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进一到阳和,已经安排了人前去打探薛五家人的消息。 他身边带的那些飞凤镖局镖师在战阵未必有多大作用,可是做起这种勾当较拿手,何况还有吴石头和他的手下们。这些兼具商贾与密探双重身份的人,本是刺探情报的好手,在塞都能打听到消息,何况是在阳和。
其一些人本在地方有着自己的关系,稍加探访,扫听出端倪。薛五自从听到家人的下落之后,情绪较激动,又有些紧张。虽然如今的生活起当初好了许多,范进也算是如意郎君,除了有张舜卿这个大妇的威胁外,基本没有什么不顺遂的事情,可是她的心里总有一种莫名的不安全感。
没有家人在身边,没有自己的娘家,不管是高兴还是难过,身边都没有可以倾诉之人。这种感觉让她觉得自己像是无根之木,于大千世界十丈软红之,总会产生某种莫名的疏离感。几次午夜梦回,爱郎又宿在别处,她总感觉自己是活在梦里,所经历的一切都是虚幻而不真实的,实际搞不清自己是谁,又在何处要何去何从。
如今能与家人团聚,喜悦自不必说,内心深处又隐约有些不安。既怕父亲的威严,又怕嫂子的尖酸刻薄,毕竟自己从官家小姐一下变成请楼女子,再到如今做了范进妾室,命运之神的嘲弄让她的生活已经远远偏离了轨道,不知道爹爹对自己又该怎么说。
因为修行易筋经的原因,薛五目下的艺业起江湖那些女侠只强不弱,行走江湖过程,也不止一次与人动手过招乃至杀伤人命,并非寻常大家闺秀。可是一想到面对自己的家人,她觉得芳心乱跳四肢无力,走路都走不利索,仿佛自己又变回了那个江南水乡的将门之女。不管骑马射箭,还是打拳练武,都不过是自己的一种技巧,本质自己还是个大家闺秀,在封尘里打了滚,又做了别人的妾,父兄能否接受,会不会怪自己给家里丢了人……
所幸有范进牵着她的手,才让她能够坚持走完路程。本来范进预备了马,但是考虑到人多眼杂的因素,还是选择步行。路,范进低声安抚着薛五:“五儿放心,一切有我在,算老泰山发作起来,也有我替你顶着。”
“相公……谢谢你。”薛五感觉到丈夫手的温暖和力量,心的那种紧张也消减了不少。她很清楚,如果不是遇到这个男人,自己可能依旧生活在地狱里,也可能想象过得更糟糕。是他把自己拯救出来,让自己过好日子,自己不能伤害他,正如不能让他伤害父亲一样。
“爹爹虽然是武将,却并不是粗鄙军汉,而是精通诗书典籍的儒将,性子也像读书人多一些,较固执,容易认死理。若是言语对相公有冒犯之处,看在妾身面,还请多多体谅些。毕竟爹是个要脸面的人……我做了小,他肯定不欢喜。”
她的声音很低,语气也有些羞涩。毕竟这种话说出来不占理。做人妾室总在秦淮河卖笑好,可是父亲的脾气是那样,绝不会支持自己做妾。算事情不能挽回,也绝对不会送祝福。
眼下范进如日天,在宣大能和总督分庭抗礼的主,若是父亲说话太难听激怒了他,自己兄长的官司不好说是什么下场。好在范进的态度让她较放心,脸挂着笑容,手紧紧拉着薛五的手道:
“毛脚女婿见岳父总是会被骂的,这种事我有经验。想当初我被太岳相公教训的还少了,不照样走到今天?没事的,我的心眼没那么小。老爷子随便骂,我保证不生气是。”
