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海微澜》父亲的老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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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年清明,经过几个小时的辗转乘车,我又回到了作别一年的故里。几间破旧到要重建的老房子呈现在眼前的时候,我的眼睛突然间变得潮湿,这是父亲娶母亲时建好的房子,它在风侵雨蚀的岁月里,已日渐败落。以前,我从不对它有过多的眷顾,甚至,对它变成这个样子,还有微言,直到五六年前父母亲去世之后,我对它的感情才发生一点变化,因为看见它,我内心就会产生对父亲的记念。
    到家后,稍微收拾了一下,就带上儿子上山给父亲扫坟,坟山比较远,有七八里左右,天又下雨,路肯定难走,担心儿子吃不消,我就劝儿子别去,儿子说爷爷生前很痛爱他,所以一定要去。
    上山的路的确难走,儿子都摔跤了好几次,身上沾满了泥水,我又想劝他回去,儿子没理我,反而走得更快,路边积满雨水的树枝牵挂他的裤脚,我几乎赶不上他。
    到了父亲的坟前,我发现四周的杂草已经清除干净,并且坟头整齐插了一排纸花。这些年的清明,我不是总能有空回家扫坟,但每次回来时,总有人在我之前拜祭过父亲。
    培植一坯新土,又插上几排纸花,慢慢地点燃一堆纸钱,我久久地伫立在父亲的坟前,心中有许多的话要跟父亲说,可他离我们远去而长眠于地下了。
    下山的路上,碰上自家堂叔,堂叔肩上扛着一锄头,手提着一竹篮,篮里盛着三牲和纸花。彼此热情招呼之后,我们便聊起来,聊家乡的人事,聊外面世界许多变化,但堂叔时不时地把话题扯到父亲身上,我发现他对父亲有一种特殊的感情。这时,我向堂叔问起隐藏在我心底多年的疑问:为什么每一年的清明,总有人去过我父亲的坟头,这会是谁呢?
    堂叔一听,轻拍我的手说:“贤侄呀,你父亲是一个大好人,会有不少人记得他的。”堂叔眼里噙满泪水,几乎哽咽。
    堂叔的答案并不明确,我也不好再问。后来堂叔关切地问到另一个问题:“贤侄,你几时回城里?”
    我说:“今天就走。”
    “为什么不多呆上几天呢?”
    我苦笑着,摇了摇头:“家里的房子漏雨潮湿,都没办法住了。”
    堂叔擦了擦眼睛,但擦完之后,眼泪更抑制不住地往外流。山上的爆竹接连的脆响,空气中传来幽微的火药香,坟头的燃烧的纸钱冒出的青烟,在雨气中扩散,慢慢地弥漫在青山绿叶之中。
    “你不要怪你的父亲。”堂叔叹了口气,便跟我说起有关房子的往事和父亲后半生的事迹。
    然而,堂叔口里所说的和我心中所忆的,此刻恰好快速衔接,并连成了一片。
    父亲退休的时候,正值改革开放,农村人纷纷外出打工,没几个青壮年还肯留在几分薄薄的土地里,父亲有建新房的心思,却难找帮工的劳力。那时家乡的劳力是不用花报酬的,都是左邻右舍乡里乡亲。但父亲还在努力筹划着,直至要准备购买料材。这时家里的三婶病了,病得厉害,只见皮包骨头,在城里的人民医院住了两个月,然后不知缘故地转回到家里。
    父亲赶去看望,见屋里聚满了人。父亲床前问候说:“怎不在医院好好地治啦?”
    三婶说不得话,只是一把眼泪。旁边有人替答:“钱已用尽,医院不肯治了。”
    三婶家贫,三叔几年前就走了,一个女儿也远嫁广西,三五年才回来一次,就三婶一个人苦苦地支撑着生计。
    “那也不能光看着她躺在家里受罪啊?”父亲有些生气。旁边不少族人,没谁冒头出来吱声。敢情的也是,三婶孤苦伶仃的一个人,又五十多岁,谁敢借钱把她再送进医院啊,借出的钱无异打了水漂。
    “大家一起凑凑办法吧。”父亲说了这一句,仍没人响应。但下午三婶还是被送到了医院,又医治了一个半月,终究无治,最后死在医院。
    三婶入土为安三天后,母亲跟父亲吵了一架,很凶,母亲一身的怨气,躲在姐姐家里半月不见父亲,父亲低头去接母亲。
    母亲仍旧无法消尽心中的悲色,人也仿佛瘦了一圈,她对父亲的行为总需要问明原由的:“你医治三婶,为什么不跟我商量一声?”
    父亲低声地说:“家里准备建房,跟你商量未必就会同意。”
    “我当然不会同意,说好大家一起凑办法,若我们出自己的一分子钱,我都无话可说,而你却把家里的钱几乎都垫进去了,三婶入院如此,办三婶的丧事还如此,你究竟图的是什么?”
