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丹青课到学堂之后, 徐先生宣布今天不教丹青, 教大家到山上挖矿石做亲手做颜料。
之前徐先生教过大家如何分辨采掘红土、雄黄、朱砂、铅丹等矿石。不过这些矿石遍布不同的地方, 想要找齐很不容易。
女学后的娘娘山上,赭石最多, 其他的矿石零星也有一点,这就要靠缘分了。徐先生要求大家必须在两个时辰之内找一块赭石回来, 两个时辰之后再回到课堂教作业。
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 徐先生就让大家出发去娘娘山。
大家都是结伴进山,也有落了单的叫自己的丫鬟陪着。杜令宁家里有事,上午请假回家去了,薛锦棠本想回去找杏枝过来, 又想沈鹤龄说了陪她一起, 就跟大家一起朝山脚下走。
秋高气爽, 碧空如洗, 山上青松墨绿, 丹枫似火如霞, 野草在秋风的吹拂下变成了深赫色,还有不知名的果子已经熟透, 挂在枝头一片橙黄。山上五彩缤纷, 仿佛穿上一袭锦绣华服, 不见萧瑟,反而色彩艳丽, 生机盎然。
女学生们都娇滴滴的, 一开始不想来, 觉得挖石头什么的实在是没意思。待见到这山间如此景色,纷纷抛开之前的想法,觉得一边挖石头一边游览欣赏山间景色也不失为一桩快事。
薛锦棠从小在南方长大,之前出去玩也是去苏杭,北地的景色她见得少,也觉得津津有味。
沈鹤龄人已经在提前到了那里,他穿着方便上山的窄袖服,肤白腿长,气度温润,将大半女学生的视线都吸引了过去。几乎每个从他身边经过的女学生都会停下来,跟他打个招呼,说一声“七公子好。”
沈鹤龄清清淡淡的,或是微微点头,或是嗯一声,并没有太多的表情。
远远看到薛锦棠来了,他走下来迎着薛锦棠,熟稔地接过她手里的挖掘工具:“走,我们进山。”
这时候山脚下还有很多女学生,他跟薛锦棠说话,还跟她一起进山,不少人都看到了。加上上午他替薛锦棠出头,把钟婷婷撵出女学的事情已经传开了,众人立刻窃窃私语。有好几个人冲薛锦棠投去羡慕嫉妒恨的眼光,说话的声音很不小。
“不是说七公子很讨厌薛锦棠的吗?怎么他会对薛锦棠这么好?”
“他们不是退亲了吗?薛锦棠真是无耻,这样勾搭七公子。”
“你眼瞎啊,明明是七公子对薛锦棠献殷勤,想吃回头草。”
“那肯定是薛锦棠先勾搭七公子在先……”
沈鹤龄在前头走着,突然就停下来,微微提高了声音,冷冷看着那些人:“我跟薛锦棠如何,跟你们不相关。她从前是我的未婚妻子,以后就算不是了,也是我的好朋友。如果以后再让我听到你们这样诋毁她,我是不会客气的。你们过来,跟她道歉。”
那几个女孩子都自认为自己有些脸面的,不想被沈鹤龄这样冷着脸说了一顿,又气又难堪,心里怨恨薛锦棠,到底不敢在脸上表现出来,只能忍着羞辱过来道歉。
薛锦棠之前在京城有外祖父宠着,纪琅、沈鹤龄护着,没受过什么委屈,来到燕京之后,什么没吃过的苦都吃了一遍,都是她自己扛着的。今天有了沈鹤龄替她扛,像从前一样,她心头一暖。
等两人进了山,跟那些人拉开一些距离之后,薛锦棠就说:“阿鹤哥哥,我现在已经不是户部尚书家的小姐了,不过是个小小的商户女,其实你不必为我出头。”
“可不管你的身份怎么变,你都还是盈盈,都是我要护着的人。我答应了师父会照顾你,就一定不会食言。你难道忘了,我可是一言既出,什么马都难追的人。”
沈鹤龄说着,从袖中抽出两块红布,抓过薛锦棠的胳膊,温柔地缠上去,细细地绑了,又在自己胳膊上也系了红布。
“走吧,别分开太远,红布看不清楚了,就要汇合,免得迷路了。”
娘娘山分前后,前山供百姓游玩赏乐,对所有人开放,后山只供达官贵人、女学开放。学生们散开了,山林间很安静,只有风吹过树梢的沙沙声,偶尔也有远处传来的说话声。
大半个时辰过去,薛锦棠还是一无所获。就在她累得不行的时候,突然挖到了赭石。她心头一喜,将赭石装进袋子里,准备去找沈鹤龄汇合。
头上的缓坡上,传来此起彼伏请安的声音:“见过世子殿下。”
在燕京能被称为世子殿下的,只有赵见深。她抬头见上面的小径上,一行人转到另外一边去了,那声音也慢慢没有了,偶尔有几个女学生的身影一闪而过。
她环顾四周,见不远处一片红色在林间格外显眼,就奔着那红色而去。
等到了地方才发现那红色不是沈鹤龄,而是山间小路边的一颗高大的杨树,不知是谁在树干上系了红布,估计是做标识用的。
她正准备回头去找沈鹤龄,小路对面的丛林里,走出来两个人。前面那个身姿如松、宽肩长腿,气势凌厉;后面那个面白无须,儒雅文秀。正是赵见深与范全二人。
她转身就走,只可惜已经来不及了,对面传来低沉的呵斥声:“站住!”
