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兰花开》第四章 突来的风雨

    黎明的晖红已经开始涂染东方了,天气还算不错,但整个夜里没有听见半声鸡鸣狗吠,也许是它们睡过了头,或者是已经被宰杀犒劳土改队伍了。但这个夜绝对不是安静的,院子外的四面八方都闪烁着灯光,还有就是远处的人在招呼远处的人的呼喊声,它每一声都让全家撕心裂肺、惊慌万分。
    早晨大约九点多钟,爹和娘正在疲倦的打着哈欠,爷爷在院子里来回走着,突然,一阵仓促的敲门声,把这几近睡梦中的爹娘惊的毫无睡意、精神抖擞。爷爷先是怔了一下,继而便招呼奶奶去开门。门打开后,进来的是隔壁村的老张,他手指夹着半支旱烟,样子相当嚣张,身后的两位乡民一个赤着膀子、一个扎着头巾,那阵势很像古代军帅们的护卫。
    “进来吧、老张,”爷爷招呼了一声,继而将爹和娘打发进了屋子。
    “老四啊,白面馒头吃多了就是壮实。”他眼神非常蔑视,大步的走了进来,坐在了爹刚才坐的那个位置。
    爷爷没有及时回答,便就坐下了,同时点了一支土烟,用力的吸着。
    “有事就说吧,老张,都前后村,别拐弯抹角了。”爷爷泰定的说。
    这时,老张回头看了看那两个护卫,又转过头凝视了爷爷一番,那身子往后一仰,两只手交叉抱在胸前、斜着脑袋说:“粮食今年大丰收了吧,给咱也分点,咱也尝尝顿顿白面馒头的滋味,老少爷们可都等着呢。”说完又回头看了看,三个人会声的狞笑起来。
    爷爷脾气一向很犟,冷笑了一声:“凭个啥,分不分俺说了才算数。”他极度严肃的又接着说道:“部队自然会讲道理,那可是俺家的,谁说也不行。”
    “好、好,老四,我到底要看看你还能蹦跶多长时间,不把俺放到眼里没事,可小心咱的家伙不认人哩,走。”他猛的拍了一下桌子,右手举起呈弯曲状向前挥了一下,在那两个护卫的搀扶下大步的出了门。
    这时爷爷已经被他们弄的上气不接下气,他低着头,双手扶着膝盖,头一上一下的点动着,奶奶忙去屋里端了碗水递给爷爷,不料爷爷抬手‘啪’的一下子便打在了地上,碗碎了,奶奶没敢吱声,“我要死了。”爷爷突然冒出了一句。
    晌午,全家简单的吃了点东西,又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响起了,不过这次要比之前猛烈了许多,还有用脚踹门的‘咣咣’声。奶奶看了看爷爷,便向前开了大门,这次进来的是两个人,一个是乡民,另一个是军人,那军人长的很清秀,神态举止也比隔壁村的老张文明多了,他没有高声吆喝,而是先对着奶奶敬了个礼便缓缓的进院坐下了来,又顺便招呼了奶奶和那位乡民,示意他们坐下谈话。
    他问奶奶:“黄万四在家吗,组织要找他谈谈话,了解下他的情况。”
    他刚说完,爷爷就出来了,军人招呼爷爷坐下,表示并没有敌意。
    “你就是黄万四?”他问道。
    “对、同志,俺就是黄老四。”爷爷回答道。
    军人态度很友善,尔后又问道:“头晌(上午)我们派的人来过了吧。”
    爷爷点了点头:“嗯,来过了。”爷爷一边说、一边卷了支土烟递给那位军人,军人摆了摆手,表示不会吸烟。
    “老张那王八羔子要带人分了俺家的粮食,凭啥,那是俺家的命根子,咱总得讲点道理吧。”爷爷像是见了包青天一样诉着苦怨。
