箭。
    金棱箭化作眩目金芒,呼啸破空而过,射入积艳山顶,牢牢定住,隐约可见分崩的山石前后滚落而下。
    杨运军中纷纷叫道:“金弦弓!是太子芒的金弦弓!”更响的欢呼之声从我军传来,纷纷呼喝:“主公威武!主公威武!”
    我又喝道:“今日林某以这一支金棱箭起誓,必遵杨公遗命,十年之内杀霍威替广成太子报仇。林某之言,如此离弦之箭,永无更改!若有违此誓,十年之后任何一位弟兄都可以指着这支插在积艳山上的金棱箭,来要林某的首级。”
    靠近两岸的河水缓缓流淌,小舟四周的水面纹丝不动,一条河竟分成两个部分。凌佑虚端坐船头,面带微笑。
    好厉害的太和元气,不但入水不湿,而且能将流水都定得稳如峙岳。
    郎君之事想必已办妥?
    小子已杀刘泾,取积艳山,合两军为一,愿奉先生为军师。
    只是军师?凌佑虚一捋长须,看我的一眼意味深长。
    我跪下叩首:“愿奉先生为亚父!”凌佑虚上知天象,下晓地理,熟阵法,通军事,足可教我,尊他为师也并不为过,只是我已有师父,只能尊他为父了。
    郎君可愿牵我小船靠岸?凌佑虚端坐受礼,呵呵一笑。
    我一怔,遂明其意,掖起袍角,跳下水去。
    静水忽然开始流动,我不用内力,踩着河底淤泥,排开刺骨冰寒的水流,牵船靠岸。
    “意儿,行刺杨运之事,你失之卤莽,所幸后来处置得当,总算也得了杨运军十之三四的兵力,也算不错了。”案上的青烟袅袅升起,亚父以玉如意轻击手心。
    即使我射箭发誓,最后也只有耿无思部下四万人愿留下,为我效力,三万人随几员裨将另立门户,余下人宁可解甲归田。亚父说不错,实在是宽慰之言。
    “我的确不知杨运是萧芒旧臣,否则不会如此行事。不过他为何不明告天下?”
    亚父略一思忖,道:“霍贼势大,想必杨运是为了不引起他注意,再伺机报仇吧。”
    亚父之言有理。
    “眼下不算刘、杨属地驻军,我们已有十三万军,你可知当下最紧要的是何事?”亚父又道。
    我闻言一怔,“粮草?赋税?或是操练阵法?”
    亚父缓缓摇首:“粮草已足,赋税不急,操练阵法更不急。”他抬头看我,“当务之急在于正名顺言,建有名之师。”
    我恍然,“所谓名不正则言不顺。我要征讨天下,必须师出有名。”
    亚父微微一笑,道:“刘泾残暴,十日屠三城,尽诛皇族,枉杀部将,张将军才肯率众降你,杨运无寿,中道崩殂,故以全军相托。更何况天意冥冥,授你以金弦弓,你只要起草檄文,传昭天下,誓言替广成太子报仇,必得民心,民心所向,何愁王业不成?”
    “更何况我已在两军阵前发下重誓,必杀霍威,替广成太子报仇,自然要说到做到。”我说。
    “如此一来,其他几路义军必有先观望之心,不至于视我军为大敌,我们更有机会联合他们,一起攻打霍威,先除了他再说。”妹妹忽然插话,眼里闪耀喜色。
    亚父含笑点头。
    言眺伸个懒腰,伏在案上,懒洋洋道:“三哥久负才名,这个檄文你自己来写最合适不过。亚父,你看我做什么好呢?”
