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议政殿,一群臣子巍巍跪了一排,正在劝谏营救隆昌帝一事。
一个个说得口沫子直飞,有个年纪大的甚至快要体力不支,却还没停下来的意思。
自从隆昌帝被俘,通过皇上委派沂嗣王在北边的暗查明问,才打听到音讯,原来隆昌帝被俘后,作为黄金人质,一直被蒙奴朝廷安置在京城上都靠近皇宫的一处宅邸内,由朝廷士兵和官员看守。
可就算知道也没用,蒙奴那边压根不放话,想要施救也无力可出。
直到上个月,蒙奴终于来了音讯,表示愿意将隆昌帝还给大宣,只指定大宣北方的四座城池为交换条件。
齐怀恩站在皇上的御案边,眉头皱紧。
太子太傅杨敬,殿阁大学士何元中,翰林院掌院学士涂继祖,三个全是扎扎实实的内阁元老,还有三人带领下的一群臣子,全部是仍将隆昌帝夏侯世谆作为正主儿的旧皇党。
皇上即位前,这群人的反对声就最大,后来看见皇上政绩斐然,又丢出罢选六宫,待隆昌帝回来后还政的旨意,暂时没话好说,如今一听北边的信,又染起了希望,在朝上吵了好几天,皇上对蒙奴的条件却持保留态度,并不发话。
旧皇党们虽嘴上不说,却多了些话里藏针的讽刺,暗示皇上完全不尽心,根本就不是真心想迎回旧帝。
亏得皇上大度宽宏,不恼怒,要是齐怀恩,早就发飙了,这些老儿,心里只有那隆昌帝,只想着不能贻误旧帝的性命,难道就不知道那四座城池全是北方的关卡和大宣边境的屏障?
可哪里跟这群死心眼的人说得通?在他们心里,区区几座城池,又哪里得过旧天子的性命?!
“皇上要快些定夺啊,蒙奴朝廷难得递了信过来,愿意还回隆昌帝,若是耽误了,惹蒙奴人不快,不愿意交换了怎么办?”何元中苦口婆心,说得胡子翻飞。
“臣等知道四城是机关要卡,很重要,可能重要过堂堂天子么?我大宣幅员辽阔,护守北境的精兵多得很,不在乎几个城啊,今后若有机会,还能将城池夺回来,可隆昌帝若是没了,便再无挽回之地了,咱们都得愧对先帝爷和大宣的列祖列宗啊!”杨敬是中间年纪最大,也是最德高望重的,便是涂、何二人都曾是他的门下学生,或者有些姻亲关系。
此话一出,涂继祖和何元中也携着其他下属呼应起来。
“皇上已拖了好几天,请快些决断,给蒙奴回话吧!”
“请皇上决断!”
这话未免太重了,若是皇上不拨出城池去换人,就是个不孝子了?齐怀恩脸色一变,正要制止,却见御案后,皇上抬眼环扫一遭,神色并无波澜:“若不答应蒙奴人的条件,救不回皇弟,是对先祖不孝。若是答应蒙奴人的条件,失去北方重镇,致使北人入侵,也是不孝。若是你们,会如何决断?”
几人哑然,嘀咕:“难道我大宣就是靠那四座城池保着么?没有那北边的四座城,还能垮了不成?”
“那几位卿家可能用百年名誉和身家性命担保?”夏侯世廷唇角一撇,犹自温和。
几人自然不敢轻易下这保证,转移话题,仍是执拗:“蒙奴便是拿了那四座城池,也不一定有能耐……”
“你们不敢,朕却敢,”夏侯世廷语气蓦然一凉,声音渐铿,一字一句加重,“你们千方百计想要迎回隆昌帝,不顾北境安全,不惜以江山为代价,朕还当你们多忠贞,却连个保证都不敢下。朕却告诉你们,朕宁可用不孝的骂名做担保,也不会给蒙奴人一丝能侵犯大宣的机会!”
