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云影
次年春,张美人的女儿幼悟病势加重,到了四月,太医表示回天乏术。今上忧心如焚,先封幼悟为邓国公主,过了几天又进封为齐国长公主,位列福康公主之上。但这样的冲喜仍未能驱病消灾,不久后,噩耗遍传中外:齐国长公主薨。
听到这消息,福康公主立即哭了起来。她虽然厌恶张美人,但对张美人的女儿和养女毫无敌对之意,甚至还很喜欢跟她们玩,对幼妹的殇逝,她是真的感到伤心。
她泣不成声地对我说:“我想去看看幼悟。”
我犹豫,想起了那次巫蛊事件。
她显然能看出我在想什么。“哥哥,”这次她这样称我,显得尤为严肃,“我从来没有诅咒过幼悟。”
我颔首,对她呈出一丝温和笑意:“我知道。”
但是张美人未必会知道。当我把公主的意思转告苗昭容,请她指示时,昭容也叹道:“徽柔这时候去,可不等于是自己撞到张娘子刀尖上么?”
她暗托入内押班王昭明询问今上意见,今上命公主翌日再去,并为幼悟服缌麻。
幼儿未满八岁夭折,属于无服之殇,家人本无须为其服丧。官家要求皇长女为幼女服缌麻,其实于礼不合,显得幼悟丧礼尤为崇重,也颇委屈福康公主,但公主并无怨言,次日果然服缌麻前往临奠。
张美人的翔鸾阁院内青烟袅绕,一群僧人列坐诵经,张美人守在幼悟灵柩前,想是之前已哭得太多,此时双目红肿,神情呆滞,毫无生气。今上伴于她身边,不时出言安慰,但自己也忍不住频频拭泪。
当张美人看见苗昭容与福康公主时,像是蓦地苏醒过来,勾着唇角冰冷地笑:“第三次了,你们还不满意么?”
我跟着公主进去,听见这话,一时未解,尚在琢磨,张美人凌厉的目光已朝苗昭容母女直劈了过去:“安寿死了,宝和也死了,现在你们连幼悟也不放过!我知道你们恨我,那就让官家杀了我好了,为什么要害我的女儿?”
安寿公主和宝和公主是皇第三女与皇第四女,为张美人所出,此前也都先后薨逝。听张美人意思,像是怀疑这三个女儿皆死于非命。既有布偶之事,她遂把所有怒气都倾于公主及苗昭容身上了。
她越说越愤怒,起身直朝公主冲了过来。官家忙离座拉住她。
公主眼泪夺眶而去,连连摇头,道:“我没有害过幼悟,我没有害过哪位妹妹……”
张美人完全不听她分辩。公主的出现给了她宣泄怒火的理由,她继续哭骂,诅咒所谓害她女儿的人,骂了一会儿又悲从心来,回身依偎着官家,开始一桩桩地回忆三个女儿临终前的事。
随着倾诉的持续,她的表情渐趋缓和,语调也开始变得柔和:“……幼悟很乖的,怕我伤心,最难受的时候也不喊疼,见我落泪,就伸出小手来帮我擦,说:‘姐姐别哭,面花儿掉了。’……到了后来,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小脸通红,还努力朝我笑……我就这样抱着她,抱着她,她脸贴在我胸前,手还抓着我的衣缘,身子却越来越凉……”
官家搂着她,轻轻侧过身去,背对着我们,我们暂时看不到他神情,但见他两肩微微颤动,应是在强忍悲声。
张美人最后的话也听得我眼角湿润。除却外表那一层张狂,此时的她亦不过是个悲伤的母亲。
公主拭着泪,走上前去,欲燃香拜祭,张美人却又在一旁冷冷开口:“公主请回,我想幼悟现在不会想见你。”
公主挨近她两步,仰面看她,带着一向不施于张美人的诚恳:“张娘子,我……”
她应是想向张美人解释什么,但张美人立即打断她,毫不留情地下逐客令:“出去!”
公主含泪看官家:“爹爹……”
官家叹气,挥手道:“你回去罢。”
公主仍不走,泣道:“爹爹你听我说……”
“滚出去!”张美人又怒了,盯着公主的缌麻之服看了看,又道:“这丧服也不必假惺惺地穿了。你就算穿十重斩衰,又能赎清你的罪孽,换幼悟回来么?”
