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7.
5年后。
今天是主治医师资格考试公布结果的日子。早高峰时间, 高架桥一如既往地堵。省中医院住院部大楼就在眼前,凌鹿却只能望楼兴叹。
不过幸好今天提前出门了。
凌鹿啃完最后一口面包, 把包装袋仔细折好,放在一旁。他看了眼后视镜, 确认自己嘴上有无面包屑。镜子倒映出宝马X5宽敞豪华的内部空间,凌鹿却忍不住想笑。
开着BMW,却只能干巴巴地啃面包。就跟医生这个职业一样,外人看着高大上, 入了行才知道有多悲催。
当他来到住院部电梯大厅时, 赶早的病人和家属们已经把8台公用电梯堵得水泄不通。凌鹿穿过人群来到拐角后的医护人员专用电梯,刷了职工卡, 等待电梯从地下停车场升上来。
渐渐有同事聚集过来, 大家笑着打过招呼, 一边闲聊一边等电梯。中间还夹杂着几个年轻人,一看就是实习生,脸上挂着青涩的笑,眼里是藏不住的好奇。
当年的自己也是这样吧。
叮。电梯到了。
凌鹿笑着,走进电梯。
星期一的早晨和往常一样忙碌。直到临近午休,大家都坐在电脑前改病历,这才有工夫闲聊两句。
“对了, 今天主治出成绩了吧?”身旁的朱蕴婷随口问道, “小鹿, 你查了没?”
凌鹿还没回答, 其他同事都笑起来:“小鹿还用问, 当然过了!”
凌鹿笑道:“还不知道结果呢,网站打不开。”
“那你晚点再查,估计这会儿查的人太多,网站崩了。”
“对,我那年考的时候也是,卫生部这破网站……”
“哎呀肯定过的。主治嘛简单的,只要看书就能过。”
大家正七嘴八舌地聊着天,忽然有个穿着外卖员制服的小哥敲敲门。他看了眼订单信息:“凌医生……请问凌医生是哪位?”
凌鹿一愣:“是我……我没点东西啊。”
外卖小哥跟他确认了一下电话号码,说:“是你的没错。”
包装袋里有好几个蛋糕盒,眼尖的朱蕴婷一眼就看见了盒子上的图案,哈哈笑道:“是你的是你的,你们家甜品店的。”
凌鹿拆开包装袋,果然,蛋糕盒上印着一只萌萌哒的小鹿,小鹿在草丛里睡得安详,身上还靠着一把小提琴。
“林间小鹿”,是严柯的甜品店。
凌鹿脸上一红,数了数蛋糕盒的数量,笑道:“每个人都有份。你们午饭少吃点啊。”
“哇,感动!快让我看看都是些啥!”朱蕴婷早就垂涎三尺,把小蛋糕盒一个个地拆开。每个盒子里装的都是不同的甜点,精致漂亮,一打开就是扑面的香气。
“不愧是网红店!”朱蕴婷的少女心都被激发出来,对着每个蛋糕都咔嚓咔嚓拍照,“哎哟,我每一个都好想尝尝看,怎么办……”她咽了咽口水,一本正经道,“小鹿,你别嫌我俗啊……这里面哪个最贵?”
凌鹿扫了一眼,指着一个其貌不扬的、黝黑焦脆的铃铛型点心:“这个吧,可露丽,这个成本最高。”
大家都惊讶起来。
“啊?可什么丽?”“这么小一个居然最贵?为啥?”
凌鹿道:“elés,音译过来就是可露丽,也叫天使之铃。来源于16世纪的法国修道院,是一个修女发明的下午茶点心。这个甜品,外面的脆壳是焦糖的甜和莱姆酒香,里面是蓬松湿润的蜂窝状内馅。要烤出这种外焦里嫩的口感很不容易,需要专门的模具。店里用的这种黄铜模具是贝……”
他停顿一下,改口道:“……是严柯专门从法国买回来的。正宗的模具很贵,黄铜保养起来也很麻烦,但做出来的成品确实比山寨的要好。”
大家听他讲解得这么专业,都忍不住笑道:“不愧是甜品店老板,了解得这么清楚。”
“我不是老板……”凌鹿打算解释,想想还是算了。转而笑笑,招呼大家来吃,“都别客气啊,反正是严柯请客。”
朱蕴婷这才反应过来:“对哦!严公子不是在国外么,怎么突然想到请客?”她笑吟吟地望向凌鹿,“他这是给你庆祝主治过了吧!”