座上天子虽未怒,仪自威,虽没丹陛下的元老们年纪大,一身气势足可镇住臣工。
一群臣子屏了呼吸,半天不敢说话。半晌,杨敬依旧不甘心:“隆昌帝那边怎么是好?若蒙奴得知咱们拒绝,恼怒之下,这不是将隆昌帝置于险地吗……”
夏侯世廷并未直接回答,只俊颜浮上一丝莫名冷冽:“几位卿家就不曾多想一下,为什么隆昌帝被俘两年,蒙奴都不提出条件,只将人禁在上都待价而沽,偏偏最近却放话过来,着急想要跟大宣谈判了?”
杨敬等人被问住,面面相觑,抱袖弯腰:“臣等愚钝,还请皇上释疑。”
殿门咯吱一声开了,一名黄门官匆匆进来,对着皇上低低禀报了几句话。
“释疑的人来了。”夏侯世廷道,“传沂嗣王觐见。”
殿中,众人统统回首望去。
朱门后,年轻男子因为进宫面圣,已卸去了兵器,此刻一袭紫袍,金冠缁靴,虽然从江北城星夜快马赶路到京城,却没有半点仓惶匆忙和风尘仆仆,不紧不慢行礼:“臣拜见皇上。”
眼前的男子,若看外表,着实不像个长年驻守边关的粗莽武将,反倒精致如璞玉,有一股浑然天成的闲雅翩然,五官是夏侯皇室中男子典型的长相,比起皇上眉眼镌刻的深邃幽旷,不可逼视,沂嗣王倒跟宁熙帝这个叔父和隆昌帝这个堂兄弟有些相似,身姿清瘦颀长,长剑眉,瑞凤眸,容姿隽永温润,可因为长期驻外,多了历练的缘故,一举手,一投足之间,目光中又暗藏几分说不出的凌厉。
齐怀恩第一次见到时,也不免有些惊叹,这沂嗣王近年才频繁进出京城,以前只闻其名,却哪里知道是这种仪表与气态,若是一直在京城,只怕又是无数门户梦寐以求的攀结人物。
“阿轸起身。”夏侯世廷叫人赐座奉茶,“将上都那边打听到的情况,说一遍吧。”
三个老臣在这儿说到唾沫星子干了都没得个座位,沂嗣王一来,却又是端茶又是赐座,皇上还口呼其名,足可显示帝王对他的优渥待遇。
他也并不拘礼,一撩锦袍下摆,坐在金丝圈椅里,睨一眼殿内臣子,面朝丹陛上:“蒙奴提出交换条件后,臣奉皇上的秘令,派人买通了一个上都的小官员,请他帮忙去质子宅打探,果然正中皇上怀疑,有问题。”
一群旧皇党们一惊,原来这些日子皇上拖着悬而不决,是叫沂嗣王去查,这是——查出什么了?
正这时,沂嗣王双目一暗:“据那官员回报,就在蒙奴提出换人的前几天,质子府看起来跟平时差不多,其实看守隆昌帝的人暗中减少了一些,门外岗哨也松懈了不少。”
臣子们到底个个老辣精明,这会儿却有些懵,什么意思?看管天子人质的质子府,肯定是严而又严,而且近来又面临换人,怎么会反倒还放松了?
沂嗣王话音飘来:“正跟皇上和诸位大人所想的一样,臣怀疑质子府内出了问题,请那上都官员在外面探听,结果终是探得了消息——”
“到底什么事!”何元忠一惊,迫不及待。
沂嗣王脸色一转,陡然哀恸不已,起身抱拳,面朝御案跪下:“皇上恕罪!臣等保驾不力,才致使隆昌皇帝夭于异地!”
“胡说!什么意思?!”沂嗣王话一出口,殿上大乱,杨敬本就年纪大,老人病不少,刚又跪了许久,这会儿险些喘不过气,颤抖着指着沂嗣王。
沂嗣王仍是跪在地上,语气黯然:“那名上都官员汇报,在蒙奴提出谈判换人之前,一日,隆昌帝被召进宫面见蒙奴天子,出宫时,趁看守不备,跳进皇宫旁边的暗河,自尽而亡!隆昌帝这是不甘再为俘虏,成为蒙奴要挟大宣的砝码,才以身殉了国啊!”
