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这个国家完了, 你愿意跟我一起离开吗?”
等等, 什么叫“如果这个国家完了”?
花绵甚至没有经过思考, 话语就自己脱口而出——
“不可能。”
这是她作为公主必须给出也唯一能给出的回答。
她是不可能让这个国家完蛋的。
除非从她的尸体上踏过去。
这不是漂亮话, 她已经做好了为此付出一切代价的准备。
少女的声音是平淡的, 一如既往地悦耳动听,但唯有她对面的顾青, 能够听出对方冷静的表面下掩盖着的决心。
这场谈话最后只能无疾而终。
而在那以后, 除了早朝, 顾青再也没有踏入皇宫一步。
十二月逼近,天气也越来越冷了, 尤其是北方霜降,固守在安凉城一带的大梁军队有很多人都因为保暖的衣物不足而被冻死。
不过庆幸的是, 鞑靼那边也同样偃旗息鼓,只留下一半的士兵在城外安营扎寨。
“妈了个羔子, 鞑子都跑回老家老婆孩子热炕头去了, 咱们为啥还要来支援这群连皇帝都护不住的杂碎?“裹着厚实的皮甲, 五大三粗一身膘子肉的大汉一边骂骂咧咧,一边跟着他前边的黑甲青年往前走。
“大牛, 别叫唤了,这群鞑子跟我们那边的胡狗都是一路货色, 自己家里穷就算了,成天想着抢劫邻居, 正好离得近, 也该让他们尝尝我们西北军的威风了。“回应他的青年全身都被铠甲包裹, 只看得到一双森冷的凤哞灼灼生光,整个人都在散发着一种血腥而残虐的味道。
“可是老大,你说咱不跟王爷打声招呼就跑来安凉,回去之后该怎么解释啊?“大汉揉了揉自己后脑勺,往后面黑压压的全副武装的西北军看去,“这可是五六万的弟兄啊……”
“无妨,他安了人在我身边,应该早就收到消息了……“ 唐希麟把腰间别着的酒囊飞快地打开,往嘴里灌了口烈酒,晶莹剔透的酒水在他唇瓣滑落,浓厚呛鼻的酒气在凝霜的空气中挥发开来,惹得旁边嘴馋的大汉直吞口水。
“嘿,这酒是那个胡狗首领的私藏吧,这味道真够香的……“
“别担心,这些酒都跟着粮车一起运过来了,想喝就给老子好好干,干死那群欺负我大梁无人,跑到我家门口撒野的臭鞑子!“唐希麟这会儿弯起眼睛笑的样子可是渗人得很,“我那大舅子上次还派人追捕我,结果没几天自己就被人捉了,真是丢我媳妇的脸……”
“噗,”大汉眼角一抽,露出了无语的表情,“老大,咱能不能理智点,永乐公主不是早就跟那顾什么的小白脸定终身了吗,您还惦记着啊?”
唐希麟回眸扫了他一眼。
靠!彪悍的汉子登时吓得冷汗都冒了出来。
敢、敢情这已经成了他老大的逆鳞了啊……
“你懂什么?“俊美无铸的青年冷嗤一声,抬脚狠狠地踹了一下身侧的大汉,“走快点,马上就到安凉了,想给鞑子看你这蠢样吗?”
在副官乖乖整肃了面容,虎着脸叫唤身后的军士时,唐希麟从怀里掏出了一封褐色的信件,轻轻摩娑封口的火漆印,神情一点一点从冬霜融化成春水。
【永乐,支援东北驻军合击鞑靼的计划……我已经收到了。】
【很快,只要打败他们,夺回你的兄长,我会亲自到京城向你讨要报酬……】
【只有你才能支付的报酬。】
“老大,老大!“一个粗鲁的声音瞬间打断了他的旖旎遐思。
“怎么了?“唐希麟的脸色很不妙。
“刚才打前哨的弟兄向我汇报,那群围攻安凉的鞑子不知道为啥,撤了一半的军,正好打这个村子经过,我怀疑这里面有诈。”别看这大汉长得憨厚,实则心思细腻机敏,是唐希麟身侧的得力干将。
“去拿舆图给我。”身经百战的唐小将军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泛黄的牛皮纸上,黑色的炭笔标记着安凉城的位置,周边是零星分布的各县,他们现在就处于其中一个最靠近安凉的县城外。
“鞑子绕这边走,按理说是北上回他们的村子,可是这附近的草地痕迹却是往南行的。”唐希麟抬脚碾了碾旁边歪倒的野草,眼神凝重,“南边……是并州,并州背后就是京城,他们这是——糟了!”