凌鹿只是笑,不说话。朱蕴婷拦住大家蠢蠢欲动的手:“都别抢!咱们这是沾了小鹿的光,让小鹿先挑!”
“不用这么客气啦,刚开店那会儿我每一样都尝过,都快吃吐了……”凌鹿拗不过大家的好意,最后只拿了个蛋挞。
那个蛋挞是这些精致点心里最不起眼的一个,甚至因为太过常见,反而比低调的可露丽更显朴素。它和外面的蛋挞唯一不同的就是上面放了个提子,头上开了两刀,做成了小兔子的造型。
提子是当天新鲜的。当初他和严柯商量过,要做兔子造型,提子就容易坏,翘起来的兔子耳朵很快就塌下去了;但不做出特色就不好卖。最终他们决定提高成本,靠颜值吸引顾客。所以这种蛋挞烤出来半天卖不光就要扔掉。
“林间小鹿”还没变成网红店的时候,他们俩天天吃蛋挞,真的吃吐了。
但现在好久不吃,还有点怀念。
蛋挞还热着,凌鹿拿起蛋挞,凑到垃圾桶边上去吃。大家也都各自挑好了心仪的甜点,大快朵颐。
甜食真的能让心情变好。午休时大家都睡了一个好觉,做了甜甜的美梦。
晚上,张行端请客,给凌鹿庆祝。
地方约在酒吧,张行端开的。驻唱歌手是个小清新的妹子,声音空灵清脆,背着把吉他自弹自唱,让人觉得很舒服。
凌鹿开车了,所以不喝酒。他捧着果汁笑起来:“谁能想到,堂堂张院长,副业居然是开酒吧。”
严柯辞职2年以后,张行端也离开省中,自己开了家私立医院。土豪的思维模式果然跟平民不一样,你以为人家是在行政岗上混吃等死,其实人家是在学习别人的运营模式,甚至在第一线处理日常可能发生的矛盾。
“酒吧有人管,又不用我操心。”张行端笑道,“开着玩儿罢了。”
凌鹿撇嘴道:“你们土豪真讨厌。”
张行端挑眉:“你家那位土豪呢?”
凌鹿的眼神忽然变得黯淡:“……别这么说了。我们都分了两年了。”
“分个屁,他今天不是还给你送蛋糕?”
“那只是作为普通朋友……”
张行端啧了一声:“就你们这藕断丝连的,复合算了。”
凌鹿笑了,不说话,只是低头喝果汁。吸管被他咬出好多牙印子。
——“林间小鹿”刚开张那会儿,生意很差。严柯只会做一些常见的甜品,量也跟不上。不过严柯开甜品店本来就是为了养病,凌鹿也不想他太累。店就随随便便地开,日子过得清闲舒适。
后来严柯开始在店堂里拉小提琴。他本来是闲着练练,没想到吸引了很多女孩子来拍照。妹子们跟他拍完照也不好意思马上走,就留在店里吃吃喝喝,跟他聊聊天。生意开始稍稍好起来。
突然有一天,严柯在店里拉小提琴的视频被传上微博,火了。视频中的严柯站在落地玻璃窗前,穿着柔软舒适的绒线衫,闭上眼睛微笑演奏。金色阳光照耀在他平静柔和的脸上,美好得宛若天使。一曲《卡农》演奏完毕,他发现有人在拍摄,于是羞涩地笑着,伸手去挡镜头,说:
“不要拍啦!蛋挞要趁热吃,不然兔子耳朵会塌掉哦。”
镜头一转,开始拍摄面前的提子蛋挞。刚出炉的蛋挞烤得恰到好处,仿佛隔着屏幕都传出焦糖甜香。作为装饰品的小兔子非常可爱,拍摄者舍不得吃,就拿出来放在一边。捧起蛋挞刚咬一口,就发出了幸福的“唔~”声。
“好吃吧。”屏幕之外,严柯的笑声响起。镜头又转给他,严柯害羞地捂住脸,“不要拍我啦!”然后拎起小提琴,逃跑了。
这段视频一经发表,立刻引来数千评论。大部分人都在夸店员好可爱,博主解释说这不是店员,是老板兼甜点师。这是一家不务正业的店,老板不好好做甜品,跑出来拉小提琴,每天的甜点都限量供应,去晚了就没了。
“林间小鹿”立刻就火了。
