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大瀚本纪》:“成静帝八年八月二十,有妖物夜现京师,百姓惊怖,俄顷飞龙前来,与妖物战于宫苑上空,时帝在月华宫甚危,龙骧阁诸异士前出护驾,内有一人祭神鱼助飞龙,神鱼化大雷火破妖物,云气漫卷,火浪飞腾,宫室民屋多有损者。是夜光华满天,亮如白昼,帝目为之眩,竟至失明,经太医调治,七日后方恢复如常。”
“是日,飞龙坠亡,天象大异,为火浪炙死者百余人,钦天监大司监亡于观星台,京中剧震,人人皆以为不祥之兆,帝请卜者言吉凶,云龙战于天,虽破妖邪,而自身亦殒,或为军前之兆,意大军纵能击败瀛寇,得复高俪,国力或当大损,江山有累卵之危。帝闻言有罢兵高俪意,虽为群臣所谏止,心不自安。”
“九月,东征王师大破瀛寇,复高俪王京平阳,帝大嘉悦,命赏三军,又增兵二万入高俪,以求速胜息兵。瀛寇闻得消息,亦大举增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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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钏秀义抬起头,一线月在云中出没,这是一个鱼鳞天,一**的云纹排满了深蓝色的夜空。一个金发碧眼的少女坐在他的身边,难得地安静,他们两个并排坐在墙头,把鞋袜脱了下来放在身边。双足在夜风里,凉凉的,德钏秀义想起他和金发少女还有弟弟德钏信义三个人那次出城,把双脚泡在凉凉的溪水里,三个人说着说着话儿,就在下午的阳光里靠着彼此的肩膀睡着了。
而他现在并非要出去踏青,他一身铁色的鲮甲,肩上垂下德钏家的军徽。他看着很远处城墙上的灯火,他想自己这就要去出征了,成就他的功业和雄心壮志,去看看东方最为强大的帝国的热血男儿,然而凯旋归来,从城门下经过的时候,他会领先锋的骑军走在最前方,夹道的都是人。无论什么人都不能无视他的光荣。
但也许,他就要在这一次死在那些男人的刀下。
“喂,傻子,考你个题目。”金发少女忽然说。
“嗯,你说。”
“你要去同大成军作战了,我就问你大成国的故事。你知道大成国的都城西京,原来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典故么?”金发少女扭过头来,她把一头长发束了一个长长的马尾,这时候一丝没有绾好的头发飘了出来,在风里悠悠地起落。
德钏秀义看得愣了一下,金发少女就冲他比了一个鬼脸:“不读书,不读书,就是打死都不读书的牛!”
“牛?”德钏秀义愣了一下,金发少女不曾这么叫过他,金发少女有的时候叫他木头,有的时候叫他野猴子,有的时候叫他大狗熊,可是还不曾把他叫做牛。
“笨牛笨牛!笨呗!”金发少女皱着鼻子,大声地说。
德钏秀义有些发蒙,金发少女扭过脸去,不再看他。
“西京城原名长安,长安意为‘长治久安’,是中土历代王朝的国都,每至王朝末世,群雄逐鹿,长安城总是最重要的目标,是以屡遭战火,军民死于城下者无数。象大成开国皇帝成宗泓攻取长安,战死十万人之多,尸体可以从城墙下堆起一道斜梯走上长安的城头。成宗泓感到虽则战胜,然而杀戮太重,所以把长安改名为西京。”德钏秀义只好说,“我知道的,评书上都有的。”
他对于史籍典故所知,多半都是这样从市井说书人的嘴里听来的。
“那他为什么要强攻长安城?”金发少女扭过头来。
“因为他的爱人曦月公主要死了啊,她想死前看着成宗泓登上帝位。”德钏秀义说。这些也是演义必当大笔挥洒的情节,德钏秀义倒是如数家珍。
“那要是我快死了,你会不会带兵把长安城打下来?”
德钏秀义愣了一下,一时间没有反应过来这个话题怎么忽地就转换了。
他抓了抓头:“可是你又没什么事,你也不希望我当皇帝。”
“假设啊假设啊!”金发少女不悦起来,“假设说我快死了,我要你去打长安城,你会不会去啊?”
“可是……”德钏秀义有点懵了,不知如何去对付这种小女孩才该有的稚气,他想着金发少女也不小了,是十五岁的姑娘了。
“那你都要死了,你说要我干什么,我当然要去的。”德钏秀义想或者没必要那么认真,哄哄这个捣蛋的丫头就好了。
“没诚意!”金发少女怒了,像一只竖起了毛的猫儿,用力呲了一下牙,把头重新扭了过去。
久久的,金发少女都不回过头来,她不说话,德钏秀义也不知道说什么。
“蕾依娜?”德钏秀义试着轻声喊她。
金发少女不应他。
“蕾依娜?”他上去推了推金发少女的肩膀。
金发少女扭了扭肩膀,甩掉他的手。
“好啦好啦!那我就带兵去攻打长安城就是了。”德钏秀义不耐烦了,他从墙头站起来,大声地说,像是打雷似的,“你就算说我要去当东土的皇帝,我也去把西京城打下来!”
