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生前挥霍和吝啬无度的鬼魂们,以及盛满暴怒亡魂的腐臭污水
时间2016年4月9日10:00——10:20
就像世上沿河修筑的防洪大堤,每隔一段就会有一径下行的斜坡一般,地狱中的较上面的一些“梯田”与“梯田”之间的连接也是如此,从上一层到下一层,总可以找到一截勉强可以下行的崎岖的斜坡来,只是这样的斜坡,比起我们在阳间的河堤上所常见到的,要少的可怜,在大大小小的乱石遮盖之下也非常的不易于找到。那时候,我和世祖沿着第三层通到第四层的崎岖难行的斜坡往下走着,刚走到这段斜坡约三分之二的时候,就听到下边有一个鬼怪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嗥叫,声音之嘶哑刺耳,难听可怖,实在是我们光照充足的美好世间绝难听到的。我朝那边看了一眼,见一个黑红颜色长脸大耳的怪物,在瞪着铜铃般漆黑的大眼呲牙咧嘴地对着我们发出警告。我虽然心中害怕,但见世祖并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也便没有理会那鬼怪的声音里所满含的威胁味道,只得跟着世祖的脚步,在乱石间捡着适合落脚点往下走。但是,刚才发出嗥叫声音的那鬼怪,见我们对他的警告置若罔闻,因而狂怒了起来,因此,他的嗥叫声音再度响起,这再度响起的叫声更加显得凄厉难听,持续的时间也比刚才更长久,仿佛遭受宰杀的牲口发出的尖利痛苦的哀鸣。世祖的眉头紧皱,他那雪白的长眉抖动了一下,只听他对着那鬼怪说道:“不要再尖叫了,你这个忠于职守的毛驴太子。这个活人并不是无缘无故到这里来的。他是我的孩子,上天选择了他,要他到此处来完成一项重大的、要紧的使命。这件事对你来说,不配知道得太多,因为神圣的天机不可泄露。所以,你只负责做好你分内的事吧,知道的太多于你未必有益。”听了世祖的话,那嗥叫不止的鬼怪果然不再作声了。所以,我们得以顺利的往下走去。
世祖告诉我,这个模样丑怪的东西,就是传说中的毛驴太子,他是武则天与一匹健壮的黑驴结合所生。他生前虽说武艺平平,但因为相貌奇特,嗓音特别洪亮,临阵一鸣往往能威慑敌胆,所以很是打了一些漂亮的胜仗。死后,他就被安排在这里把守第四层地狱的入口了。
我们来到了第四层地狱里,这里聚集的鬼魂远比我想象的要多得多,这里的刑罚给这些鬼魂们所造成的痛苦,也远远地超出了我的想象。我不禁想到,为什么我们人类会有如此之多过分的欲望呢?由这些看似正常的欲望所导致的罪恶,到头来又是怎样长久地祸害着我们的灵魂啊。读者啊,在我对你述说第四层地狱里的刑罚之前,请你先来闭着眼睛想象一下,假定有两股产生自不同方向的海啸,它们各自以自己巨大的能量推动着海波相对着运动,它们越来越近,越来越近,最后终于猛烈地撞击到一起,那一霎那,应该是一种何其壮观的自然景象呀。当然,这样神奇的自然景观未必真的会出现在辽阔的海面上,但是你绝对想象不到,类似的情景,居然会出现在我那时正置身其间的第四层地狱里。刚在毛驴太子的干扰中摆脱出来不久,我就惊异地看到,两队分别身负着吝啬和挥霍的鬼魂们,全都用自己胸膛的力量,滚动着一个巨大的圆柱体形状的重物,那重物看起来比原始森林里的千年古木还要粗重得多,颜色暗淡,不知道是石质还是生铁铸成的。