凌鹿不想严柯太累,严柯就雇了专职甜点师,自己只在店里拉拉小提琴,喝喝咖啡,陪客人聊天南海北。甜品店的生意越来越好,不少人慕名而来,只为了看一眼严柯。
当他们发现严柯真人比视频里好看得多时,顺理成章地,严柯立马就成了网红。
网民真的很奇怪。当初严柯被曝光是同性恋,那么多人叫嚣着“死基佬别玷污医生”,现在严柯辞职了,大家反而纷纷为他叹息。甚至有人登门道歉,说自己是当初辱骂他的人之一,现在非常后悔。
“对了,那段时间还来了个很特别的客人。”凌鹿忽然笑起来,“你还记得陆文芳吗?就是严柯收进呼吸科,后来转去肿瘤,结果欠费逃跑的那个老太太。”
张行端惊讶道:“那老太还活着?”
“不,她回家之后不久就去世了。是她孙子。”凌鹿笑得温柔,眼睛里像有小星星,“她孙子已经上大学了,还是985呢,可厉害了。孙子看到视频之后,特意跑到店里来,说当初真的很对不起他。还留下五千块钱,说是先还这些。他在兼职做家教,剩下的慢慢还。严柯让他不要还了,他不肯。结果过了一个暑假,他又送过来八千块钱。”凌鹿笑着摇头,感慨道,“现在大学生做家教居然这么赚啊……”
张行端幸灾乐祸道:“对,人家兼职都比你们正儿八经上班赚钱多了。严柯后来不是也兼职写文章了么,他一篇稿费多少?三万?”
“那是很后来了……”凌鹿沉浸在回忆中,嘴角始终有笑容,“刚开始他也只是随便写写。”
甜品店红了之后,严柯用赚来的钱带全家去国外旅游。他这次去不光是玩,还尝遍当地有名的甜品。回来之后他写了个游记式的测评,随手放到网上去,没想到很快被人扒出他就是“林间小鹿”的老板。网友们一边笑他又不务正业满世界去玩,一边给他疯狂转发点赞。
在那之后,严柯就喜欢上了旅游。
——那也是他们两个,渐行渐远的开端。
严柯留在A市的时间越来越短,出门的时间越来越长。甜品店也托付给了店长打理,他自己到处去玩,寻找灵感。每次回来都能开发出新的甜品,店里的生意倒是一直很好。随手写下的游记、测评也都广受好评,开始有编辑向他约稿,甚至有营销号来请他打广告,稿费渐渐水涨船高。
起初凌鹿很不放心,怕严柯在外面发病,怕他遇到无法解决的困难。但严柯竟然都挺过来了。凌鹿听他眉飞色舞地讲述各种奇遇,有时会后怕,但更多时候是替他高兴。多出去走走,遇到不同的人和事,严柯的眼界越来越开阔,抑郁也悄无声息地溜了。
然而眼界开了,他和凌鹿也就没了共同话题。
严柯想带他走,去看太平洋的鲸鱼浮出水面,布拉格的鸽子在钟声中飞起,想带他去南极,在极光下牵手漫步,在雪地小屋相拥取暖。他想和他一起感受这世界所有的美好。
而凌鹿必须看书学习,准备毕业答辩,准备执业医师资格考试和招聘考试。再后来,他每天收病人收到手软,闲暇之余还要做课题。严柯难得回来,他们甚至只能在医院见面,因为他要值夜班。
两个人的生活已经走向不同轨道。分手,变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张行端抬起手,让服务员又开了瓶酒:“你说你要不是在省中耗着,被每星期两个夜班拖着,那会儿不就能跟他一起环游世界了?说真的,你别在公立医院浪费时间了,没意思。这几年有机会就多出去进修吧,把自己水平提上来。等年限到了,升上副高就来我这儿。毕竟轻松,钱还多。”
凌鹿不答。
张行端又道:“不过话说回来,严柯也是没良心,你当初对他那么好……”
凌鹿打断道:“别这么说他。”
张行端含笑道:“都分了两年了,你还护着他?”