杨敬双眼一黑,差点儿晕厥过去,却撑着一口气,不相信:“不可能——尸体呢,尸体可找着?”
“皇宫外护城的城壕暗河,杨大人应该比本王更清楚,河床深窄,水流急湍,一掉下去,就像石头坠进了古井里,连捞都捞不上来,哪里还有尸体!”沂嗣王眉头紧蹙,眼眶发红,拳头扎紧,几乎声泪俱下,又面朝御案:“蒙奴人当真是奸诈狡猾,只当做没事一般,并不放出任何消息,马上提出交换人质,便是隆昌帝没了,也得捞一票,反正有利无害,若我大宣答应,迎回的许是个打捞上来的一具遗体,他们却能得四座城池!亏得皇上英明,觉得北人不对劲,提前叫臣暗中打探,不然险些中了蒙奴的奸计啊!”
旧皇党们惊滞半晌,正如皇上刚刚说的,蒙奴几年不提交易,突然这么着急提出换人,原来果真是有诈,隆昌帝已经没了!
众臣希望破灭,殿上一片哀嚎,杨敬年老,受不住打击,身子竟一颤,瘫在一名臣子怀内,眼斜嘴歪,抽搐起来。
“太傅——”一群人骚乱起来。
夏侯世廷厉声:“还不叫太医来。”
不消一会儿,太医过来,急急给杨敬把了脉,看了舌苔,跪下禀:“杨太傅这是中风了!得赶紧送回府上。”
“备轿,太医随行。”齐怀恩得了皇上的眼色,吩咐下去。
涂继祖和何元忠一看主心骨倒了,慌了手脚,带着人行了礼,哗啦啦都往外涌。
议政殿内,吵嚷顿弭,齐怀恩舒口气,今儿以后,旧皇党算是彻底消停了,又不禁嘀咕:“这杨太傅也是的,年纪大了就火气小点儿啊,还把自己当毛头小伙子一样精壮呢,现在好了吧,中风了。”
却听沂嗣王哈哈大笑起来,最后竟笑得弯下腰,再见座上男子沉静不动地盯着自己,再看齐怀恩惊呆了的样子,才捧腹站直了,摆手:“对不住皇上,臣知道杨太傅也是可怜,可一想他刚才歪了嘴巴的样子,又实在是忍不住。”
又马上摆出哀容,刷的跪下,泪湿衣襟:“隆昌帝一事,还请皇上节哀。”
这个变脸速度,不能再快。齐怀恩不禁咋舌。
夏侯世廷没怪罪他,长年驻外,与士兵和北人混在一起,又不是正规朝臣,也不苛求他能有多规规矩矩,在江北城与他共同抗击北人时,也早习惯了,只淡道:“皇弟的事,真是确凿了?”