    亚父轻捋长须:“刘泾辖下十四州,杨运辖下十一州,如今听说易主,难免动摇。我看要有人走一遭。不肯降服的,有异心的,不如杀了,另派人接管。”
    亚父话音刚落,言眺眼放异彩,大笑道:“这个我最擅长,就当仁不让了。”
    我和妹妹对看一眼。妹妹迟疑道:“四哥戾气太重,恐怕到时杀的人多,降服的人少,反而更激起反叛。”我向萧疏离看去,萧疏离微一沉吟,道:“我去,当以力劝为主,不到万不得已不伤人命。”亚父颌首应允,道:“你可带张远部下石明,耿无思部下钟韶庆同去。”
    我解下杨运的双玉佩,递给萧疏离。
    言眺撇一撇嘴,哼了一声,满面不悦之色,眼睛一转,忽又向萧疏离笑道:“五妹,你走之前到我这边来,我自有门道,包你马到功成。”
    我改大军为南剑之盟,称盟主,令言眺为副,拜亚父为帅,张远为大将军,定居奢帝旧日行宫,积艳山,无暇殿。
    秉始皇之遗志,一统华夏;承广成之余德,以伏叛逆。
    檄文上的墨迹未干,已有气势千钧,此句直欲破纸而出,直上梁宇。凛然飞扬之态,一改我往日的凝重端持,是词句增添了字之气势,还是心境增添了字之气势?
    耳中忽有轻微异声,我抬头向丝幔后看去。
    猩红的丝幔水波般微漾,一缕寒光如水银疾泻而下,我把笔一扔,一退三步,绕到柱后。寒光三点轻颤,幻出漫天梨花,披散而下,又如漫天冰雹,激射而来。我向后滑步三折,足不点地溜开三丈。
    “静无常,动无常,世间无常不及剑无常;爱无常,恨无常,无常一剑销生死。”
    无常剑谢无常,剑无常谢无常。
    分不清是剑无常还是人无常的谢无常。
    丝幔后闪出一个铁灰色的人影:“能避开我一招三式的杀招,果然是花神让道林三郎。”
    “无常剑剑法与轻功俱佳,不愧是赵储芫帐下第一高手。”
    谢无常毫无笑意地微微一笑:“三郎的脚下功夫我已经领教了,手上的功夫也不如一并讨教。”剑头颤处,幻化出漫天的青藤,四处延伸,向我卷绕而来。
    我拧腰旋身,顺手提起座边的卷云团龙黄金棍,横棍一扫,藤蔓纷纷断裂,丝袍鼓风荡起,谢无常不得不缩腰避开。
    他翻腕以剑尖在石柱础上轻轻一点,人已借力窜起,又是凌空一剑刺下,点点闪耀,如银河洒下。看来此人擅长从上方出手。
    可惜疏离不在,否则这两个剑术名家相遇,倒真是棋逢对手。
    两道浅银色的弧光掠起,旁边闪出耿无思,日月乾坤圈一抡,双双砸向谢无常。谢无常剑尖微颤,向下轻划,避开十字锁,直刺耿无思丹田。
    “谢无常,你怎配我们盟主亲自动手?还是和我们的乾坤一将过过招吧。”言眺一跃而入,看着谢无常,只晒然一笑。
    谢无常忽然收剑,抛出一卷羊皮:“我是来替我家主公下书的。”
    “顺便刺杀?”言眺肩头方自一耸,我已按住他手腕:“不得用暗器伤他。”
    我放下黄金棍,缓缓展开羊皮。有言眺在,我不担心信上有毒。
    书信的文采不错,不知是否赵储芫亲自所写。
    “书呈南剑之盟盟主林睿意阁下,尝闻阁下御尘骄子,一步迈而收金弦,少年英物,诛刘泾而伏杨运。未尝识荆,平生憾事。闻听瀛洲古原草色无边,夕阳艳好,仆已邀得郭随、朱袭两君,于初七申时会饮郊野,愿阁下不吝赏光,仆自当扫席相侯。”
    言眺抢过羊皮卷,晒然一笑:“你们摆的这鸿门宴,当我们不识么?”两手一搓,焦臭之气弥散,羊皮卷已化焦屑。
    谢无常神色不变,扠手一礼:“郎君若是害怕,大可不必前来。”一个倒纵,身形已在三丈外。
    言眺顿足,恨声道:“好猖狂的小贼!”眼光向我瞪来:“要不是你拉着,我早已废了他三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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