金发少女终于回过头了,对他扔了一个白眼:“你带兵?你哪有兵啊?你的兵都是你父亲的!”
“如果我有兵,我就带兵去,我要是没有兵,我就自己去,你总满意了吧?”德钏秀义瞪着眼睛。
“随你乐意!我才不在乎!”金发少女也站了起来,嘟着嘴。她展开双手平衡身体,像个市井里的走绳人那样沿着墙头走了几步,而后她忽然飞跃起来,鸟儿般跑远了,仿佛轻得没有重量。
德钏秀义呆呆地看着她的背影,脚下碰落一块石头,石头落进墙下的小河水里,一圈一圈的涟漪,弄碎了月色。德钏秀义感觉到有人在看着他,他扭头看向背后。
弟弟德钏信义是一身月白重铠,站在小河边:“哥哥,我们得走了,父亲还在等着我们呢。”
他却没有看德钏秀义,他的目光也追着远去的飞鸟般的影子,在夜色中的墙头上起落。
差不多与此同时,大成帝国帝都西京,玄武街,白莲塘。
韦云潇一身的银色鲮甲,按剑站在中庭。慕容远山和萤炎进来,韦云潇上去行了军礼。他们是朋友,以往并没有这样正式的礼节。慕容远山和萤炎感觉到了这个礼节的慎重,也各自以军礼回应。
“叔叔在里屋养神,让我传话,请萤炎小姐去东厢,远山你就留在这里听令。”韦云潇道。
“好的。”萤炎应了一声,独自去向后院。
她走远了,韦云潇转过来看着慕容远山:“叔叔说有件礼物,让我等在这里送给你。他说你是他的学生,老师应该送见面礼,可是一直没有合适的东西出手,但是这件东西你一定会喜欢。”
慕容远山愣了一下。
“不是……花什么的吧?”他问。这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不过韦明宇送他东西,确实匪夷所思了。
“你自己看好了。”韦云潇闪在一边。
慕容远山终于看见了,韦云潇身后的古铜色木架上,一柄古老而沉重的乌黑战枪横架,它的枪刺在微弱的月光下流动着凄厉的冷光。当慕容远山看到这柄枪,他就再也挪不开视线,他感觉到了某种呼唤,从那柄枪里发出来,是古老而沉重的男人的声音。
他伸出手去,手在颤抖,手接近那柄枪时,他仿佛感觉到奇妙而悠长的韵律从枪上发出。
慕容远山猛地攥住了枪!
是的!这是那种熟悉的感觉!握住一条活的毒龙!它在主人的掌中冰冷刚硬,但是它也会昂首咆哮,吞噬天地!
慕容远山从未想过这一生他还能看见这样一柄枪,这柄仿佛连着他血脉的武器,就像是他祖先的武器,如今应他的姓氏、血脉和呼唤,而归来了。
“别问为什么,”韦云潇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不知道什么。但是叔叔说,这件东西是认主的。它是你的,所以它会主动来找你的。”
慕容远山点了点头,他努力的想要让自己平静下来,但过了许久,仍然做不到。
哪怕是他第一次握住父亲的白龙飞电枪,也没有象现在这样激动。
他仔细的审视着这柄枪,看到枪首末端古朴的螭虎花纹中两个小小的鸟篆“刺虎”,这应该是这柄枪的名字了。
“回头再仔细看吧!”韦云潇看到慕容远山痴醉的样子,微微一笑,“叔叔在等你。”
慕容远山走进东厢。白莲塘本是当年皇家避暑的别院之一,东厢虽然没有宫殿那样宏伟,但也是宽敞的大屋,里面凉凉地流着冷风,却没有点灯。
“你来啦。”宽大的竹帘后有苍老的声音说。
“老师。”慕容远山跪下长拜,而后盘膝而坐。
他和他的老师隔着竹帘对坐,这是他第十四次在这里见他的老师。而他甚至没有见过竹帘里面那人的容貌。他所知的是韦明宇第一次带着他来到这里,指着竹帘说,那里面的人希望做你的老师,你可以自己选择是否要做他的学生。当时竹帘里面静悄悄的,没有一丝声音发出来,而慕容远山感觉到了什么,像是丝丝缕缕的寒气透过竹帘,扑在他的脸上。他转头去看韦明宇,韦明宇却不看他,只是默默地凝视着竹帘,面色凝重。
于是慕容远山便跪下,拜了这个他甚至不知如何称呼的人为老师。
他所受的十四次教导,没有一次这个竹帘后的人曾经走出来为他演示。老师只讲武术的心术和理法,武学的至理。他的声音苍老却仿佛歌吟般优美,而他的教诲直指人心,像是神启一般无从抗拒。慕容远山跟随这个老师学切玉劲,跟随韦明宇学双手刀剑之术,而后这个老师又把所有的技艺凝聚为足以斩切铠甲刺金断铁的双手刀枪战术。在他看来,兵器无非是一块铁,慕容远山以前从未想过,凝聚在一块铁上的技艺却能精深到这个地步。
对于慕容远山而言,这个老师便是神明。
“我是你的老师,”帘子里的人低声说,“这三年里我曾见你十四次,十四次教授你用力和身法的道理,希望对你有所裨益。但是我们的传授,今天大概就是最后一天了。我很快就要离开这里,你也已经学到了我的真髓。剩下的,只有靠你在战场上去体会。你就要踏上战场,一个人一旦踏上战场,所有的武术在他心里就不再是原来那样了。不再是挥刀劈砍木桩,或者引刀在空中要切断一根头发。你将要学会的是一刀砍下去,看着滚热的血从敌人的身体里喷涌出来,感受到刀刃切过肌肤、肌肉和骨骼的触感,那是残忍的,但是你不能不学会把握每一丝感觉,这是你判断自己下一步是进还是退的根本。你只要犯一次错误,你就会失去一切。”
“学生明白。”
“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但是不够狠,”老师道,“但是所有武术,追究到最初都只是一种杀人的手段。这从太古的时候,地上诸族第一次从铁石中取出生铁铸造成铁刀,从树枝中修出笔直的木条制成羽箭,就已经注定。这些武器最终一定会被投入敌人的身体,这个血腥的事实,不容改变,也无需被改变。”
“学生……明白!”
