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师终于捅破了最后一层窗户纸, 代帝摄政, 这消息迅速传遍天下州畿郡县, 士族门阀闻之无不如丧考妣。
与之相较, 赵氏诸公子的流放变得无足轻重, 就算世子入两江,代表着太师对江南六道的宽恕,可无锡三日血海,还是让无数旁观者心惊胆颤。
太师执意推行新法, 首要的一点就是为了遏制土地兼并之恶习, 但是除非天下大乱,有能者以武力改元,否则将田土资源收归国有一事只能是痴人说梦,不过如今看来太师是打算从颗税入手, 《会典》大修,改户制为丁制,明眼人即知这是在为推行摊丁入亩做准备。
日后士绅的纳税范围不仅囊括自己的氏族奴仆,还有受其雇佣的佃户, 以地纳税,地广则缴重赋,倍出徭役, 从根上消减其财政特权。
新法甫一面世, 反对的浪潮就一波接着一波, 甚至还有许多鼠目寸光的小士族选择私下投靠废皇储荣王, 他们以为这位于江南丰沃之地坐拥十万雄兵, 未尝不可一谋。
但可笑的是,在被废位后的第一日,盛元恪就被文昌郡公秘密软禁,御林军的调兵虎符一直在孟家人手上,禁军又是赵氏铁杆心腹,故而局势瞬息逆转,赵凤举首要对付的就是他那躲在幕后操纵的老丈人——孟希来。
如今京师“沦陷”,西宫垂帘有名无实,赵太师独霸庙宇,以他老人家环外五省铁桶般的布局,要拿下势单力孤的御林军并不是难事,何况,禁军执刃在侧,国舅又无统率之能,战事一开,孟氏定然大祸临头。
文昌郡公府的谋士揣测,既然胜券在握太师仍执意着世子下江南,那是否意在培储?
而世子与孟氏的渊源也让御林一干心腹大将尽皆躇踌,入京十年,富贵荣养,纵是拼着一股怨气使得战力不退,可心底的仇恨到底还是被冲淡了,况且,当年的仇人一个个下场凄惨寥落,足以慰藉侯爷在天之灵。逝者已矣,他们侍奉梦园四十余载,只有近十年因为太师的缘故得各方势力高看,这才活得像个人样,凭心而论,他们是不愿在江南这地界与世子爷交锋的,何况那也算是梦园指定的继承人呢。
孟希来看着帐下如泥塑木胎一般面无表情的兵将,嘴里满是苦涩,他深知若这群人知晓祖父已死,怕是会瞬间倒戈。
国舅爷尚在松州外犹犹豫豫,这边赵凤举已飞扑而来。世子未率一兵一卒,于深夜狼狈而至。一入大帐,翁婿二人抱头痛哭。
哪怕找出的理由再冠冕堂皇,在天下人看来世子也确实失了太师欢心,否则怎至于如此仓促的被撵出京城。
此时,孟希来刻意的遗忘了传闻中护驾的湖湘重臣,赵凤举一示弱,他立马接着台阶往下走,两人彻夜长谈,缅怀老人家尚在时,两府的深情厚谊。
今时不同往日,孟希来可不敢如祖父那般强摁着牛喝水,如今赵凤举言辞间没有透露出毁约的打算,这就足以让孟希来喜不自胜了。
没了梦园的孟家在赵秉安看来不堪一击,但他不得不为日后打算,对于凤举,他即使怒其不争,也不会轻易放弃,毕竟,长幼尊卑不可乱!