这句话略略激起了公主的情绪,她站直,蹙眉冷道:“我没做过你说的事,无罪可赎。”
“够了,徽柔!”官家忽然扬声呵斥,“出去,快出去!”
公主愣愣地看看父亲,见他面色冷峻,浑不似平日慈爱模样,她双睫一低,又有两串泪珠坠出,一转身,快速跑了出去。
我与韩氏及一干仪凤阁的宫人相继奔出,追到翔鸾阁外,公主止步回头,怒喝一声:“都站住!跟着我的统统斩首!”
众人无奈停下,公主又继续朝前跑。这时韩氏拉拉我衣袖,朝公主的背影努努嘴,我明白她意思,迅速追过去。
后宫也就这般大,她跑来跑去,最终还是又来到了后苑,倚着一块山石坐下,放声痛哭。
我知她满心委屈,现在哭一哭倒是好的,便没去劝她,只站在她身后默默看着,她很快发现,又站起来跑到另一处坐下,继续哭。我再跟过去,她也知道,这次只瞪了我一眼,没再换地方。
她哭了许久,且是毫不顾忌姿容的小孩哭法,涕泪交流,又没带手绢,便引袖来拭,很快袖子湿了半截。待她又要拭鼻涕时,我走到她面前,弯腰伸手把自己干净的袖子送至她眼底。
她看看,也不客气,拉起我袖口就擤了擤鼻子。
那鼻子拭得如此坦然,惹得我笑。
她“哼”了一声,眼睛乌溜溜直瞪着我,问:“你干嘛像个影子似的跟着我?”
“……我不是像影子,”我这样回答她,并没考虑多久,“我就是公主的影子。公主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她先是盯着我默默看半晌,再仰首望天,忽然双眼一亮,跳起来跑到无花影树荫的空旷处,并腿站直,双手亦垂于身侧,抬头平视我,尽量保持不动,说:“你看地上!”
她身前身后一片金色阳光,并无阴影。原来现在日头高照,恰逢正午,她以这种收缩的姿态直立,自然是几乎看不见影子的。
“影子在哪里?怀吉在哪里?”她笑问。
我朝她微笑,并不回答。
“笨呀!”她为我下结论,随即告诉我她认为合适的答案,“你可以这样说:‘影子在公主脚下,怀吉在公主心里。’”
她在阳光下天真无邪地笑着,并未留意到我彼时的震惊。我想她根本没觉出这语意里的暧昧,只是当一个事实来陈述,例如,云朵浮于烟波上,杨花飘在宫墙里。
带公主回到仪凤阁,她午后回房小憩,苗昭容召我去厅中,问我公主在后苑时的细节,我说了一些,至于“影子”一节,自然略过不提。
当时俞婕妤也在,听后叹道:“这回可真委屈公主了……苗姐姐你脾气也忒好了,若换作是我,被张娘子这样冤枉,恐怕是忍不住的,倒要反诘她一下:‘你怀疑我,我还怀疑你呢!自从你得宠以后,怎么这宫里新生的孩子没一个长大的?’”
苗昭容笑笑,道:“难道她发疯,咱们也跟她一般见识么?话说回来,她也可怜,女儿生三个没三个,心情自然好不了,话说得难听点,我们也就暂且忍忍吧,犯不着这时候跟她争辩。”
“心情不好就可以乙肆耍俊庇徭兼ゲ灰晕唬值溃骸拔壹页缜烀涣说氖焙颍铱擅幌氲秸趴诼宜邓潜蝗撕λ赖摹!?
崇庆公主是皇次女,俞婕妤所出,也是幼年夭折。
苗昭容闻言黯然道:“可不是么,最兴来薨时,我哭得多伤心,但也没疑心是旁人下毒手……”
最兴来是皇子豫王昕小字。苗昭容生皇子时,今上曾梦见神人相告:“最兴来。”故以此三字为皇子小名。豫王资质端硕,今上非常喜爱,可惜未足半年即薨,今上与苗昭容悲痛欲绝,至今念念不忘。
一提儿子,苗昭容泫然欲泪,俞婕妤忙陪笑道:“好好的,我说这些干什么?倒惹姐姐难过。”
苗昭容叹道:“不关你事。我们姐妹同病相怜,说什么彼此都明白,无须解释。”
俞婕妤点头称是,感叹道:“都是服侍官家的人,怎的差这么远?宫里像她这样嚣张的主儿也只此一家别无分号了。我就不明白,官家身边有聪慧贤淑的大家闺秀,也有温柔和顺的小家碧玉,却为何如今偏偏宠这么个破落户?虽说她是有几分姿色,可又能美到天上去么?”