身为大汉刚想问,却在下一秒被回身的唐希麟拎起了衣领:“去,给我立刻查清楚,鞑子撤军是在几天前的事?!”
“是……是!”抖了个激灵,大汉赶紧领命就跑。
答案很快就从县里的猎户那里得到了消息,半个月前。
“并州多平原,地势对鞑子的骑兵极其有利,那并州巡府又是出了名的软弱之徒……”唐小将军眉眼沉冷,再无先前半点轻松写意的模样,“大牛,听令——”
“全军停下,改道并州。”
“为、为啥?那都逼近皇城的范围了,您回去会被抓的!”副官挠着头都要急了,“何况并州军队好歹也有二十万吧,就算不敌鞑子勇猛也能拖上好长一段时间呢……”
“少废话,赶紧去传令!”唐希麟的眉角已经渗出一滴冷汗,不安的感觉就如同一个空洞在他心里越来越大。
【永乐,永乐,永乐……】
并州的长官软弱无能,最大的可能就是不战而逃,而最擅长平原作战的鞑子想必就是要趁众人都松了一口气的机会,直捣黄龙。
届时,京城就是他们开刀的第一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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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宿主,你这样做有什么意义吗?”L-01飞到了书案上,凝视着在奏折堆中疾笔奋书的花绵,“派锦衣卫逮捕了那么多大臣,是想学习你们历史上那位血腥玛丽吗?”
“不是。”少女锦冠华服,雍容典雅的打扮衬得她更加高高在上,庄严不可侵犯,“那些大臣都是我派人查了三个月才证实的贪污犯,身家富可敌国,在大梁走私盐铁酒的罪魁祸首,现在捉拿归案不应该吗?”
“三个月,看来宿主早就有了治理贪官的想法啊,可是你哪里来的人手呢?”
“我们皇家子弟都会有自己的暗卫,我只是很少需要用到他们而已。”花绵一边回答它,一边手上不停地书写,“给叔父和堂兄的信件应该已经到他们手上了,安凉那边的战况很快就会好转的。”
“而且惩治了这几只朝廷的大蛀虫之后,我就可以将他们家中的不法之财都拿去救助南方和中原的百姓了。”
“至于皇兄的话,只要打败了鞑靼军,擒获他们的首领,就可以跟通过交换人质,把他带回来。”
少女温婉垂眸,沾了红墨的狼毫笔在一道道复杂难辨、意味不明的奏折上做着各种批注。
L-01看着她,脑袋歪了歪。
啊呀,宿主真的是完全成长起来了呢。
无论是放低姿态跟唐希麟父子求助,还是预料到了国库空虚而早早地准备了打贪计划,以及……该出手时就出手的决心。她没有任何犹疑和软弱,就将那些平时经常见面的老臣打入大牢,将她的至亲兄长暂时放在了敌营作为松懈鞑靼的诱饵。
“怎么了?一直看着我,有什么问题吗?”小姑娘疑惑地抬起眉头,盯着L-01。
“没,没什么。”
这个世界,除了“入梦”以及那一次“千里眼”,它几乎没有提供给花绵任何帮助。
但是,她依然做到了在它意料之外的程度啊。
“啊,这么晚了——”视线移到窗外,天色已经暗了,花绵不由得打了个哈欠,“肚子有点饿,去找阿义一起吃晚饭好了……”
同一时间。
城外的小径上,身着灰色布衣、头戴草帽的中年车夫正在驾驶着一辆不起眼的小型马车,“哒哒哒”的马蹄声落在黄土地上格外清脆。
“主子,咱们今晚真的要连夜赶路吗?要不我给您找家客栈歇会儿吧……”车夫身旁的小厮冲车厢里问道。
“不,继续走。”清冷犹如寒冰碎裂的男声响起,若是花绵在这,必定会惊讶地辨认出这个再熟悉不过的音色。