他们分作两队,分别滚动着各自的重物从相反的方向上做着相对的运动,一队从这边,一队从那边,滚动的速度总是由慢到快地呈加速度增长,又总是在速度最快的时候突然猛烈地撞击在一起,在发出一种震耳欲聋的轰然巨响之后,紧接着就听到双方鬼魂们的痛苦惨叫和相互间的指斥诟骂,乃至拳打脚踢,相互厮打。静心细听,他们的骂声里,似乎是在互相指斥彼此的吝啬和无度的挥霍。这一队斥责那一队的守财吝啬,那一队则斥责这一队挥霍无耻。这样短时间地混乱一番之后,他们就很快地各自掉头,继续用胸膛把那粗笨的重物往回滚动。由于地狱的每一层在整体上都呈现出一种圈环形状,犹如足球场外围的跑道一般,因此,随着时间的推移,随着他们滚动速度的由慢到快,到头来终究会在这层地狱的另一端再次猛烈地撞击到一起,在那边,他们也照样会在这种猛烈的撞击所产生的巨震下发出痛苦的惨叫,然后是互相间的指斥、诟骂,以及拳脚相加的互相厮打。接下来,他们又再次各自掉头,把那粗笨的重物再次朝相反的方向滚动下去。就这样,他们不断地滚动着那重物,然后撞击,如此地反反复复来来往往地自我折磨,似乎永远也没有穷尽的时候。
看到自己的同类在这种残酷的游戏规则里的无奈与挣扎,说实话,那当时的我,内心的凄凉拌合着酸涩,我说不清楚那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悲哀。我问世祖道:“世祖,麻烦你告诉我,这些可怜的鬼魂们,他们都是些什么人?他们分别穿着各种不同朝代的服饰,还有一些戴了方头巾和身着官服的人,他们生前应该都是圣人门生吧?还有那么多的身着我们现当代服饰的人,难道这么多的人,全都是身负吝啬和挥霍罪行的人吗?”他回答我说:“是的,在你惊讶于服这种苦役的人数之多的时候,你应该联想到昊天的明察和公正,他绝不会平白无故地冤枉一个好人,但更不会让任何一个有罪的鬼魂漏网。当这些人在世的时候,他们由于心灵的斜视而悟不到昊天创世的真正旨义,他们的关注力始终过分地投注在那些看起来分外美好,但却终究如烟云般消散的虚空事物上。心灵的斜视,心灵的短视,使他们在世的时候对钱财的使用永不适度。我想你应该体会得到,每当他们疲惫不堪地滚着那铁磙从一个终点走向另一个终点,并因而那么猛烈地撞击在一起时候,两种截然相反的罪恶的冲撞,会产生多么令人可怕的毁灭效果。不错,那些头戴各种佩饰的是历朝历代的士子们,身着官服的是各个时代的朝廷命官们,当然也还有不少僧侣和道士等等所谓的出家人,也和他们混在一起。如果你仔细观察,在所有这些人中间,还有少部分人是身着明黄色的龙袍之辈,他们生前都是些称孤道寡的天王皇帝。这些黄衣称朕的“天子”们,他们在这里和别人并没有任何的不同,他们身负的贪婪的行经,和这里的所有人都一样,都在同一个根源的两个截然相反的方向上,达到了令人无法想象的过分程度。”
我说:“世祖,我想走近他们,我想近距离地观察他们一番。我希望在他们当中寻得到一两个熟悉的面孔,如果可能的话,我还希望能和他们做一些简短的交谈。”世祖说:“你的想法是好的,但却是一件无法办到的事情。永恒的天命加在他们身上的永恒的枷锁,使他们的这种劳役没有片刻停息的可能。他们在这种疲惫不堪的痛苦中,全都渴望着魂飞魄散的第二次死亡,渴望着彻底干净地结束在阴阳两界的生命存在。如果昊天真为他们准备有这样的结果的话,那对他们应该算是极大的幸运了。但他们这样的渴望是徒然的,他们的这种永无休止的劳役,既来自于他们自己的生前作为,更来自于天庭里的永恒天命对他们的作为和决断。