“不是护着他。”凌鹿玩着那根被他咬烂的吸管,神色却仍温柔,“其实刚分手的时候,我也是恨过他的。我不明白,他为什么不能理解我?明明他自己也当过医生,他知道的,只要熬过最苦的这几年,一切都会好起来……我已经陪他走过他最艰难的日子了,为什么他不能陪我?”
“但是后来我想通了。行医这条路是我自己选的,我喜欢这个职业,所以不怕苦不怕累,只要病人康复起来我就比什么都开心。这个职业的苦和甜都是我自己的,我不应该要求他为我分担。仔细想想,他满世界的跑,也不可能光是好玩儿有趣的事呀。什么太平洋上看鲸鱼,他晕船你知道吗,为了看条鲸鱼他吐到脱水,差点死在海上。可是最终看到鲸鱼了,他就觉得这些苦都值得了。你说要是拉你去出海,告诉你鲸鱼不一定看得到,但你一定会晕船晕到半死,换你你去吗?我肯定是不去的。”
“所以其实,我也不理解他的追求。他曾经半开玩笑的问过我,要不我也辞职陪他环游世界?钱不用担心,他的稿费足够支撑我们两个人。我想了想,不行的。我从小就想当医生,我学医都学了这么多年,怎么可能为了玩就放弃?当然不行啊……他听了以后很难过。现在想想,环游世界对他来说也不是简单的‘玩’吧,那也是他的追求——对了,现在还是他的事业,他已经是个作家啦。他在抑郁里走过,一条鲸鱼浮出水面的意义可能不止呼吸换气那么简单。他在南极看极光的时候心里在想什么呢?他一个人在雪地小屋的时候又在想什么呢?……每天只顾着收病人写论文的我,已经不可能理解他了吧……”
“所以,我们分手,只是普普通通的、小情侣三观不合而分手。不是他们说的什么抑郁症好了就把小天使一脚踹开了……不是的。他已经走出抑郁了,他就是一个普通的、有自己理想的男孩子。他有选择的权利,我对他的好不应该变成束缚他的理由。你说得对,我确实还爱他。所以呢,我还挺高兴的,他能一个人面对那么多不可预测的困难,他能走出去,看到更广阔的世界……他的病真的已经好了。多好呀。”
凌鹿低头咬住吸管,这才发现他的果汁也见底了。张行端问:“喝点酒吧?”
“不要。”凌鹿果断回绝,拿起饮料单看着,“你这儿还有什么好喝的?”
“有个碳酸果汁,无酒精的,卖得挺好。”张行端给他点了一杯,忽道,“严柯其实也放不下你。”
凌鹿一愣:“他跟你说什么了?”
“没有,就是今天这个送蛋糕的事儿。他要真放下了,就该跟你一刀两断。不清不楚地这么拖着,不是故意让你难受么?放心吧,严柯不是那种人。他被余程吊了那么多年,他明白这种苦。他到现在还想着你,就是真的心里还有你。”
那他为什么不回来?
这个念头刚刚闪现,凌鹿立刻自责起来。如果严柯要回头,那就相当于再次放弃现在的事业。他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真心喜欢的、又能做好的事业,这件事的意义比恋爱更大。
毕竟恋爱,区区恋爱……
何况,分手也有我的责任。是我不肯放弃自己的事业,我怎么能要求他为了我放弃?