    那军人瞅了瞅爷爷,说道:“这么多的地,收的粮食不够你家吃的?任何人都得服从中央的意思,按中央制度办事,我看你是觉悟还不够,晚上来群众大会学习学习。”他瞬间变的严肃起来,并且指意爷爷带着全家去听。
    爷爷鼓了鼓腮帮,将烟头摔在了地上,点了点头表示同意。
    傍晚,全家吃罢晚饭,爷爷便带着奶奶、爹娘去东场听会去了,爷爷走的很慢,爹和娘在脚后紧紧的跟着,还没走到,就听见了不远处的讲话声音,那嗓音非常的激昂、洪壮,凭感觉来,应该是下午和爷爷谈话的那位领导。
    前面黑压压的一片,大概有四五百乡民,台上的那位军人慷慨激昂的讲着,不时的念一两句口号,紧接着下面那几百村民便一齐响应、重复,那阵势相当的磅礴,如同军队在作革命宣誓。那军人愤愤的讲到:“土地改革是个艰巨而伟大的事儿,是从古到今不曾出现过的,每个人都必将分到属于自己的土地,这是党中央、毛主席的指示,这需要广大的农民朋友团结起来,夺回我们的一切权利,让那些毒害人民的土豪劣绅去见他老子去吧,我们绝不容他们再糟践这片神圣的土地,打倒土豪劣绅、打倒地主恶霸”。
    他话音刚落,下边的村民们便一齐跟着重复起来,最后又不知在谁的带领下异口同声的喊道:“打倒黄万四、打倒黄万四”。这时爷爷他们躲在那些人后边,离他们有一定的距离,当听见这些口号,爷爷不禁打了个寒颤,娘也吓的挽住了爹的胳膊。正当爷爷他们准备悄悄离开时,不知谁喊了一句:“黄老四来啦”,接着乡民们便疯了似的朝着爷爷的方向跑来,把爷爷他们四口团团围住并指指点点,有几个调皮的孩子在地上抓起土便向爷爷撒去,有的则吐着唾沫。奶奶和娘都被这阵势吓哭了,也无暇擦身上的灰土和唾沫,四个人紧凑着就这样面对着四面八方的责骂和侮辱。
    有的人还有要动手打人的意思,幸亏那位讲话的军人大声制止了几句才算了事,乡民们这才渐渐散开,又围到了原来的地方。
    那位军人讲的什么呢?他说:“土豪劣绅不是一代成的,大家不要过于激动,我们要先用道理同他讲,如果他坚持违逆中央规定办事,我们再做其他办法也不迟,好啦,大家都走过来,继续学习”。
    就是这几句话救了爷爷他们,听爹讲,如果当时那位军人稍稍沉迟一会,全家四口很有可能被乱拳打死。
    爷爷四口回家了,四口人既没有对视、也没有讲话,各自回屋休息了,爹和娘虽然又一夜没敢合眼,但两人并没有说一句话,那种复杂的心情,我想常人是无法体会和想象的到的。
    第二天一大早,那位军人又来了,奶奶开了门迎他进来,他照旧坐在昨天那个位置上,爷爷也还是坐在了他的对面,两人你一句我一言的谈了起来。
    “怎么样老黄,昨晚听了有什么感受?你放心,在我们的领导之下,只要你配合,我们绝对保证你全家的人身安全”。军人坚定的说。
    “同志,配合俺倒是愿意配合,但俺听说要分了俺家的地和粮食,俺说什么也不同意,咱做人总得讲点道理吧。”爷爷哀求的眼神里透出一丝让人怜悯之意。
    军人显得很生气、也有些不耐烦了,厉声痛斥道:“看来你是野驴子打滚、死性不改啊,黄万四,我告诉你,这是我最后一次和你谈话,明天一早我就到别处去主持工作,看来你的觉悟也就这么定了,敬酒不吃吃罚酒,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还没等爷爷说话,军人便愤然的起身走了,但是他却把那股杀气永远的留了下来。