薛锦棠只能原地停住脚步,转过身来。
赵见深是什么人,他早就察觉到对面山林中有人,本来以为是女学生,后来见了红布,又觉得是有人故意要引他来。
等见了薛锦棠,他就越发肯定她是故意的。
“民女见过殿下。”薛锦棠半跪了身体给赵见深请安。
“起来吧。”赵见深抓了她的手腕,轻轻一带,薛锦棠就被他搂在怀里了:“你叫我来,有什么事跟我说?”
薛锦棠一惊,倒没敢反抗,只声音平稳道:“民女无意遇到殿下,并非故意在此等候。”
她身材不算娇小,可在赵见深看来,她就是非常娇小,被他这样搂在怀里,赵见深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肌肤雪白、睫毛修长、下巴尖尖,真是没有一处不精致的。
更难得的是,她没有反抗,而是乖乖的,像个温顺的、待宰的羔羊。
她是想清楚了,决定靠着他了吧?要不然怎么会这么乖。
虽然不明白她弃暗投明的原因是什么,却不妨碍他高兴。管她是因为什么原因呢,只要她愿意待在他身边,他总是欢喜的。至于她要的那些东西,他通通可以给她,就像他之前承诺的那样。
小姑娘嘴硬,放不下脸皮。那么他,就装作不知道她的那些小心思好了。
赵见深笑了,在她脸颊上亲亲一吻:“既然不是故意等候,那便是你我有缘分吧。”
这个亲吻轻轻浅浅,不带情,欲,只有遮不住的喜悦。
薛锦棠慌了。她不反抗,不乱动,是知道他冲动起来有多吓人。只是没想到他误会越来越深,她不能让这误会加深了。
“殿下,与民女同行的还有一位伙伴,他一会就过来,请殿下放了民女。”
她说话的时候,声音有些发抖。她是真害怕,她不想让沈鹤龄看到自己如此难堪的一面。更何况,沈鹤龄也知道,她跟纪琅从小青梅竹马,早就定下亲事。
越想心里越难受,薛锦棠眼泪有些忍不住涌。她极力压制着,眼睛还是湿润了。
赵见深目光深深地看着她。
这是什么意思?欲擒故纵?还是真的只是个巧合。
不过她的眼泪让他很难受,不能再继续强迫他。他松了手,薛锦棠两条腿都是软的,跌在地上。
赵见深又伸手想扶她起来,薛锦棠忙朝后挪,又赶紧爬起来,不想让他碰。
她避如蛇蝎的样子让赵见深相信,她的确没有撒谎。
原本心里头那点子喜悦烟消云散。
赵见深站着不说话,薛锦棠也不敢走,范全早不知道躲到哪里去了,气氛有一种诡异的低迷。
薛锦棠觉得心在油锅里煎一样,实在是难熬急了。他身上无形的压力,实在是让她无法承受。
就在这个时候,她听到沈鹤龄的声音:“盈盈,盈盈。”声音有些急,估计是不见了她,怕她遇到危险。
赵见深的脸色不变,声音却冷冷的:“是在叫你吗?”
薛锦棠稳着自己的心,恭恭敬敬的应声:“是。”
赵见深冷笑,他倒不知她还有个这样一个小名。那人叫的这般亲切,想来跟她很熟吧。他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呢?
“那你怎么不回答?”
薛锦棠不想回答。这个时候,沈鹤龄是不适合出现的。但是她也知道,就算自己不回答,沈鹤龄也很快能找到这里来,她高声应了一声:“我在这里。”
沈鹤龄又喊了几声,听清楚她的方位,朝薛锦棠这边走过来。
他来得很快,一袭月白棉布衫,上臂系红布,真是公子如玉,翩翩有度。
“原来殿下也在。”沈鹤龄快步走过来,先给赵见深行了礼,自然而然地站在了薛锦棠旁边,甚至还微微向前一步,挡她在身后。
这两个人,男的俊秀,女的美貌,年纪相当,胳膊间都系了红布,好一对天造地设的璧人。
一段时间没盯着,她跟沈鹤龄的关系就这么亲密了。为了留在女学,她竟然巴结沈鹤龄。他哪里不如沈鹤龄了?