“相公心里,把妾身……和大小姐一样看待?”薛五的心微微一紧,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范进笑道:“这是自然。五儿也是大家闺秀,如果不是时运不济,怎么会给我做小。这已经是委屈了你,我又怎么会把你看轻了。”
“不……有相公这话,不委屈。”薛五面露一丝喜色,低头用衣袖在眼角边擦拭着什么。远方,一些军兵朝这里看过来,贪婪的目光毫不掩饰地落在薛五身。好在范进身虽然没穿官服却也是读书人的打扮,再加身后的护卫,倒是不怕动武。那些军汉显然也知轻重,没人智硬到骚扰读书人身边女眷的地步。只是薛五的容貌太美,确实也引来了不必要的关注。一直来到砖窑附近时,这种关注越来越多。
这是一片位于城外的窑厂,附近是一片山林,柴薪易得,而且附近有一条河水流过,用水也较方便。砖窑附近是窝棚,烧砖的工人在这附近居住。做这种工作的自然都是男人,年人居多,但也有一些十一、二岁的孩子。由于砖窑温度高,再加天气炎热,人们都赤着身走来走去,下面也不过是一条犊鼻裤,露出两条满是泥土的腿。
看到薛五与范进走过来,一些男子停住脚步往这里看着,有个三十几岁满脸络腮胡子的男子身形强壮,满身肌肉虬结,在身还纹了许多刺青。右手不见了,眼睛也瞎了一只,原本负了柴在走,可是看到薛五的样子,他将柴一放,随手擦去头的汗珠,朝着薛五猛地吹起了口哨。在他之后,还有十几个汉子,包括两个半大孩子,也学着他的样子,朝薛五吹起哨子。
薛五的眉头一皱,低声道:“可恶!如果我带着弹弓,将他那只眼睛也废了。让我师兄他们出手,教训教训这几个狂徒!”
“不太好,岳父住在这里,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说不定还有交情,不知根底不好伤人。等见了岳父之后……有的是办法收拾他。不过老泰山好歹也是三品指挥,怎么住到这种地方?”
薛五叹口气道:“犯了王法的官,不能再算作官。谁还真拿他当指挥使看。”
两人边说边走,这时已经来到窑厂附近。几个脏兮兮的孩子跑过去,身只裹了些破布,手挥舞着木棒互相抽打,高喊着:“杀鞑子,首级换银子……”从他们身边跑了过去。一阵叫骂声顺风飘来,骂人者气十足,声音传出很远,满口不可描述的行为以及对方的祖先,是标准的粗坯骂法。
这是边地,不同于江南的和风细雨,京师的温情脉脉,这里的人从小生活在这种险恶的环境,从小学习用杀戮换取生存资料的方式,拳头与刀子笔墨好用,骂人或许是他们最明的宣讲方式。
范进回头看看那些跑过去的孩子皱眉道:“这木棒有点粗,小孩子没轻没重,一不留神怕是打坏了……”
这时薛五却不再说话,人也一动不动,仿佛了定身法。范进知道情况不对,顺着薛五的目光看过去,只见在前方不远处一个小山头,一个老人与其他人打扮一样,赤着身体,手里拿着烟袋锅,另一手指着对面的人大声叫骂,在老人脚边还扔着几块碎砖。
“你这驴日的货,耳朵里塞了x毛了?我怎么跟你说的,火候火候!你把砖烧成这个鸟样,不消冲车,是鞑虏一人撒泡尿城墙便塌了。若是老子还在带兵时,看我不……”
老人的脸满是泥灰,以至于看不清本来面目,但是从薛五那逐渐苍白的脸色,剧烈起伏的胸膛,以及眼晶莹的泪珠已经可以猜出老人身份。范进低声道:“老泰山?”