宇宙间至高的昊天上帝,是所有永恒天命的缔造者,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无权力和力量对这种命定的决断做出哪怕是一丝一毫的更改。所以,他们之间的这种撞击要持续到永远,就算昊天上帝规定给人类的末日到来的那一刻,他们之间的这种劳役、这种撞击也不会发生根本上的改变。因此,停息不下来的他们,永远在竭尽所能地发力的他们,是无瑕和你进行那样一番简短的交谈的。再者,挥霍的无度和吝啬的无度,使他们的灵魂早已失去了光明世界的润泽,再加上他们长久以来所受的刑罚,使他们的面目早已变得模糊,无法辨认。因此,他们中间即使会有那么一两个你曾经觉得熟悉的面孔,如今你也无法准确地辨认出他们了。挥霍无度和过度的吝啬,使他们过早地失去了光明世界的照耀,命运把他们放在这永无尽头的相互冲撞的里受苦。这是何等样的酷刑,无需我多说了吧。孩子,现在你从这里,大概可以真正地了解命运带给人们的财富,是多么彻底和无情地把他们愚弄了吧。而愚蠢的人们追逐起那些虚空的财物来,又是多么的无耻、剧烈和不择手段啊。阳光之下的金银财物,其实从没有使劳碌的世人们的灵魂,得到过片刻的安详。”
我又向他问道:“世祖,请你告诉我,时常被世人们挂在嘴边上的命运,究竟是一种什么样的存在?既然世间的一切都离不开昊天上帝的默运,人的命运,是不是也可以看成一种既定的、无法更改的天运呢?”他回答说:“起初,昊天上帝用阴阳二气,从无创造了万有,并给他所创造的人类留下了种种可以体认的迹象。这其中,属于虚空梦幻的资财名利也是这类可以体认的迹象之一种。凡人的心智无法忖度的昊天上帝,他常常使那些虚幻的利益,以世人的理智无法预知的阴阳转换的方式此消彼长地循环往复着,仿佛天空里变幻莫测的云团。一个家族兴盛起来了,另一个家族或许就已经蹒跚在不可逆转的式微之路上了。大到一个国家,小到某一个人的归宿,也都是这样。就像你刚才所说的,这一切变化之中都离不开昊天上帝大能的默运。这种默运的高明与玄妙,就像是人体上的数百个穴位一样,我们明明地凭经验已经体认到了它们的真实存在,但假使我们剖开那穴位所在的皮肉去探寻,却根本发现不了它们,也看不到此处的皮肉和别处的皮肉究竟有着怎样的不同,正如老子所说:玄之又玄,众妙之门。所以,我们每一个凡人,都无法仅凭自己的眼力和能力,对属于昊天的权力和意图妄加逆测。比如一个人,他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已经是两榜进士出身了,但有的人却到死都摆脱不了名落孙山的命运安排;此中的迹象,在表面上看起来是甚为明显的,但仔细一想,却又绝非简单。命运之为物,既然是执行了昊天的旨意,那它所行痕迹的变化莫测,则全然不会受到一丁点儿外力的阻碍。命运,常常使一个人从这一端跌到那一端,但你切不可对它不加思辨地予以诅咒,因为你诅咒它的时候,恰恰是你最应当服从和称颂它的时候,因为世间的万事万物在昊天的默运下,既没有无果之因,也断不会有无因之果。它的公正性在昊天上帝面前始终屹立不倒,它的合理性也始终被天庭之福满满地护佑着,听凭自己所刻下的痕迹笑骂由人,既不加申辩,似乎也充耳不闻,永远按着昊天所规定的痕迹自如地旋转着它的轮盘。好了,时间不早了,子夜来临之前我们还有很多路要走,我们不能在此处耽搁得太久了,关于这一层里的状况就是这样。我们再往前走走,边走边看吧,看在什么地方有适合我们下去的路。”