    这一天过得很安静,没什么人再来了,村里也没有之前那样嘈杂了,和驯的东南风微微的向北吹着,院子里的那棵老槐树随风舞动着身姿,很美,但是全家却没有一个人能拿出心情来欣赏这夏日的风情万种。
    安静吗?不安静,从那一天开始,整个天空都变昏暗了,再也没有出现过阳光,再也没有露出过笑脸。
    第二天上午,约摸八九点钟,邻村的老张便带了十几个村民疯狂的踹响了院门,爹正在院子里洗脸,听见后便打开了院门,回自己屋去了。十几个村民怒气冲冲的吆喝着爷爷的名字,爷爷随即应声而来,他想必是早已经预测到了这不祥之事,所以他显得尤其的镇定。
    “门踹坏了可以换,嗓子喊破了可不好医,”爷爷大声怒斥到。
    “黄老四,你个老东西,现在这片儿是老子说了算,你再敢乱喷小心我砸掉你的门牙、拔了你的舌头。”他说着便把一封文件拍在了院里的桌子上。
    他接着喊道:“这个押你画也得画,不画也得画,给个痛快话。”
    “狗日的,蛟龙搁个浅、王八成精了,不画,死也不画。”爷爷此时也愤怒到了极点。
    “好你个老杂碎,你们全家都活腻歪了吧,我叫你犟。”他说罢便掀翻了桌子,有两个人对着凳子踹了起来,非常疯狂。
    “砸,全砸喽,砸不完谁也不能走。”爷爷几近疯癫了,顺手也随他们砸了起来。
    接下来便是一片混乱了,那帮惨无人道的乡民如疯狗一般一通乱砸,奶奶和爷爷站在门口看着,爹和娘竟吓的没敢出门,那房门顶得紧紧的。他们有的砸门、有的用脚踹,还有的直接拿着凳子拎,那平日里静雅的院子瞬间被砸的乱七八糟、横竖不一,爷爷和奶奶始终无动声色。看见爷爷奶奶如此镇定,老张似乎火气不打一处来,他继而变的更加疯狂了,有一位村民跳上了门口的磨盘,脱下裤子便尿了起来,还不时的晃来晃去。这时的老张却带着三四个手持木棍的村民向爹娘房间的方向跃去,他们举起木棍,卖力的砸着、放肆的抡着,老张便在一旁‘咯咯’的狞笑,像是古时两军会战前的雷鼓助威一样。
    他们越砸越来劲,其他的暴徒砸累了,便原地坐到地上稍作休息,继而起身再砸,他们砸的很盲目,没有明确的目标、稀里糊涂。娘在屋里大声的尖叫着,怎奈他们毫无怜悯之心、恻隐之情,一口一句‘骚娘们’。不到两分钟,爹娘的屋门便砸个差不多了,爹实在忍无可忍,便一个箭步冲了出来,大声的喝令了一句,恰巧,也可能是他们砸累了,这会居然停了下来,不约而同的去了另一边。
    他们边砸边质问爷爷,押到底画不画,爷爷始终坚持如初。
    院子里该砸的都砸光了,他们看见爷爷的态度依然那么坚决,便又动起了邪念,在老张的带领,他们冲进正堂,东瞧西望,似乎想看看有没有值钱的东西。不巧,他们刚进屋不久,其中一位村民便发现了爷爷收藏的古董和字画,他们在老张的默许下准备搬走。爷爷发觉了他们的意图,便上前阻止,因为那是爷爷一生唯一的爱好和藏品,他是不会让别人搬走它们的,宁愿是身死,或者是烧坏,也绝不能让它们落入他人之手,何况他们又是一帮暴徒。
    他们见爷爷拼死保护,竟动起手来,老张上前一步把爷爷推到在地,爹见状试图上去阻拦,被两三个村民反按在了地上、无法再活动一毫,奶奶这时被反关在了灶屋,任她竭力哭喊,这帮暴徒仍然视若不见。爷爷爬起来,依旧阻止着他们的暴行,不料却被老张一脚踹到了胸口上,爷爷疼痛难忍、呼吸困难,艰难的再次爬起身来,颤颤巍巍的用自己的微薄之力制止着,但是却丝毫没有影响到他们。