薛五点点头,随即又摇摇头,“不对……不该是这样……爹爹是有名的儒将,怎么会这样满口粗言脏话。不对……他不是爹爹……不是的。”
声音哽咽,泪如泉涌,亲人重逢的激动与喜悦,又多了几分莫名的苦涩。
“在江南可以做儒将,在这里得学着其他人的样子,做个粗鄙武夫。跟那些人讲道理远不如掀桌子骂娘好用。你想让他们听你的,得他们凶,他们还粗鲁,不听话打,日子一久他们听你的了。若是一味斯,在这种地方可是不受人待见,连日子都不好过。”
小院里,薛五的父亲,曾经的指挥使薛壁坐在一张石凳,手拿着粗瓷大碗喝着井水,与女儿以及范进交谈。起女儿的激动,薛壁的情绪却很平静,仿佛女儿的重逢是情理之,又好像是这一切都无法对他造成什么冲击。
老人套了外衣,也洗了脸,露出一张足以称作英俊的面庞。虽然了几岁年纪,皮肤也因为常年光照变得黑红,但是依旧不掩其五官的英姿。如今的老人于俊朗又多了几分威武潇洒,气度远超凡夫俗子,有这样的父亲也难怪能生出薛五这样的绝色佳丽。
可是离得近了也能发现,老人左手食指以及右手的无名指和尾指都已经不翼而飞,额头还有一处非常明显的伤疤,从伤口情况看,当时情形凶险异常,差一点会致命。看着父亲身的伤口,薛五已经泣不成声,薛壁倒是情绪淡定,仿佛这些伤都是在别人身,与自己无关。
“傻丫头,哭什么?大将阵不死带伤,冲锋陷阵受些损伤本是寻常事。你爹只是受伤,那些鞑子都已经死了,这笔账算下来,还是咱们赚了,你该高兴才是。”
“老爷……你在江南的时候好好的,怎么到了这里,变成这样。”
“没什么,那时到延绥效力,结果正赶鞑虏的游骑入寇,你爹虽然了几岁年纪,可终究是个武人,总不能临阵脱逃。靠着家传的本事,杀了几个鞑子,自己也受了伤。你二哥是那一仗去的,不过他亲手杀了七个鞑子,不吃亏。”
“二哥……那嫂子呢?当时不是说只卖我一个,不卖嫂子么?”
“改嫁了。江南的女人,受不了西北的苦,当时咱家的生计艰难,不让她们改嫁,得让她们挨饿。两人一个嫁了个把总,另一个给秦王府的一位小王爷当了妾室。不管日子怎么样,总归是不用吃苦受罪,老夫不能拖累她们。只要她们肯把孙子留下,自己爱去哪去哪,我也懒得过问。”
院落里三个小男孩用兴奋而又畏惧的目光看着薛五与范进,他们正是方才那些挥舞木棒打斗的孩子成员,范进给了他们银子做见面礼,但是都放在桌,没有老人的话没人敢拿。经过老人介绍得知,这三个孩子里,两个是薛龙的儿子,一个是薛虎的儿子,薛虎另外有个女儿,却被妻子带到夫家去。按薛壁的说法是,孩子太多养不活,只能保住男孩。
几个孩子看着薛五都有些怕,叫过姑姑远远站着,不敢往附近凑。薛壁道:“孩子们懂规矩,知道自己身脏,怕碰坏了你们的新衣服。”他下打量了几眼女儿,点头道:“不错,我原本一直觉得这个家里最委屈的是你,什么都没做,要受苦。如今看来你日子过得不错,爹也放心了。”
薛五为父亲与范进做了介绍,随后又道:“大哥被人冤枉的事相公已经知道了,行到总督衙门要人。这一案交给相公来审,三两日间大哥能放出来,到时候咱么阖家团圆,吃几杯酒,也好好庆贺一番。”
薛壁看看范进,又看看女儿,神色里喜悦的成分并不明显,只点点头。“好……审问明白是一件好事。梅氏居然跑到察院衙门去告状?这女人当真是不简单,这份胆量和手段,倒是我都没想到。你大哥的官司,没什么可说的,自己做了错事,得受罚,算真砍了他的头,我也没什么话说。再说他放出来,也是要死的。鞑虏这次若是大举入寇,这阳和堡的男人起码要死一半,他不能幸免。不光是他,算是我多半也活不成,不过死前能见你一面,老夫的心愿算了了。将来你若是方便,多照顾照顾咱薛家这几个孩子,让他们长大之后接着杀鞑子,为万岁当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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