没错,此人便是大梁赫赫有名的首辅顾青。
在大梁内忧外患之际,被所有人瞻仰和倚靠的第一能人。
而他,现在却出现在了京城的南门外,带着简单的行李,奔赴南陈。
顾青决定现在离开,并非是恐惧外敌临阵脱逃,而是在花绵将三位重臣以“贪污”罪名下狱后,彻底明白了一个事实——
他的殿下,一辈子都不可能跟他去南陈。
大梁对他来说是处心积虑十多年,埋下了无数隐患棋子才将它一点点蚕食毁灭的“敌国”。
花绵若只是一个天真单纯的少女,他有无数手段可以骗她、诱她,将她从这个死局中带走,可她显然不是。
大梁害死了他的父亲,一报还一报,故意派遣各种贪官污吏、卑鄙小人到各地上任,利用内阁职能之便隐瞒无数民间冤案,挑拨唐宣德唐宣文的皇子内斗,甚至离间老皇帝和兴安王的亲情,派人暗杀乱军中的王立……
这一切都在他的预料之中。
而永乐公主,是唯一一个不在他计划之内的存在。
顾青有时候冷情理智得可怕,他知道自己永远都无法剥除大梁跟花绵的联系,就算强行把她带走也只可能换来玉石俱焚的结果,那不是他想要的。
所以,他做出了一个决定。
北方的鞑靼已经撤军过半,她偷偷派人送信给唐希麟求助的事情他也清楚,接下来西北军和东北军一联合,剩下的鞑子是无法抵抗的。
军事危机解决后,大梁基本上就没有隐患了。
那些贪官污吏的名单他已经夹在奏折里交上去了,只要她把那些尸位素餐的货色处理掉,水患和旱灾区域的民乱也能平息。
大梁没事,作为公主的她也就性命无虞,以后找个待她好的驸马,平平安安地过完这一生吧。
顾青收敛了内心所有的悸动,放弃了少年时对大梁的恨意,给她铺好了万无一失的后路。
而他也不可能继续在这个杀害了他父亲、兄姐、祖父母的大梁生活下去。
更何况……母亲还在南陈等他。
也曾想过跟他的公主共度一生、齐眉举案会是怎样一件人生乐事,但是,命运弄人,她偏偏是他最恨的国家的公主,而他恰好是整垮了她的国家的恶人。
虽然她不知道。
他也希望她一辈子都不要知道。
“主、主子!”一声惊慌的呼喊打断了车内青年的沉思。
“何事?”
“前前前前面有一队军爷,还浑身带血!”那煞气都把小厮给整蒙了,说话时抖得跟筛糠似的。
顾青微不可查地蹙眉,按道理自己的行踪没有人知道,怎么会出现军队?
“罢了,静观其变。”
很快,那一堆身穿戎甲、浑身散发着浓烈的血腥味的士兵们就来到马车面前。
“喂,前面就是京城了吗?”出乎意料,领头的军爷并没有凶神恶煞地冲上来,反而用一种极度疲劳的语气问他们。
看来是把这辆小马车当做了普通的客商。
“是……是的,这里跟南城门只有几里路,往前直走就是。”小厮怕归怕,说话嘴皮子还是很利索的。
“南城门?”那个军爷眼珠子瞪大,吓得小厮双股战战。
“对、对啊,小的哪里有胆子骗您!”
“操,那狗日的带路小瘪三弄错方向了?”军爷往地上啐了一口沾血的痰,“居然带老子从北边绕到南面,怪不得我说这路程咋变远了呢!”
“军、军爷是打北边来的?”
“是啊,我们是并州的府兵,那边打仗了,你们现在往南正好,躲一下风头吧,这几个月别回来了。”
“打仗了?”小厮身体一晃,差点从马车上摔下来。
“对啊,鞑子突然就跑过来打并州了,我们知府大人迎敌不过就弃城而逃,剩下我们这些老百姓在那里抗敌,可惜打不过,我那守将头儿也被鞑子一刀劈了……”军爷说着说着,变得有点不耐烦,“成了,我也劝过你们了,赶紧走吧,我们还要进京上报敌情。”
就在这群士兵打算离开之际,车帘被一只手轻轻挑开,从里面传出一个年轻的男声。
“稍等片刻,这位长官,并州现在已经沦陷敌手了吗?”