“是。”沂嗣王揩接过侍从递来的手帕,拭一拭眼角,整理了御前仪容,却仍有哽咽,“根本没有生还可能。”又低声:“皇上也该放心了。”
话里一语双关,既表明蒙奴阴谋破产,大宣再不用理会,更重要的是,隆昌帝一没,座上这人的新朝,便也彻底坐稳了。
夏侯世廷眼瞳一动,并无感情/色彩:“沂嗣王亦是功不可没,记一等功,赐京城王府奴从五百,精卫三百,西域良驹百匹,另配丹书铁券一副。”
京城的溧阳王府自从溧阳王夫妇过世,沂嗣王驻扎江北城以后,早就凋零,从沂嗣王回京拥立新帝那年起,夏侯世廷就为他开府建邸,修葺了嗣王宅,方便他来京城时居住,不用每次都住驿馆。
这次赏赐不小,不用说也知道极其得圣上的满意。沂嗣王却并没马上谢恩,只唇角凝出笑意:“臣有一事相求,若皇上能允许,其他赏赐,臣不要也罢。”
夏侯世廷见他难得主动开口,虽有几分猜测,仍目光一晃,慢道:“说吧。”
沂嗣王抱拳再次跪下:“臣有一名娘家表妹,一直跟在臣身边,这一年来,承蒙皇上在京城赐府,臣心疼表妹跟随臣在北方颠沛,想京城安宁繁华,便送到了京城嗣王府上居住。如今,臣这表妹年纪业已不小,想若是有机会,为她寻个好人家,可这表妹无父无母,家道中落,只怕真正的好人家瞧不起,臣对京城的名门世家子弟又不熟,更怕选错了,便看能不能伺候太皇太后一段日子,再让太皇太后做主帮忙挑选。”
齐怀恩一怔,陪伴太皇太后一段日子,对于未出阁的小姐,算是莫大的荣誉,也是嫁给好人家的一份好履历,可沂嗣王已经是皇上的功臣和红人,若真的想给表妹招婿,直接请皇上指一门好婚事不就行了,也是一样无上光耀,到时夫家也不敢瞧不起啊,何必绕个圈子,先送到慈宁宫去呢?
沂嗣王这分明是想将自家表妹送进后宫,只怕皇上以暂时不选六宫的旨意来拒绝,没有回旋余地,才说得委婉些罢了。
换个说法,拒绝都不好了,这沂嗣王,倒是有些能耐。
夏侯世廷问:“溧阳王妃是世家千金出身,在京城的娘家各房到现在都算蓬勃,原来家中还有个这种身世的?”
“是母妃那边离得远的一房亲戚,臣也是近几年才打探到这表妹的消息,心生怜惜,便收留了她。长兄如父,她的婚事,臣自然也得操心着。”沂嗣王有条不紊地恭敬道。
沉吟片刻,夏侯世廷眉微挑,似是闲话家常:“你这样一说,朕倒是记起来了。朕初登基时,你率兵还没离开京城,那年就将你那表妹带来了京城吧。”
沂嗣王心头一疑:“是,——皇上怎么清楚?”
夏侯世廷兀自又道:“你那年进出宫闱领功颇多,应该有几次还带着你表妹一起吧。”
“是……臣也是想让表妹多见识一下,”沂嗣王更有些讶异,“原来,皇上那时早就知道臣有个表妹了……”
“倒不是朕刻意打听,”夏侯世廷凝住他,“倒也算是个巧合吧,一日蜀王在御花园玩耍,却冒出条蛇来,幸亏有惊无险,可朕怕是有人故意加害蜀王,事后特意盘查过当天进出后宫的所有人。你这样一说,朕倒记起来了,当时翻查进出人员时,好像就有沂嗣王家中女眷。所以朕今日一听,有印象了,想必那女眷就是你今天提起的表妹,才知道沂嗣王的表妹那年就来了京城。”
沂嗣王心头一动,表妹进宫那天,刚好蜀王遇蛇,皇上特意将这件事拎出来说,难道是怀疑表妹,镇定了心神,语气仍是平和:“原来如此,难怪。”顿了一顿,语气漫不经心:“蜀王那次的事,皇上可查出什么了?”
