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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午时分, 京城上空突然划过一道惊雷。
乌云渐渐聚集,沿街的店铺不少都关上了窗户, 行人急匆匆地走着,不敢有片刻停留, 往日正该喧闹的帝京诡异地沉默。
两刻钟前, 那位京城百姓还从未见过的新帝第一次出了皇宫。
一刻钟前,崔相府邸传来求救喊冤的传闻传遍京城。
而就在刚刚, 京城的街道上突然出现一队又一队衣着整齐的兵卫,有鲜红衣衫的禁卫军, 有满身锦绣的羽林军,还有穿着不起眼衣裳, 动作却十分整齐的私军。羽林军从皇宫而来, 禁卫军从禁卫军大营而来, 那些灰衣的私兵,却是不知从何而来。
他们步履整齐, 列队分明, 执枪带刀, 飓风一样从京城的街道上刮过, 行进的方向却是一致的——崔相府邸。
再然后, 不知多少户权贵人家突然忙碌起来,当家的老爷要么穿戴整齐匆匆乘车出门——去的也是相府方向, 要么吩咐家人闭门谢客龟缩不出。
于是一条又一条小道消息纷纷流向市井。
“……别是又要变天吧?”
临街杂货铺的老板低声咕哝着, 手脚麻利地关上了窗, 想想, 又把门也关上了。
***
大批羽林军、禁卫军,以及相府私兵赶到时,方朝清便察觉到了。
但是他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异样。
他看着眼前的人。
趁着相府兵力都去追击阿圆一行,趁着崔相的目光也被引开,他让仅有的几个衷心于高琰的大内高手之一带他潜进了这个院子,这个,之前守备森严,似乎隐藏着什么秘密的院子。
而现在,这个秘密终于展露在他的眼前。
“啦啦啦……啦啦啦……”
躲开看守,一进房间便看到窗前的女子倚窗轻声哼唱着。长发如瀑,白袍如雪,眼角的纹路暴露出她人已不年轻的事实,然而那张脸却仍旧是端庄秀美的,而若那眉眼的弧度再凌厉些,颧骨高些,唇再薄些大些,便活脱脱是另一个人的模样。
崔相的模样。
崔妈妈说,崔相有一双胞亲妹,两人长相绝似。
只可惜这位崔姑娘红颜薄命,嫁人后不久便去世了。
然而,本该已经死去的人却好生生地在他眼前。
不,说“好生生”似乎也不对。
他已经进来了这么久,她却似乎还是没有发现他,仍旧兀自哼唱着,双眼空落落地看着窗外,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若非那缺乏血色的唇还在轻轻蠕动,简直就像一尊仿真的人偶。
方朝清仔细听着女子哼唱的曲调,才想起似乎是很久以前流行过的曲牌,方朝清不爱听曲不太清楚,只隐约记得似乎因为曲调缠绵,常被用来填做描述痴男怨女故事的词。
女子面上没有什么表情,歌声却极尽哀婉,虽没有唱词,却也能让人听得心头一动。
可惜方朝清不是来听曲的。
“崔晚。”
他突然开口,打断了缠绵悱恻的歌声。
女子的歌声顿了一瞬,然而也只是一瞬,旋即,歌声便重又响起,从头到尾,没有转头看方朝清一眼。
方朝清不以为意,继续道:
“我叫方朝清,”他的声音很轻柔,没有刻意用自谦的自称,也没有居高临下,只像普通友人一样跟她说话,“你应该不认识我,不过,你应该认识我的岳父和妻子。”
他微微一笑,“我的岳父是当朝宰相,我的妻子,叫做崔珍娘。”
哼唱声戛然而止。
女子蓦地转过头来,呆呆地看着方朝清,良久,与崔相极其相似的眼睛里突然涌出大颗的泪珠。
***
“真是……太让我失望了。”
“我原以为你是个聪明的。”
崔相缓缓迈步,走到被无数刀刃枪尖指着,衣袍委地,冠冕歪斜,狼狈不堪地半倒在地的青年身前,怜悯地、失望地、遗憾地、居高临下地如此说道。
不过半刻钟前,狼狈倒地的青年还是至尊无上的帝王,然而现在,站立着的每个人看他的眼神都已经不剩一丝尊崇敬畏。
因为所有人都已经知道,他将不再是帝王。
从双方交兵到结束不过半刻钟,拥护皇帝的羽林军和禁卫军可以用溃不成军来形容,不只是人数和质量上的差距,更是因为所谓拥护皇帝的羽林军和禁卫军,其中几乎有半数在甫一交战便将武器挥向了“同伴”。
一个完全靠重臣扶持上皇位的皇帝,登基不过短短几个月时间,会出现这样“亲信”临阵倒戈的局面似乎并不怎么令人惊讶。
起码当时的高琰并没有太过惊讶。
他只是有些不忍看似的闭了闭眼,很快便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结果。
然后被曾经的臣子当作阶下囚一样踹翻在地,被用武器指着,华丽的帝王礼服上沾满灰尘,简直狼狈极了。
“我让你站起来,自然也可以再把你踩下去,这一点,你不该不知道。”崔相继续说道,“但你还是做了最愚蠢的选择,仅仅是因为——这个女人?”