    爷爷见这样不起作用,便卖力的爬到门口,他打算拦在门口那片狭小的过道,但这要付出几近丧命的代价。老张第一个出来,胸前抱着一个清朝嘉庆年间的瓷瓶准备往外走,正当他得意洋洋的打算在爷爷身上迈过去的时候,爷爷突然拌住了他的双脚,他几乎是直角倒下的,自然,那花瓶也就碎了。那老张的鼻孔里淌着血,脸上摔的有些发红,他揉了揉那水桶般的腰,气急败坏的叫道:“人呐,快来,打死这个老杂毛”,其他乡民听见之后对着爷爷就是一顿猛打,有的踹、有的拿棍子拎。半分钟过去了,他们停了手,爷爷竟没有半声呻吟,依旧守护着他那些古董诗画,不允许一个人带出门外,除非死,他嘴里吐着血,手捂着胸口,那紫黑色的嘴唇里包置着紧紧相依的牙齿,他没有半点恐惧、更没有半句求饶。
    奶奶和娘仍是竭力的哭喊着,但没有半点作用,爹还是被几个人强按在地上、动弹不得。这时老张见爷爷如此顽固,古董是难以抢走了,便下令让乡民全部砸碎,字画全部烧掉,他嘴里骂骂咧咧的,村民接令便行动了起来。顿时,正堂里响起了一阵阵清脆的古董碎裂的声音,同时他们又点着了字画,浓烟滚滚,呛的爹和几个村民连声咳嗽。此时,爷爷并没有试图去阻拦,他反而表现的很坦然,甚至嘴角还露出了些许微笑。
    疯狂的老张吆喝了一声,示意乡民准备撤走,十来个村民很快便围在了一起,在老张的带领下向着院门外走去,当快要走到门口时,他猛地打了个踉跄、差点摔倒,借着这股无名火,他随即又转回了身子向爷爷走来。他俯下身子,薅住爷爷的头发,恶狠狠的问粮食藏哪了,并不时的抖动着薅着爷爷头发的那支胳膊,示意他快点说,但爷爷始终没有说一句话。暴徒老张吐了吐舌头,右手摸了一下刚才被摔疼的鼻子,大骂了一句,当即便又对着爷爷的胸口猛力的踹了起来,大概踹了有十多脚,发现爷爷晕过去了,他才用手指试了试爷爷的呼吸,便大摇大摆的带领其他人走了。
    由于那个时间吃鲜水要去村后老井里现挑,所以家里没有多少存水,只水缸里有那么寥寥数几,这时,暴徒点燃的那些字画已经蔓延到了房梁、窗户等大部分木质物体,熊熊的大火像洪水一样席卷着整座房子,瞬间烟雾缭绕,爹跑去灶屋试图盛些剩余的水准备浇灭,但被醒过来的爷爷招手制止住了。
    “烧吧,烧净了就完事了。”爷爷奄奄一息的说道,并示意爹把灶门打开,让奶奶出来。
    奶奶出来了,当他看见眼前的一片狼藉之后,继而便瘫倒在了地上,爹试图过去扶她,但被她拒绝了。
    爷爷依旧在正堂门口躺着,他那痛苦的样子像是吃了毒药一般,做着无力的挣扎。这时的娘没有再叫喊了,屋子里万分安静,爹在爷爷的提醒下去屋子里看娘,只见那屋子里横七竖八、不堪直视,那些做工细致的瓶瓶罐罐散碎一地,娘则昏躺在地上,嘴角的斜下方有一洼白沫,爹瞬间感觉到了情况不对,但又无能为力,便去灶屋取了瓢水给娘不时的沾着。
    那天、那一整天,爷爷、奶奶、娘一直是这么在地上瘫着,爹则坐在那棵失意的老槐树下,时而发呆、时而冥思、时而苦笑几声、时而泪水横流,但他没有去刻意的擦拭,就这样任其的流吧,爹相信它终会干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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