    父亲有些惶恐,有些怯然,他知道他亏欠家庭,但他心里希望能得到母亲的原谅:“人病了,都不会心甘情愿等死的,当无可奈何去等待死亡的时候,那是怎样的悲哀,三婶的眼神里有对活着渴望和对生的依恋——无论谁都不能轻易放弃活下去的希望。我就想给她这样的一个念想,哪怕她真的走,也会走得轻快些。族人不出钱,那是各有各的难处,强迫大家凑,大抵反成怨府,何必把好事办成坏事。”
    “那我们的房子呢?我们的房子怎么办呢?”母亲都难过地流出泪来。
    “就要拖延几年了。我们大孩子已经嫁了,小的还在读书,建房子并不紧迫,何况我们身体还健康,手脚还能劳动,再挣几年的钱,仍可把房子建起来。充值量,我们只在旧房子多住几年,这有什么可怕的呢?如果一个人被人不问不闻地抛弃,被人不关痛痒地丢一边,这难道不更可怕吗?”
    父亲总是说服得了母亲,这是我们所能料的,而不能料的是,几年后的房子仍是是一副旧时模样。一晃我读高二了,语文老师出了道作文,叫《我美丽的家乡和可爱的家》,我的家并不可爱,一副破败的样子,说起来都是心悲,无法完成作文,挨老师一顿批,我跑回家,向父亲撒气。
    在房子门外我就站定,看瓦楞上长着杂草,墙泥都差不多脱落,我拾起一块石头狠狠砸在墙上,我痛恨在周围的红砖青瓦中它仍保存无动于衷,我痛恨它在周围的高楼大厦间它仍处之泰然。父亲比先前几年老了许多,背也佗了许多,他把我拽回屋里,问我有啥不高兴的尽管对他说。
    我的神色令他不安,而我说出的话更令他猝不其防:“说好的新房呢?它在哪?”
    父亲虽然有些诧异,但万料不到他很快冷静了:“你说它干什么呢?你好好读书,出息了是不需要它的,你的始点在这里,但终点在远方。”
    我忿怼:“一个婴儿始来世上,新衣裳是要有的,长大未必用得着,但他总想看见一件幼时穿着的美丽吧。新房子就是我婴儿时期的新衣裳。”
    父亲一时语塞,他没预想我对房子是如此的介意,他接下来就是长久的沉默。
    沉默的时间真是好长,直至去世,他都没能建好一幢新房,我始终认为他逃避了责任,没给我看见童年新衣裳的怀想,每每想起来都耿耿于怀,而今天堂叔的谈话让我知道事情原委。
    那年,父亲发起了一个老年协会,平时下下棋、打打牌、跳跳舞什么的,一向无甚大事,村里老年人各得其乐。而这时父亲身边又有了一笔积蓄,并认真筹划准备第二次建房。没想年头大旱,村里连淘米水都带微黄色,老年协会里的人每天哀声叹气。父亲说:“那我们为村里做点什么吧。”见附合的人多,父亲便着手雇工在村里接连打了四口井,却没打出一滴水。好多人都劝父亲放弃,他们说:“要打出水,可能没什么希望了。”
    父亲却倔,说:“都开过头了,整个村的眼睛都盯着我们呢?个个都盼着喝上一口清水,怎忍心叫乡亲们的希望就这么熄灭了呢。”
    大家说:“我们尽了心意,天不遂愿,也无可奈何。”
    父亲说:“我们选打井点可能有问题,还可以努力一试的。”
    要试,就得有资金。说起资金,每人的脸色难看,不愿说话了。父亲知道大家打退堂鼓的心意已决,便回家跟母亲商量,说他想打第五口井。
    母亲说:“你怎不死心呢?”
    父亲说:“不是我不死心,而是我不忍心,村里不少老人和孩子,天天喝浊水,万一闹出病来,整个村不就人心惶惶?”
    “大家都不管了,你为啥要操这份心呢?”
    “那是他们没意识到后果,而我意识到了后果却不做下去,便良心不安啊。正好我们手头有些钱,拿出来能为全村人做些好事,何乐而不为呢?”
    母亲总在重大问题上对父亲是依从的,虽然有些不乐意,但她的立场总会退步,会摇摆,她这个脾气正是父亲几十年如一日的深爱。
    “只是我们太对不起孩子。”母亲心里难过得躲着父亲偷偷擦眼泪。
    “孩子们是个读书人,他们会明白事理,不就是一幢房子吗,哪比得上整个村几十个人的健康呢。”
    说干就干,父亲请人来打第五口井。打上百几十米时,终于冒出汩汩清水,全村都欢腾了,父亲看着眼里全是笑。乡亲们终于弄上水喝,而父亲又把建房的钱垫进去了。到了他去世的前几年,他又有过建房的心思,却没有了那种能力。”
    父亲说我们是明白人,那是父亲高估他孩子的觉悟,我后来在外工作了,有时过年也不回家,我不愿看见老房子一片颓败的样子,心里老怪父亲没象别人,能为儿女们建造出一栋象样的房子时,他总默然地承受抱怨,不曾作过一分解释,也不让母亲跟我们多说什么,后来母亲随我们进了城,都守口如瓶,不曾跟我们提起往事。
    如果不是堂叔旧事重提,我至今蒙在鼓里,之前我的抱屈,也云消雾散。我如今已然明白,父亲的坟头为什么总有人常去了,父亲没能在尘世里建好一栋房子,但他把一栋房子建在乡亲们的心里了。
    我这一次回家依旧如往常一样,来匆匆去匆匆,然而,在离家的那一刻,心中充满了更多复杂的情感,走时一步一回头,那笼罩在清明烟雨中的父亲的老房子,在我眼里它不再显得丑陋,反而,它以爱之名告诉了我,现在这样子才是它最合理、最完美的存在形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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