“你现在是听到了,也会记住,但是希望你说你明白,是真的明白。”老师叹了一口气,“作为老师,我应该送给你礼物,在我收你为学生的第一天,我已经准备好了这件东西。”
竹帘缓缓被托起一尺,一只苍老的手从竹帘下推出了长达五尺的佩刀,慕容远山惊异地看着这柄古刀,他从未见过如此长的刀,刀裹在鞘里看不出样子,但是可以从刀鞘的走势看出这柄刀有着优雅而森严的刃弧。
“我以这柄刀,助你成功。”老师道。
慕容远山伸出手去,摸到了刀鞘。
“你可以握住它,但是现在不要拔刀。”
慕容远山诧异地抬头看着竹帘。
“因为刀里寄宿着不甘的灵魂,它以前的主人是一个杀人如麻的人。再往前的主人也都用它杀了无数的人。刀刃已经磨损得很厉害了,多亏我有一个很好的朋友修好了它,我想这柄刀应该是适合你使用的。虽则长了一些,但是韦明宇的双手刀枪之术本无所谓长度。”
慕容远山赞叹着抚摸那刀的皮鞘,他从未见过这么精致的手工,刀柄刀锷刀镡的玫瑰银刻装饰古老奔放,是西方制品特有的气魄。而皮鞘握在手里,粗糙却有着温暖的感觉,握住刀柄的时候,任何一个用刀的人都会想要试着拔刀。
“上阵杀人,你心里怀着杀气,有如手握刀锋的危险,我希望你明白。所以握着一柄武器,不仅是对敌人危险,也是对自己危险。以你的心,应该足以震慑这柄刀中不安的宿灵。”老师说道。
“它叫什么名字?”慕容远山情不自禁的问道。
“许德拉语,叫它‘恶龙的牙齿’,东土语译为‘邪龙之牙’。你知道邪龙吃人么?你见不到它,因为它没有光辉,也见不得光辉。它是恶魔的影子。它得以现形的时候,是它被浸泡在鲜血里的时候!”老师起身,“这是一柄邪刀,你好自为之。”
慕容远山捧着刀跪拜。
他不敢抬头,他听见脚步声,这是第一次老师走出了藏身的竹帘。那脚步声从他的身边经过,去向门口。
“不想看看你的老师么?”老师的声音从门边传来。
慕容远山抬头转身,看见门边月下飞扬的长袍。
“不要输给东瀛人,刚柔之术,是武术的两种极致,东瀛武技得了东土武技的魂,但你得了我西方武技的魂。我可不希望输给自己的老对手!”这是他最后的叮咛。
他背对着月光,慕容远山看不清他的面容,却能够感觉到这个老人第一次对自己露出了笑容。
韦明宇坐在里屋的黑暗里,灯刚刚被他吹熄,一缕白烟从灯芯上升起。
韦云潇无声地进来:“叔叔,诸军已经齐备。他们也都已经准备好了,要趁夜出发么?”
“趁夜出发。”韦明宇点头,“我的花有人照顾了么?”
“安排了三个军士,都是细心的,还有一个家里是花匠。”
“这样我就放心了。”韦明宇笑笑,“云潇,你知道这一战意味着什么吗?”
韦云潇摇头,对于这种事,他并没有信心,他只是对于叔叔有着绝对的信心。
“新的时代就要来了,我们‘鬼谷’的新时代。”韦明宇提剑而起,“我能闻见腥风里的那股味道,每一次的血腥都将重新唤醒我们的雄心壮志。”
叔侄并排走在廊下的阴影中,韦云潇把手按上了自己的剑柄,脚步不停,平视前方。
白莲塘的中庭里,拄着战枪的慕容远山和背着东瀛长刀的萤炎默默地等候。韦明宇和韦云潇走了出来,四个人之间没有一句话,慕容远山和萤炎跟上了将军的步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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