他指向青年的身后。
甄珠和阿圆几人同样狼狈地跪倒在地。
面对无数训练有素的士兵,缺七少八的功夫几乎完全没有用武之地,不过抵抗了片刻,在受更多更重的伤之前便被阿圆制止,乖乖地放下武器认输。
几人就跪在高琰身后不到五米的位置。
崔相的手指向被阿圆和缺七少八围在中间的甄珠。
高琰随着他的手势望过去,目光再次与甄珠的目光相接。
从被制住后便再无一丝表情,仿佛泥雕木塑的面孔,突然鲜活生动起来。
他冲她微微一笑,唇边眼角都是笑意,如玉的面孔即便沾了灰尘,也因这一笑而瞬时璀璨生辉。
这一笑的美景,看得在场几乎所有人都愣了一瞬。
但崔相没有愣住。
不仅没有愣住,甚至还愈发愤怒。
方才还只是遗憾失望,此刻却是看上去真真切切的愤怒。
“为了一个女人,”他的声音极冷,每个字都像火里烧过,再在冰里淬过,“就为了一个女人!你可真出息……”
高琰缓缓收回笑容,脸色平静地看着他。
崔相又一笑,笑里有不屑,有怜悯,更有孤傲。
“我这辈子唯一错的,便是常常高看了别人,常常对些蠢货抱有不该有的期待。先帝是,太后是,你,也是。”
“——全是蠢货。”
闻言,高琰没有被讽刺后的羞怒,反而轻轻点了点头,“……也许吧。”
羞什么怒什么呢,被骂蠢货,被骂畜生,这对他早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了。他也知道自己这一步棋走得蠢,可是,有些事哪怕知道愚蠢至极,却还是想要去做啊。
随心所欲,顺心而为,人活着首先要让自己的心舒服,不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做个聪明人不如做个快活人。
这是她告诉他的。
他又转头去看她。
目光相接时,眼里的笑意便又如湖心的涟漪,悠悠地荡漾开来。
崔相扭过头不愿再看。
“父亲,”袖子上传来拉扯的力道,他低下头,唯一的女儿正看着他。
“让他们,消失。”
说的还是之前说过的话。
崔相弯弯唇角,又摸了摸她的头顶,再没有在意头顶那干枯毛糙的触感,慈爱地道:“好。”
他的女儿啊,虽然身体容貌不完美,但起码,还算有点脑子,比这些蠢货好多了。
听得他说“好”,指着高琰几人的武器便向前了一分,但终究还是有几分迟疑。
“老爷,这个,就这么——”崔管家指着高琰,做了个抹脖子的手势,“不要紧吗?”毕竟是皇帝啊,而且那么多人都知道皇帝来了相府。
崔相看了崔管家一眼。
有什么要紧的?成王败寇,胜者指鹿为马,败者任人宰割,人死了,他自有一百种法子让这人“死”地合情合理,且不跟他沾一丝干系。
跟了自己那么久还是个蠢的。
崔相叹了一口气,再不给崔管家一个眼神,只是挥了挥手,“sh——”
然而“杀”字未出口,便有另一道声音钻入耳中。
温婉,轻柔,带着天真和欢喜,仿佛二八少女见了意中人,饱含着爱意从柔软的唇舌间喊出情郎的名字。
不过这一声叫的并不是谁的名字。
而是一声——
“哥哥!”
声音的主人也不是什么二八少女。
崔相转头,一身白袍的女子乳燕投林般奔向他,及腰的长发未簪未束,大部分仍是黑亮顺滑的,只鬓角有零星几丝雪白,奔跑间才隐约能看到。
崔相接住她,女子抬起头。
相似的面容近距离相对,仿佛镜中的另一个自己。
“哥哥。”年纪已然不轻的女子窝在崔相怀里,仍用那二八少女似的声音呼唤着,眉梢眼角全是笑意。
崔相还未有什么反应,崔管家却紧张地看了看四周,便几乎所有人都好奇地看着这突然出现的女子。
崔管家的心都快要跳出来,上前就想拉着女子离开。
“走开!不要碰我!”女子尖声大叫,挥手往崔管家身上狠狠一推。
崔管家本就没敢用力,被这么一推便推到了地上。
顾不得狼狈,崔管家一骨碌爬起来,伸手正要再拉那女子,却被崔相挡住,“退下。”
崔管家一愣,收回了手,安静退后。
崔相动作轻柔地双手抱着那女子。
动作轻柔,面色却无悲也无喜,与女子欢喜的面容形成明显的反差。
“你怎么出来了?谁带你出来的?”他淡淡地问道。
女子娇声轻哼,仿佛不满意他冷淡的态度。
然而轻哼过后,却还是乖巧地作答了。
“我自己出来的呀,我看到起火了,好害怕,就趁着他们不注意跑出来了。”她歪着头笑眯眯地说,“出来,当然是为了看你,也来看——”
她脸上的笑容忽然消失,目光首次从崔相脸上移开。
移到崔相身旁早已僵滞的崔珍娘身上。
“我们的女儿啊……”
美人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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