夏侯世廷目色澄澄,语气自然:“怕只是不及清理的蛇虫鼠蚁吧。回头想想,怕是朕小题大做了,谁敢在宫里谋害朕皇子?一旦查出,朕必叫他全家不得超生。”
沂嗣王喉结一动,脊背有些冷意,只点了点头,又道:“那刚才臣的请求……”
夏侯世廷见他仍在孜孜不倦,轻笑:“既然沂嗣王都主动提出来了,朕又怎么好拒绝,小事而已,齐怀恩,到时去安排一下吧。”
“是。”齐怀恩忙应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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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清宫,花厅内,云菀沁正和岳五娘和沈子菱倚在临窗的大榻上,围着个小红泥炉,一边品着亲自烹制的玫瑰蜜枣茶,一边侃着近日的琐事。
哪里住久了都闷,后宫也不例外,其实云菀沁倒是不觉得什么,只是夏侯世廷怕她原先喜欢跑进跑出的人,受不住这个憋,在宫里又再不能像以前在王府一样,出去频繁,便跟拓跋骏打了招呼,叫他时不时让自家老婆来福清宫,陪陪云菀沁,岳五娘如今是有诰命在身的,进宫方便,自打去年重新喜得贵女,在家中也没什么事,早就想见云菀沁了,每次便也乐滋滋地进宫与她唠嗑。
叫一个人是叫,叫两个人也是叫,云菀沁干脆便让初夏跟沈肇说了一声,让沈子菱也偶尔进宫。
今儿恰好两个人撞在一起了,三人聊得愈发尽兴,说到许慕甄,更是话题开了,有些感慨。
红胭比云菀沁早生几个月,生了个大胖小子,祝四婶亲自照顾,恢复得很快,许泽韬一听说红胭给许家生了个孙子,心早就软了一大半,却还是拉不下脸,只是开始默默地叫府上管事去成天送些催奶滋补的食材,后来还特意派了家中一个养过孩子的嬷嬷去照顾婴儿。
隆昌帝御驾亲征前,许慕甄就从岭南大赦召回了,一回来就当了爹,喜得将红胭和儿子带到府上给爹看。这一看,许泽韬再也撒不开手了,默认了红胭的家媳地位,准她带着孙儿回府住,总算是一家三口团聚,只红胭丢不开香盈袖,已经有了感情,更舍不得解散一群帮佣,进府前跟家翁请过,看能不能今后还是隔两天去一趟香盈袖,打理打理。
许家本就是商户人家,许家的媳妇儿料理个生意又算得了什么,何况背后东家还是自家外甥女,许泽韬这会儿逗孙子还来不及,哪里闲工夫管儿媳,别说隔两天,每天去都成,二话不说,答应了。
如今儿子回了,大胖孙子也有了,那日听表哥捎话进宫,舅舅每天就跟年轻了二十岁一样,红光满面的,之前因受了打击攒下的病痛,早就没了,听得云菀沁心里头也舒服多了。
云菀沁知道,三爷本来有意提拔自己娘家人,拨官给表哥。这其实本来也是她重生以后的心愿,让表哥远太子,亲秦王,可表哥那边却婉拒了,只说经历了这一劫,很多事想通了,为政不是不好,只是风险大,如今家父年纪越老越大,身侧有娇妻,膝下还有幼子,再不想别的,干脆一门心料理家中的香料产业,倒也踏实,叫家里人安心。
许泽韬就是发愁百年后家业怎么办,一听儿子这回复,也忙不迭附和,红胭更是迁就丈夫,于是三爷那边也没强求了。
云菀沁猜得出几分,表哥拒官,除了对舅舅有愧疚,想多陪陪红胭母子,还有一层原因,估计是因为隆昌帝,表哥始终是太子的旧党,一旦官位惹人注目,这个背景一定会被人大肆渲染,表哥是不想自己难做。
不过,云菀沁见他打理舅舅生意的劲头确实很足,便也随他了,不管怎么活,快活,才是最重要的。
三人聊着聊着,不自觉,一壶玫瑰蜜枣茶见了底,云菀沁笑道:“不急,还有。”又叫晴雪去将风干好的玫瑰拿一些来。
“怎么有这么多西洋品种的玫瑰,还都是新鲜的。”沈子菱拣一块甜饼,塞进嘴。
“沈二姑娘不知道,”岳五娘来得比沈子菱多些,自然清楚,眨了眨巴眼:“皇上从没叫福清宫这边的西洋玫瑰断过呢。我家那口子说了,洋人这花儿代表什么天长地久,在西域诸国流行得很,就跟咱们大宣送绣帕啊香囊啊当定情物一样。”
“就算是定情物,也不至于每天送吧,”沈子菱砸吧了吃得甜腻的嘴,呡了口花茶涮涮口,“要我,宁可要西域的青铜刀和汗血马。”
这丫头完全是没开窍的,云菀沁笑着与岳五娘对视一眼,正这时,初夏回来了,脚步匆匆,走到主子跟前,弯下身,将议政殿那边的情况说了一遍。
岳五娘和沈子菱见云菀沁听着听着脸色恍惚,匿去笑意,忙问:“怎么了?”