我也很自私啊。
凌鹿咬着吸管发呆,直到碳酸果汁上来了,他才如梦初醒地放开那根烂吸管。
啪。张行端点起一根烟。
凌鹿吮着碳酸果汁,突然想起,他上次看见张行端抽烟还是5年前,余程去西藏的时候。
凌鹿莫名情绪一低:“余程……的尸体,找到了吗?”
“卧槽。”张行端笑出声,“都一年多了,怎么可能?”
凌鹿长长地叹了口气。
余程会死在西藏,他是万万没想到的。听说是暴风雪刚停,他急着翻过山头去给人看病,不知怎么摔下了雪山。那个卫生站只有他一个人,直到两三天以后当地牧民找他看病,才发现他失踪了。救援队再去找时,只找到摔得四分五裂的药箱。
张行端又叫了瓶酒。凌鹿想劝他少喝点,看他吐着烟圈落寞的样子,又不忍心了。
张行端忽笑道:“其实3年前我去找过他,去西藏。就是我们家医院快建好那会儿。”
他去之前跟余程通了个电话,问有没有什么东西要帮他带。余程说,烟、酒,最便宜的就行,要多。
当时他很失落,他问之前想象过无数个答案,他以为余程会像以前一样让他惊喜。但并没有。
曾经最有趣的玩具,如今已经泯然众人。他差点就想取消西藏之行。
但答应都答应了,就当观光。他飞到拉萨,在当地买了大量烟酒,然后租了辆越野车,驶向余程所在的卫生站。
“那破地方可偏了,我开了导航都找不到。”张行端道,“余程让我在原地等他,我就等。那边信号也不好,咱们这儿都快5G了是吧,他们那儿大广告牌还插着呢,说是3G信号已全面覆盖……反正网速差得要命。我等了两个多小时,余程才找到我。他走过来的。”
“当时看见他我都惊呆了。他晒得特别黑,就跟当地人一模一样。我简直……而且你能想象吗,他穿得破破烂烂的。也不是真的破,就是那种……就是当地人的样子。”张行端摇头笑笑,自嘲般地,“其实那会儿他在藏区都呆了一年多了,是该入乡随俗了。但我见到他之前总是不肯相信,我觉得他应该是不一样的,他是读书人啊,而且是医生……那边医生不是地位很高的么?”
凌鹿想缓和一下气氛,笑道:“那边医患关系好吧?”
“对,真的好,开过去一路上都有牧民跟他打招呼,还送吃的给他。”他掐掉烟头,重新点燃一支烟,“余程坐我身边的时候,我一直有种错觉,好像我跟他是出来旅游的,看看就回去。但他一开口,拿当地方言跟别人打招呼,我就被拉回现实了。”
“我觉得坐我车里的是个藏族同胞。他身上有种……很多天没洗澡的味道。胡子也不刮,糙得不行。这还是余程吗?我当时特别后悔,我不应该来的,还不如就让他保持我记忆当中的那个样子。”
此时的张行端已经毫不掩饰对余程的感情。严柯走了,余程死了,他和凌鹿都是彼此那段感情最后的见证者。还有什么可瞒的?
“结果到了卫生站,我就明白了。他那里是真的没有条件洗澡。那个村子用水用电都不方便,边上又是雪山,一年到头都冷。想想也就理解了,他为什么要烟酒。那地方太苦了……没想到他却告诉我,烟酒是用来跟当地人交换食物。在那边人民币用处不大,烟酒才是硬通货……”张行端晃动着水晶酒杯,六角形的酒杯在灯光下折射出迷幻的色彩。他看着那里面橙黄色的酒液,笑道,“你知道,我这种养尊处优的人,在那里简直一分钟都待不下去。老实说我连车都不想下,没有空调我要死了。”
其实当时他就发火了。他骂余程,你他妈诈骗了你父母五十万,怎么连个取暖器都舍不得买。
余程笑了:那五十万早花了。
他更加暴躁:放你妈的屁,你以为我不知道这里的物价?五十万在这里都能上天了,你才过来一年,你花得光?你他妈烧钱取暖的?