赵见深心口堵得慌,脸上却分毫不露:“听说七郎与薛小姐已经退亲了?”
“不过是权宜之计。”沈鹤龄落落大方,爽快道:“其中有一些内情不足为外人道,现在退亲,等时机合适还会重新定亲。退亲,不过是做给外人看的。”
他是男人,能感觉到燕王世子看盈盈的眼神不对劲。
他说着一笑,转头看了薛锦棠一眼,有掩不住的宠溺。
薛锦棠很担心,她知道沈鹤龄是为了帮她,可是这样,会给沈鹤龄带去麻烦。若是不承认,赵见深会以为她护着沈鹤龄,若是承认,赵见深会怎么想?
真是进退两难。
赵见深脸色挺难看的,他呵地一声笑了:“看来薛小姐并不这么认为。”
他们说这些话的功夫,路上的人开始多了起来,因为下山的时间已经到了。不管有没有找到赭石,都必须要回去了。
赵见深也没再说什么,由几个人簇拥着,下山而去。
薛锦棠迫切想要完成学业回京城。藩王非诏不得离封地,藩王所出的儿子也是一样。只要她还在燕地,赵见深就像一把悬在她头顶的刀,根本不知道什么时候会落下来。只有离开这里,离赵见深远远的,她才能安全。
沈鹤龄挺担心的,问薛锦棠怎么回事。
薛锦棠也知道今天的事情瞒不过他,省去了自己求赵见深治病的事情,只说她画圣慈皇后庙的彩图,跟赵见深有了接触,赵见深想纳了她,被她拒绝。
“你不用担心。”薛锦棠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语气说:“他还算是君子,并未作出强抢的事情来。”
沈鹤龄听了,只是沉默。薛锦棠朝前走了两步,见他还站在原地,就回头去。
沈鹤龄抬起了头,目光直视着她,声音稳稳的:“这样不是办法,他现在不会,不代表以后不会。”
他了解男人,知道男人都是得陇望蜀的。他是知道盈盈跟纪琅早就定亲了,知道盈盈心里有纪琅,舍不得盈盈伤心,所以一直默默藏着。可燕王世子跟他不一样,他位高权重,在燕京几乎是为所欲为,他要是真动了那个念头,谁又能拦得住呢。
“盈盈,你嫁给我吧。”
薛锦棠笑着拍了拍他的肩:“你不怕纪琅知道了他打你啊。”
“好了!”她轻轻摇头,语气很轻松:“我有分寸,现在还没有到那一步。真到那一步了,不用你说,我也会向你求助。只是现在,真的不用。你牺牲自己的婚姻来护着我,以后如何面对你的心上人?阿鹤哥哥,你不必为我如此,你也知道,我是不会接受的。”
赵见深在燕京的确只手遮天,他若是真想,她就是嫁给沈鹤龄也无济于事。她也不想给沈鹤龄惹麻烦。
沈鹤龄垂了双眸,再抬起头,已经掩了情绪。只是想帮她吗?还是有其他自私的想法,别人不知道,他心里很清楚。
“我去向女学申请,尽快安排你参加毕业考试,让你早点进京城。”
原本三年的课程,才短短一年就要参加毕业考试,难是难了点,也不是没有办法。
沈鹤龄想着,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件事情做成才是。
接下来几天,沈鹤龄忙着替薛锦棠走动,薛锦棠则跟着徐先生做颜料。到了家中办喜事的那天傍晚,薛家派了马车来接她回去。
到处张灯结彩,热闹轰轰的,一派喜气盈盈的样子。
来的宾客真不少。
宋氏打扮得很喜庆,见了薛锦棠拉着她的手,带她进了之前郑太太住的那个院子。进了卧房,大家都在。
薛老太太、东府老太太、还有薛锦瑶等一干女眷正陪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子坐着。那女孩子穿着喜袍,头上堆满珍宝,脸上敷了厚厚的一层粉,两个大腮红,嘴也红红的,很难看出她长得像谁。
宋氏跟薛锦棠介绍:“这是你妹妹,原来跟我姓宋,小名唤作玉翎,现在已经上了族谱,更名叫薛锦翎了,你叫她阿翎就是了。”
宋氏又让薛锦翎叫薛锦棠姐姐。
薛锦翎羞涩抬头,又很快低下头去,宋氏拿帕子按了按眼圈,颇有几分伤感:“才见面呢,就要分开了。”
一语未毕,外面传来噼里啪啦的鞭炮声,有人喊着新郎官来了。喜婆把盖头蒙在新娘子头上,大家催宋氏、薛老太太几位长辈快出去,只留了几分平辈与喜婆陪着新娘子。