“你入宫比我晚一些,早年的事可能不知道,这里有个缘故。”苗昭容向她解释,“张娘子原是先帝沈婕妤的养女,后来又入了章惠皇后宫。官家小时为章惠皇后抚育,对她极为孝顺,成年后亦不忘晨昏定省。张娘子那时年纪小,比如今的徽柔大不了多少,有一天发现她养的小白兔死了,喉头有伤,半身是血,她哭得死去活来,后来有人对她说,兔子可能是被老鼠咬死的,正巧那时有只小耗子从她脚边跑过,她见了怒从心起,提着裙子满地跑,一定要去把那小耗子踩死。官家此刻恰好进来,见这情景,从此便对她上了心,待她稍大些,便纳了她。”
俞婕妤恍然大悟,笑道:“原来官家就是喜欢她这点小性子。”
苗昭容略一笑:“或许在他眼里,这便是宫中女子少有的真性情罢……后来又有人跟张娘子说,那小兔子其实是被嫉恨她的小姑娘杀死的。此事不知是真是假,不过这以后,张娘子的疑心病便生了根,稍有不顺意处,便怀疑有人害她。现在女儿没了,她不疑心反倒怪了。”
俞婕妤想想,又道:“但先前,她确实在后苑搜出个布偶……”话未说完又忙转而言道:“她这么张狂,想必宫里怨恨她的人确也不少。惹出这种事,说到底,还是因她自己不懂事。”
苗昭容摆摆首,低叹道:“谁知道呢……”
此时昭容又留意到我,遂吩咐道:“刚才官家遣人来问公主好些了没,你去张娘子阁中回禀官家罢。”
我颔首答应。俞婕妤见她们聊张美人事时我一直侍立在侧,特意微笑叮嘱道:“可别向旁人提起我与苗娘子说的话。”
我尚未回答,苗昭容已先开口对婕妤说:“这你大可放心。别看这孩子年纪小,却比很多老宫人都还稳重呢。又一心一意地服侍徽柔,我只把他当自己人。”
我再至翔鸾阁,张美人已不在院内,应是哭得久了,被人搀扶入内休息。官家见我进来,立即招手命我靠近,细问我公主情形,状甚关切。
这时有一群内侍列队而入,皆手捧数疋紫罗。官家转朝院内做法事的僧人,道:“众僧各赐紫罗一疋。”
宫中做法事,众僧例赏有定制,紫罗不在其中,应是官家推恩特赐的。
僧人们纷纷谢恩。不想官家话锋一转,竟认真嘱咐他们:“来日你们从东华门出宫,须多留意,要把紫罗藏在怀里,别让内东门司的人看见,否则,台谏会有文字论列。”
众僧答应,相互转顾间却不禁流露出诧异神色。两侧宫人自然知道官家一向是怕谏官的,听见此言,都有些想笑,但偷眼望去,发现官家神情不对,那笑意便硬生生地被吓了回去。
他本来对众僧说话是和颜悦色的,但提及“内东门司的人”时目色便冷了下去。语罢,脸上仍清冷萧索,犹凝寒霜。
一听“内东门司”我立即想起了张茂则先生。联系此前我在官家面前提到他时官家的沉默,我暗暗有些疑心,张先生令官家不快,莫不是因为他掌宫禁人物出入,见官家多赏了人财物,便去告诉谏官?
内东门司离中书门下及诸馆阁很近,要与外臣联系非常容易。可再一细想,官家却也不是经常随意破格特赐财物予人,张先生应该也不会为这种事惹皇帝不快。我这样疑心,相当幼稚。但官家不喜张先生,又是为何?
尚在胡思乱想,没听见官家唤我。直到他略略提高声音再唤我名字,我才如梦初醒,肃立听命。
“走,去仪凤阁,我看看徽柔去。”他说。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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