余程不生气,很平静地说:这里物价是很低。五十万可以造两所希望小学,给教师发三年工资。
他惊了好久说不出话。缓过劲来,悻悻地道:真牛逼,还建小学。希望小学都是拿资助人名字命名的吧,你那小学叫什么?余程小学?真够难听的。
余程笑着说:余程是剩下的路,没什么寓意。我希望他们品行端正,所以……
“不会吧?”虽然不太合适,凌鹿还是笑出声,“难道是‘行端’小学?!”
张行端无奈道:“都是套路。余程这王八羔子,算盘打得精。他没钱了,三年工资发完就等我捐钱。到时候说起来,小学都是用我名字命名的,我能好意思不捐么?”
凌鹿一算,如果小学是三年前建好的,那到今年还真的发不出工资了。
毕竟,它的建立者都已经尸骨无存。
凌鹿心里一抽一抽地疼。他不敢问张行端今年有没有真的打钱过去,张行端却兴致勃勃地道:“余程这个人,做任何事都喜欢一石二鸟,恨不得一石二十鸟。你知道吗,他为了省钱,建小学的时候都是亲自去搬砖的。工人干活儿的时候他就在旁边帮忙,等小学建好,他瓦工木工电工全他妈学会了。后来他那个卫生站差不多就是自己建的,除了买药买设备以外就几乎没花钱。想想也是,他建完两个小学估计手头就没什么钱了。这个傻逼,明明是去支医的,反而把钱全花在建小学上,自己的卫生站连个取暖器都没有……”
那天,余程没跟他聊上几句,就有人来请他出诊。余程背上药箱就走了,就是后来那个在山谷里摔得四分五裂的药箱。
张行端一个人在卫生站,又冷又无聊,就把所有棉被翻出来裹着睡觉。躺了一会儿冻得不行,他纠结一番,把他平常最瞧不上的二锅头喝了。身体总算暖和一些,他睡着了。
醒来时天已经黑了,余程没回来。张行端饿得要死,幸好车上带了自热便当。他有点高原反应,不太舒服,迷迷糊糊地又睡着,再醒来已是天亮。
余程正在煮水。
张行端突然想起初中物理知识,问他:高原上是不是水煮不开?
余程道:煮得开,气压低只是沸点低。但水到不了100度,杀菌不彻底,喝了容易拉肚子。
他把煮开的水端过来,说:这是用你车上的矿泉水煮的,放心喝吧。
张行端喝了热水,整个人都暖和起来。问他昨天看的什么病人,怎么去那么久。
余程说:肺炎。
张行端有点不爽:一个肺炎你看这么久?你还等人家水挂完了才回来的啊?
余程说不是,给人挂上就开始走回头路了。只是路远,走一趟三个小时。
张行端一愣:路远你说啊,我车借你好了。
余程答:山路,开不了。
“那时候我突然……心疼。心疼得受不了。”张行端点上第三根烟,然后笑,“我就跟他说,我开了个医院,你回来吧,给你留了位置。”
“他拒绝了?”
“对,想都没想,拒绝了。”
当时的张行端,气得恨不得揍他一顿。余程仿佛看穿他的心思,笑着问:你搏击还练么?来,咱们比划比划。
张行端撸起袖子就上了。然后一眨眼就被。干翻了。
或许是高原反应的锅,或许余程这一年来真的健壮不少……当余程把他死死压在地上而他动弹不得时,他竟然感到一丝恐惧。
他想起了当初强。暴余程的场景。余程显然也记得,于是轻轻地把膝盖压到了他的膝弯上。
“你那次真把我弄疼了,痛到差点失禁。”余程在他耳边说,呼吸灼热,“想试试吗?”