又往前走了很长一段,我们来到了这一层的紧边沿上,站在这边沿上朝下看去,只见下面一片黑糊糊的空旷,任何试图一探第五层地狱之究竟的企图都是枉然的。而且边沿之下的岩体异常陡峭,左右近处并无可供下行的地方。我们只得沿着这边沿继续迈步向左寻找。走了不大一会儿,我们就来到了一条流动着的小溪的旁边。溪水从上边的第三层流到这一层里,又从这一层向更下面的第五层倾泻而去。这条溪水,水色深黑如墨,使我联想到了最上边的那条所谓的黄泉,并猜想着它会不会和那条黄泉之水存在着某种联系。我们趟过了这道向下流淌的黑沉沉的水流,又朝前走了一小段,便找到了一条伸展到下边去的崎岖险恶的小径。
我们就开始沿着这条所谓的小径,异常小心地往下走。
当我们顺着这条崎岖、险恶的小径下行到第五层地狱之时,看到从上面流下来的那道黑乎乎的溪水,早已在这更低一层的地狱里,形成了一圈遍布着污水的池沼。这道细小的溪流,竟能把这一整圈广阔的地狱给注满了水,可见这道溪水在地狱中的流动有着多么古老的历史。其实说这第五层地狱是池沼,还不如把它比喻成护城河更贴切些,因为紧贴着这圈地狱的内侧边沿,竖立着一道显得灰暗厚实的城墙,这道城墙呈一个巨大的环状,和外侧的顶托着第四层地狱的岩壁一起,把沿着那道溪流淌下来的黑水全都牢笼在其间了。世祖告诉我,这一圈城墙的周长极其可观,这圈城墙所圈占的范围,其实也就是余下的所有的层级地狱的共同范围。而在这一道城墙的后边或者说是下边,更深层的地狱里的鬼魂们在接受着各种各样的惨烈酷刑的煎熬,和上边的二、三、四层以及这一层里的刑罚相比,酷烈的程度简直如同霄壤之别。世祖对我说:“你要知道,从我们进入那扇敞开着的地狱之门为始,穿越上面的那几层一直走到此处,所经历的还都只是地狱的外城,但当我们从这道城墙的城门处走进去的时候,我们将进入地狱的内城,那里是真正意义上的阿鼻地狱。内城的刑罚较之于外城,则要明显的惨烈许多,那些惨烈的刑罚加之于有罪的鬼魂之身,也就更觉其酷烈无情。”
我站在这黑乎乎的护城河水的岸边上,看见水中到处都在滚动着一些满身污垢的鬼魂。那些肮脏的鬼魂们全都赤身露体,面带着懊悔和愠怒的色彩。在我看来,他们似乎总在不明就里地互相撕打着,不仅用手,用肘,而且用头、用胸膛、用两脚、双腿和膝盖相互纠缠踢撞着,偶尔还会互相用牙齿把对方的皮肉极其残忍地一块块撕咬下来。
我那和善的祖先对我说:“孩子,你快看看这些生前时常为无明的怒火所吞噬的鬼魂吧。你也许想不到:就是这在水底下,也有鬼魂在那里发出他们狂怒的叫嚣。他们的叫嚣由于受到了这黑沉沉的死水的阻碍,因而传不到水面上来,但水面上不停地冒出的气泡,在证明着他们的这种叫嚣的无谓。不管你向池中的哪个方向看去,你都可以看到那些不断地冒自水底的气泡,这些水泡并非产自水底淤泥里的沼气,更非鱼鳖们的呼吸与唱和。他们在阳光普照的人世间时,总是与别人落落难合,暴躁的脾性使他们心中永远地藏着愠怒。但是如今,他们被投入到这惨淡的黑水污泥池沼之中,愤怒的声音在他们的嗓子里发出,就只能化作喉咙里的咯咯碎响,或者化作那些不断地升腾到水面上的气泡了。”
就这样,我们一面说一面行走在干燥的崖体和腐臭的湿泥污水之间,走完了那可憎的护城河水的一大段,同时,眼睛也一再地注视着水里的那些不停地厮打和不停地吞下淤泥和污水的鬼魂们。
胸中的恶心、悲哀和恐惧,与水中所产生的腐臭气息一起,带给我的灵魂以深深的困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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