不一会,跑来一个小丫鬟,说新郎官到了,薛锦瑶与喜娘一左一右扶着新娘子出去。薛锦棠也跟着朝外走,没走两步,突然后颈一疼,两眼发黑,失去了知觉。
薛锦棠醒来是被颠醒的,她有意识,能听到外面的人说话,却发不出声音,手脚都动弹不了。
她在一个轿子里,回忆之前发生的事情,她就知道自己是被宋氏等人给算计了。除了宋氏、薛家那些人都是帮凶。
为什么?难道宋氏就这么看自己不顺眼,做了这么大的一个局,就是要把自己弄出去?这不符合逻辑啊。
轿帘随着颠簸而动,她眼角的余光可以看到外面已经黑透了。她跟杏枝约好的,看过新娘子就去吃席,然后陪舅母一起回去,晚上就歇在舅母那里。
她不见了,杏枝一定会察觉到什么。只是杏枝形单影只,如何是薛家那些人的对手?这些日子她跟沈鹤龄的交往没有瞒着杏枝,杏枝不赞同,但是到了这个时候,她应该会像沈鹤龄求救。
不知道薛锦翎要嫁的人是谁?沈鹤龄能不能处理好。
这一路花轿从喧闹到安静,最后停在一个安安静静的院子里,有人笑得狂妄:“玉翎小美人,想死我了,总算把你娶到手了。”
薛锦棠心头一动,这个人见过薛锦翎,想娶的是薛锦翎,待会见了人不对,她应该还能自救。
轿帘被掀开,喜婆将她背出来,那人迫不及待,伸出手捞过薛锦棠,将她夹在腋下,带进房丢在床上。
薛锦棠手脚绵软,一点力气都没有。那人一把扯了红盖头,痴迷地盯着她:“玉翎,爷好好服侍你。”
薛锦棠惊得魂飞魄散。
这个人她认识,之前的锦衣卫千户卫涯,京城有名的折花老手,好色却也会讨女人欢心,见了女人连命都不要的货色。后因为勾搭了某个官员的爱妾被参了一本,才慢慢收敛了很多。听说不在京城祸害,外面没少置办外室。
四目相对,他没有一丁点的吃惊,反而伸手来摸她的脸:“玉翎,两个月没见,想爷没?”
我不是宋玉翎,你认错人了!
薛锦棠想大喊,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眼泪顺着眼角朝下落。
卫涯扑上来,扯她的衣裳,突然门口传来一阵慌张的声音:“爷,来人了,有人要见您。”
卫涯被扰了兴致,十分不爽,怒斥:“什么人,都让他滚!爷今天洞.房,天王老子也给爷靠边站。”
“是吗?”那个人已经进来了,声音冷冷的、低低的,仿佛压着重重的怒火。
这个声音薛锦棠认得,是赵见深。
赵见深是来救她的吗?
薛锦棠呜呜发不出声音,眼泪却流得更凶。
不会的,他怎么会来救她?她得罪了赵见深,上次她被人污蔑,他知道她是无辜的,却没有替她作证。因为她没有低头,他那样高高在上的人,又岂会容她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绝他。
她心里还是抱了一线希望,这个时候,没有人能救她,就是沈鹤龄来了,也拿卫涯没办法。赵见深,是她最后的希望。
卫涯不悦地起身,他身边的人都是饭桶吗?怎么让人进来了!
他刚才脱了衣裳,腰刀就放在桌子上,伸手拿了腰刀对着来人就砍,手才摸到刀呢,就被人一脚踢翻在地。
还没爬起来,手指头就被人用脚踩住用力地碾了,他瞬间满头大汗,艰难抬起头看着来人。
待见到了赵见深,他匍匐着跪下:“殿下,不知殿下前来,有失远迎,属下有罪。”
他是锦衣卫不假,可赵见深是龙子凤孙,他是千户的时候就不敢动这些人,如今被贬成了百户,就更不敢嚣张了。
赵见深见薛锦棠在床上,衣衫虽然凌乱却没有大碍,只是一双眼睛流泪不止,显然是吓坏了。他脸色阴沉的吓人,对着卫涯又是一脚。
他护在心尖上的人,她怎么作他都不敢伤害的人,就这样被别人欺负!
“不怕,不怕。”赵见深解开披风罩在她身上,将人抱起圈在怀里,大步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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