那一瞬间,他突然感觉到,余程回来了。
他无法自制地BQ了。他恐惧地期待着裤子被扯下,脆弱的【】被那长茧的粗糙手指捣弄,然后换成余程的【】,毫不留情地【】,撕裂他的肌肉,让他痛得哭出来,让他流血,让他在战栗中被迫吞下全部JY……
他渴望被余程强J,他想和他在这里zuo爱,在缺氧的高原,冰冷肮脏的地板。不戴套,什么防护措施都没有,甚至有高反致死的风险……他想砸烂他养尊处优步步为营的生活,想抛下一切,想做最出格最疯狂的事——甚至是对余程承认:
我爱你,我输了,我爱上你了……
可是余程什么都没做。甚至没有吻他。
余程慢慢地松开压制,然后说:我看到你车上还有一份自热便当。吃完你就走吧,这里的东西你吃不惯。早点回去。
一瞬间,所有狂热都被冻结。
张行端从冰冷的地上爬起来,冷静地骂:操·你妈,我千里迢迢来看你,你让我吃两个便当就走了。还他妈是我自己带的。
余程看着他仍然BQ的下T,平静地说:我知道你是想带我走,但我不会走。你如果懂我,就该知道我在这里有多满足。我一生所求不过如此。阿端,你懂我么?
张行端笑笑,给他比了个中指,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那就是你和他的最后一面?
烟雾缭绕,张行端有些出神。凌鹿看得难受,不敢把这句话问出口。
楼下的女孩弹唱着温柔的民谣。张行端掐灭烟头,从烟盒里倒出最后一支烟,忽笑道:“你现在是不是特别同情我?”
凌鹿叹了口气,不知如何作答。张行端道:“没必要,真的。现在想想,就算那次强行把他带回来,又能怎么样?余程是有意思,但时间久了总会玩厌的。对我来说,他现在这个下场其实有趣多了。”
凌鹿一惊:“有趣?!”
张行端含笑道:“你不懂余程,他天生的反社会人格障碍,是个彻头彻尾的人渣。这个人自私自利,做任何事都是为了自己……你是不是觉得我前后矛盾?他明明做了这么多好事,又是希望小学,又是主动支医,最后甚至还死在给人看病的路上……简直是圣人,对不对?”
他的眼睛亮得吓人,里头有种着魔般的神采。凌鹿看着他那奇异的眼神,忽然感到害怕:“你别说了……你喝多了。”
“我就一句话。”啪,他点燃最后一支烟,“你猜,他的死,真的是意外么?”
凌鹿悚然道:“难道他没死?”
“不,他千真万确已经死了。正因为他死了,这个人才值得我回味一辈子。”张行端眯起眼睛,发出高。潮般的愉悦叹息,“他这个人,多有趣啊。”
……后面的对话凌鹿已经不记得。张行端的话给他造成太大震撼,他花了很长时间才冷静下来。忽然意识到,在这个世界上,或许只有张行端能懂余程了。
——严柯呢?
他在环游世界的旅途中,能找到懂他的人吗?
回去的时候,马路上很空。毕竟已经凌晨,整个城市都睡着了。凌鹿一路上都在想今晚的事,想着想着,就到了公寓楼下。
当初他和严柯分手前,严柯刚付掉两年租金。房东不肯退租,因此虽然严柯不在了,凌鹿还是住在这里。
算算,也差不多该搬出去了。现在租金已经涨到一万三一个月,他还真付不起。
凌鹿走进电梯。不得不说,这栋公寓的配置真的很好,电梯运行起来几乎没有噪音。但就是这么安静,反而让凌鹿觉得有些寂寞。他拿出手机打开微博,习惯性地点进严柯的主页,看看他今天有什么新鲜事。电梯里信号不太好,小圆圈转啊转的,就是刷不出来。
当电梯门打开时,内容终于更新了。严柯最后一条微博是六个小时前,七点多钟的时候发的,仅仅一行字。
“我没带钥匙,你在家吗?”
凌鹿看着那句话,大脑一片空白。与此同时他听见一个熟悉的旋律——
Do、do、so、so、、、so。
很轻很轻,是琴弦被拨动的低响。
凌鹿愣愣地向前走去,看到一个男人坐在他家门口。男人手里抱着一把小提琴,正低着头,用指甲轻轻撩拨琴弦。
Fa、fa、mi、mi、re、re、do。
《小星星》。
你都已经当网红了,还在玩儿这么简单的曲子?
凌鹿想笑,又想哭。但他都忍住了,只是问:
“你怎么回来啦?”
~F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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