云菀沁也不瞒,横竖两人一个伯爷夫人,一个将门小姐,回去也得知道,定了定神:“沂嗣王刚来京,带了信回宫,隆昌帝在上都投河自尽了。”
这样一字一字说出口,心里还是有些发紧。前世的夏侯世谆,了无踪迹,生死不明,难道今生也是一样,就这么没了?
“什么?”岳五娘一惊。
沈子菱一口甜饼也咬了一半。
两人虽惊讶,却也不奇怪,那隆昌帝被北兵俘了去,本就不指望能有什么太好的下场了,只是没料到竟是这种法子了结。
气氛有些沉闷,云菀沁心头算不上舒坦,不愿意多想,打破寂静,转移话题:“多亏了沂嗣王及时回来传报,才让那些老臣没有继续迫使皇上用城池换人。”
初夏撇撇嘴:“沂嗣王倒也很会邀功呢,来回一趟,得了奴从良驹,丹书铁券,还送了人进宫。”
“什么意思?”岳五娘眉一蹙。
初夏望了一眼主子,一五一十说了。
岳五娘听了,虽啐了两口,倒也没什么太大反应,别说皇上,便是自家那口子,自从封了伯位,都有不少人上杆子想要送女人呢,只是,她对云菀沁有信心得很,自己是看着皇上与云妹子从开始到现在的,知道皇上对云妹子是个什么情分,眼睛里哪里容得了别人,一点儿不担心有旁人分了宠。
沈子菱却是口一松,放下甜饼,眼睛一沉,呸了一口:“这个沂嗣王,没事便给人送女人,是前线的仗不够打了么?”
云菀沁见她比自己还要痛恨的模样,忍俊不禁,可不知道怎么,沈子菱倒还好像真的气上了,余下时辰,连茶点都吃不进去了,在旁边闷声不语。
又聊了几句,齐怀恩过来了,在帘子外道:“娘娘,皇上在御书房批折子批得饿了,问您今天的点心怎么还没送过去。”
这人每天还成了习惯了,那次送了一次,他隔几天就要自己亲自送去,雷打不动,不去或者晚去,倒还催起来了。
岳五娘笑了起来,见皇上要召云菀沁,与沈子菱也不多留了,双双起身告辞,在各自婢子伴随下,离开了福清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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退出议政殿,沂嗣王携着侍从朝正阳门走去。
正阳门口,一顶华盖葳蕤,两匹高头大马拉的大车泊了多时,似是在等沂嗣王出来。
见男子身影慢慢走近,马车门帘一飘,打了起来。
沂嗣王经过哨岗,出了宫门,只见马车上一名头戴帷帽的纤细身影下来,他步子一停,脸色暗了几分。
虽看不见容颜,可丝绸荷叶袖露出的一双嫩白酥手,还有窈窕的身段,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蘸在蜜糖罐子里的千金小姐。
沂嗣王身边的侍从见得那女子,道:“表姑娘。”都退后了几步。
女子没顾得上观察沂嗣王的表情,左右一望,见没人,撒娇地将表哥拉到一边,迫不及待地试探:“表哥,皇上答应了么?”
沂嗣王没回答她的问题,冷声反问:“那次本王带你进宫,你和你的丫鬟是不是去过御花园?”
女子一愣,吞吐起来:“表哥怎么突然问起这个……”
“说。”沂嗣王口吻严峻,不容置喙。
女子再不敢隐瞒,捏住裙侧,支吾:“我就随便逛了下……这都一年多了……不记得了……好像是去过吧……”
话未落音,面前男子扬起蒲扇大的巴掌,毫不留情地一耳光甩她脸上!