“那倒还没有,几位副将还在各郡县坚守,我们赶回来是找朝廷派兵的!”军爷摇了摇头,“不过我也不知道他们能撑多久,那群鞑子简直就是魔鬼!”
似乎是回想起了什么噩梦,他的脸有些扭曲变形,额头也沁出细汗。
“总、总之你们快逃吧,想过太平日子就去南方,这边以后恐怕也会变成地狱——”
“好自为之!”说完,这个军爷就带着一众士兵匆匆离开。
片刻之后。
“主子,我们……走吧?”小厮一手拍着剧烈跳动的心脏,一边暗自庆幸顾青南迁的英明决策。
“是咧老爷,那些军爷们真是好人呐,跟俺们说了这么多消息,”赶车的车夫也破天荒开了口,“我怕那些鞑子没几天就打过来了,还是快点跑路吧!”
以少胜多生擒皇帝的鞑靼军在不少大梁百姓心里已经被妖魔化了,连天子都抵抗不了的存在,他们怎么可能对付呢?
小厮和车夫的第一反应完全是人之常情。
“五万的鞑子……”考虑到对方的武力值,顾青自动换算成二十万的大梁军,“千机营五千,明甲军一万,加上锦衣卫府前卫这些御林军……总兵力不足五万。”
“主子?”得不到回应的小厮懵了。
“城内炮台还有十三架,巨弩五十副,□□和火铳的数量……”顾青揉了揉开始酸疼的太阳穴,“应该够用,召回安凉的军队的最快速度是半个月,在这期间应该能守住……”
完全不知道车厢里的主人在干什么,小厮跟车夫对视了一眼,只好敲了敲车厢的矮门:“大人,您听到了吗?我们是不是该出发了?”
“嗯,该出发了。”终于,从里面传出了男人的回应。
“好嘞,那我们继续往南……”小厮刚刚抬高语调,下一秒又被打断。
“不往南,我们回头。”
哈?有一瞬间,车夫和小厮都以为他们的耳朵出问题了。
“没听到吗?我要回京城。”冰冷的声音再度重复了一遍,“而且要快,在天亮之前赶到。”
“不不不是吧主子?”小厮欲哭无泪,“您别开玩笑了,咱不是要去南陈吗?”
“南行的计划暂缓,先回去再说。”顾青眼神平静,语气无波无澜,“明早还要上朝,你们赶紧点动作,别耽误我的时间。”
在说这些话的时候,其实顾青也不知道为什么。
所有的计划、坚定的决心,都在听到那句“这边恐怕也会变成地狱”之时,轰然崩塌。
在马车渐渐调转车头,往来时的路走时,青年轻声一叹。
顾少元,这或许是你人生中最愚蠢的选择。
真的,蠢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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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月末,隆冬大雪,年关逼近,可是京城的家家户户都没有了过年的心思。
因为,并州沦陷的消息已经传来了。
而一直被并州作为屏障保护着的京城,即将迎来前所未有的敌人。
对方明明只有五万军队,却打得并州二十万大军毫无还手之力,而且还擒获了当地的巡府,斩首挂在城门上,被俘虏的士兵们也跟着遭殃,一个个的人头堆成了京冠。更惨的还是老百姓,烧杀抢掠奸/□□女无恶不作的草原狂徒,从来就不存在什么怜悯心。
面对这么凶残的敌人,京中不少大臣已经商量起了逃跑的对策。
而其中,被广泛认可的一个提案,便是“迁都”。
这是顾首辅提出的,而且后续方针也一应俱全,只要长公主点个头,太子盖个章,大家就可以卷铺盖跑路了。
可以说是最大限度地保证了皇室的尊严,也维护了所有人的性命。
但是,这个提案却被永乐长公主毫不犹豫地否决。
“我们带着军队都走了的话,这里的百姓怎么办?”
财可以挪,粮可以运,兵可以走,但唯独扎根在京城的很多老百姓,是走不了的。
故土难迁,就算是花绵跟小太子,也不愿意看着皇宫沦陷。
更何况那些祖祖辈辈就生活在京城的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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