这一点,赵秉安从未对外掩饰过,他既然把顾彦郴、苏燃等老牌士族放到凤举身旁佐助,那就意味着他默许长子在江南储望,积攒实力。况且孟希来胆小如鼠,行事作风瞻前顾后,御林军权放在他手里,于凤举而言不过是探囊取物。
人性总归是偏私的,对于长子这些年心中积压的怨气赵秉安并非一无所知,从另一方面来说,百废待兴的江南也可看做是他安抚长子的一份大礼。
蒙括率队在御林军大营外数里处蛰伏,此行他本该奉世子之命寸步不离地保护三公子,但无奈三公子心意决绝,执意要兵不血刃的拿下松州,蒙括不敢放他孤身入敌城,只说要等候大帐中世子的回音。
鹤啟本就不是毛躁的脾性,之所以如此强硬的表明态度,不过是做给江南六道幸存的那些士族看得。湖湘诸位大人意会,纷纷赞同会谈,官场中看重的就是一个主动,不管谈得拢谈不拢,三公子此举都将使湖湘占据上风,而且无形间也弱化了王师前番屠戮造成的剑拔弩张的局势,说到底,鹅湖书院还不敢明目张胆地造反,他们可是一直否认藏匿反贼定康王一事。
天晓时分,赵凤举与文昌郡公携手步出大帐,御林军权的归属自此模糊。孟希来献出废皇储荣王作为投诚的第一件礼物,而世子也不负众望,不仅力排众议重军护送其回京,还允诺必将竭尽全力洗刷苏南罹难士族的冤屈。
鹅湖外的高压暂缓,世子又马不停蹄的奔赴苏州晓庄别苑,三公子鹤啟早在离京之初就从五祖母那里讨得一张通行证,兄弟俩踌躇满志,想请那位官场老擘出手相助。
当日在老永安侯灵柩前,赵秉安让鹤啟代替五叔捧灵就是答应了让三子日后承袭五房一脉,为此,沈氏老怀安慰,对三公子可说是予取予求。
此番鹤啟被流放出京,一向通情达理的五夫人大闹太师府,至今对太师的讨饶爱搭不理。而对于劳动晓庄别苑中的老父亲,沈氏看得很开。现如今秉安的所作所为少不得他老人家的教唆,种瓜得瓜,当年他老人家不顾自己尴尬的处境难为秉安也就罢了,如今若是再为难鹤啟,那她还不如直接一刀抹了脖子省得日后受人闲言碎语。
沈炳文丧妻之后愈发迁就这个女儿,结果就导致赵氏兄弟找上门时他连个推诿的借口都讲不出来。
赵明诚生了一窝小狐狸,看着眼前目光炯炯的两只小鬼,沈老首辅觉得自己最后藏得那点家底也保不住了。
政和十年夏,两江参政李厚才亲自作保,于吴兴沈氏老街拉起和谈,太师世子隐晦表达了他对江南士族的求贤若渴,并撤兵三十里以彰诚意。
江南六道经此一役元气大伤,朝野实力尚存者唯苏顾二姓,还是一早投了太师的,如今顾彦郴这个首鼠两端背信弃义的小人反倒成了两江官场炙手可热的人物,可想而知,鹅湖书院中的大小文士有多不忿。
太师为了培养长子不惜对江南施以大手笔,顾彦郴空降两江布政使,直接架空了章春民,苏燃也熬够了火候,迁调安南道按察使司,两大古姓,是为世子的左膀右臂。
另外湖南总督管鑫日前调拨驻军三万靠近苏南地界,借口清剿林匪,实则是为密切监视太湖水军动向,估计是担心鹅湖中人会乘和谈之际走脱外逃。
管鑫当年如何上位的官场上无人不知,他迫不及待跳出来对江南下手也在预料之中,太师麾下几大总督,数他汲汲无为。遥想人董臻当年接手了最差的烂摊子,最后却闯下偌大功业,流芳千古。相较而言,管鑫的起点可谓高到一枝独秀,但这九年功夫里,他除了事无巨细的拍邵老爷子马屁,于政治民生上可说是毫无作为。
也因此,纵使湖南境内掌权的算自家人,但太师仍只是将其列为新法试点之一,如今管鑫若是再不卖力,立下一二功绩,那就算他把邵雍拍出花来,赵太师也明摆着不会再用他了。
故此,管鑫巴不得和谈失败,鹅湖死扛到底,到时候他大军一挥,拿江南士族的脑袋作为晋身的踏脚石,岂不美哉。
鹅湖书院如今的处境可说是四面楚歌,前有狼后有虎,打是肯定打不过,但谈?呵,赵凤举提出的条件可不仅仅是逼着他们打碎牙和血吞,那小兔崽子厚脸无耻的程度远甚其父,刀斧加身还在一边假惺惺地诉说他们赵氏父子如何迫不得已,如何为天下大计舍身取义,话里话外竟像是他们江南士族无理取闹一般。
对于赵凤举提出的无理条件,鹅湖书院断然拒绝,然后,就没有然后了,文昌郡公率领的御林军在多日沉寂后贡献了一场无与伦比的攻城,不到半个时辰大破城门,将城门守将的脑袋挂在旗杆上后,施然撤出城外,嚣张跋扈的令人发指。
赵凤举坐镇于中军大帐,看着门户大开的松州城,冷傲的神色下满是志在必得的坚毅。
政和十年七月,鹅湖书院山长瞿贤留书自裁,副座陈尅也率三百士子捧罪书出城认罪,自此鹅湖正统消弭。
另有掌经、博士数十,与其学生宁死不降,率千人朝太湖突围,最后沉船湖底,尸骨无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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