女子遮面的帷帽险些被打翻,一个趔趄,不敢置信,隔着轻纱,捂住娇容,带着哭音:“怎么了,表哥……”
沂嗣王两步上前,虎口一开,捏住她娇嫩纤巧的下巴,压低声音,狠道:“你这是做什么?这皇贵妃和蜀王是他的眼珠子,你这是想让我和整个嗣王府的人为你陪葬吗?”
女子一听“皇贵妃和蜀王是他的眼珠子”这句话,轻纱下神色一紧,眼梢勾起,眸里生起一股痛恨不甘,却转瞬一变,哭起来:“表哥,我没有——”
“没有?皇上早就发觉了!要不是看在我的面子上,早便将你找出来,碎尸万段了,只见到蜀王毫发无损,你是嗣王府的家眷,才忍了这一次。刚刚在殿上,皇上已经放了话,暗示过,若有下一次,叫我全家不得超生!”沂嗣王瞳仁阴涔涔,盯住面前女子,“是还让我重复一遍吗?我给你铺路进宫,不是为了让你争宠,是希望你在后宫能帮我多劝谏,让皇上与蒙奴人打下去,不要议和,就跟我为什么要处处拥护皇上一样,因为我要扶一个主战的人!我驻北就是为了杀净北人,给父王母妃报仇,与蒙奴之战,决不能停!父王若不是中了北人流箭,怎会死,母妃也不至于早产而亡!可现在,你看看你在做什么!你自己死了就算了,不要连累了我和我的军队!”
字字冷酷,截然是军人铁血作风,完全没有一丝情面。
“表哥,我若不争得宠爱,又怎能有机会替你劝谏!……那云……皇贵妃若是骑在我头上,皇上又怎么会听我的?”女子哭得梨花带雨。
“那也不需做这种摸他龙鳞的事!你想进宫,为兄替你铺路,你想博得他注意,为兄也有法子,你要做的只有一件事,就是安分守己,一切听我的。反正你记着,要是再不经允许做些我不喜欢的,别怪我不客气!”沂嗣王冷冷,说罢,手指一松,不轻不重推开,“滚回去!进宫前,再不要出现在皇宫附近,给我老实点!”
女子踉跄几步,深感他的周身寒气,再不多说,强打精神,回到马车上。不一会儿,马车转向,驶离了正阳门。
待马车驶远,沂嗣王才整理了一下仪容和服侍,恢复容色,从城门侧墙走出来,两个随从也上前,正要跟着主子一块儿上马车,却听背后传来女声,不大不小,清脆洪亮,含着蔑视:“以前以为沂嗣王年纪轻轻,不要锦绣前程,不恋栈京城繁华,只身去往条件艰苦的江北城抗敌,还当是个多了不起的人,原来不过跟其他臣子一样,是个想靠着裙带关系上位的——小人而已。”
两个侍从回头一看,只见是个少女,梳着还没出阁的在室双鬟,身穿碧蓝衣衫,脚踏一双羊皮小靴,眉眼英美,身边带着个丫鬟,刚从正阳门出来,看起来不像是宫里的人,不禁大怒:“竟敢辱骂沂嗣王!你是哪家养的丫头?”
“不是小人家养的就行了。”沈子菱头也不回,从沂嗣王三人身边走过,径直朝停在城门那边家中的轿子走去。
京城的小姐们不都是淑女吗,既然能进宫的,不是皇亲国戚,也起码是温婉端庄,知书达理的世家女,怎会有这种刁货?!
两人呆住,沂嗣王却是唇一抿,大步上前,趁得没人,将少女拦腰一抱,抗在肩膀上,
“小姐——”冬儿吓了一跳。
沈子菱悬空而起,被扛在肩膀上,也是一惊,一边奋力往下跳,一边扣紧拳大力捶他脊背:“放我下来!你有毛病啊——”
“本王又没得罪你,更不认识你,你一见本王就乱骂一气,是谁有毛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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