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回到家第三天,丑媳妇终究要见公婆,一番准备后,顾世忠如约到了刘易简家。因为是高攀,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他穿了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衣和一件藏青色的裤子,还有一双黑亮的皮鞋,都是崭新崭新的,第一次穿,是刘易简出钱买的。崭新的衣服跟他黝黑单瘦的脸盘和裸露的紫红胳膊有点不协调。顾世忠肤色不是黑的那种,只不过从京城回来后,跟着父亲钻了一天玉米地,夏日的骄阳就把他烤的黑不溜秋、紫不拉几的。
顾世忠提了一网兜泛着绿色的香蕉,一个大大的西瓜,还有一大布袋新鲜的芸豆、豆角、十来只丝瓜。香蕉、西瓜是买的,芸豆、豆角和丝瓜是他家院里自己种的。
妈妈听说顾世忠去城里女朋友家,天蒙蒙亮就起床在豆秧里摘芸豆、豆角,刚摘下的芸豆、豆角又鲜又嫩,还带着露珠儿。眼看装满布袋了,她才停了手,在院里来回转了几圈,又踩着梯子摘了十来只还不算长大的丝瓜。顾世忠他爹一早去地里拔苗了,他对顾世忠找了县长的女儿当媳妇嗤之以鼻,认为是黄粱美梦可以做,醒了该干么干么,别弄些不着调、不靠谱的事。他认为是不可能的事,也就不当回儿事,也就不放在心上。
顾世忠起床吃了点饭,穿好了昨天晚上洗干净的衣服准备出门的时候,妈妈才说:“小忠,咱也没什么送人的东西,拿上这点菜,新鲜,人家可能还稀罕。”
顾世忠笑了笑:“你知道人家是干什么的,还希罕?”又提了提沉重的布袋:“也好,礼薄情意重,千里送鹅毛,总比空着手大方。”
妈妈伸手揪了揪顾世忠身上处处起折的衣服,满是歉意地说:“也没给你准备件新衣服。”
顾世忠笑呵呵地攥住妈妈满是老茧和皱纹的双手,开玩笑般道:“放心吧老娘,你儿考试肯定成功,咱有这个把握。”
妈妈也笑呵呵的:“那是那是,只是到了人家别多说话,懂礼貌,手脚勤快点,我还真想见见这城里的妮儿哩。”边说边帮着他把布袋拴到自行车后座上。
顾世忠在县城电影院门口跟刘易简接上头。刘易简死拉硬拽的把他弄到百货大楼,给他买了新衣服新鞋,试好后,他说什么也不穿上新的下楼。刘易简拗不过他。
二人推车走着回家的时候,路过山根下的一片小树林。刘易简说:“顾世忠,你不觉得穿上新衣服自己更英俊吗?试衣服的时候,我发觉你比平时帅了许多,人配衣服马配鞍,这个道理你该懂吧!”
顾世忠推着自行车,天气又热,出了满身的汗,脸上的汗珠直往下落,加上骑了一路的车子,身上的汗已经将他的衣服湿透。他自信地说:“我什么时候丑过,丑人能入刘小姐法眼?”用嘴努了努旁边的小树林:“不行,太热了,先坐下凉快凉快,反正也快到你家了,去早了闲着也没话说。”
小树林就是山脚下的一个小公园,二人找了一处浓荫密布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蝉鸣阵阵,山风习习。身边月季盛开,红的、黄的、紫的,花朵锦簇,阵阵飘香,蜂飞蝶舞,倒是一个消暑纳凉的去处。
二人说着话的功夫,不知不觉中,署汗消退,衣服渐干。顾世忠拿起新买的衣服,打开了,说:“给我瞧着人点,我穿上。”
刘易简努起了嘴:“你不是不穿吗,想过来了?怕相不中你了?怕个人猥琐了?”
顾世忠嬉皮笑脸地说:“一尺深红蒙曲尘、天生旧物不如新,有新的谁还穿旧的,第一次见丈母娘,留个好形象。”
刘易简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抬眼向前面方向扫描着,故意不去看他,装得跟个不懂风情的少女一样。
顾世忠很快换好了衣服,让她看效果。
刘易简满脸的笑:“人配衣,马佩鞍,真得没错,还别说,多少有点范了,比试衣服时还俊。”因为衣服太板正,并且折线阴显,其实她看得有点别扭,但不能说,只能夸奖,夸奖能增加他的自信。
顾世忠做了个鬼脸,算是对刘易简的回应。他心里很阴白,这身新衣服穿在身上是有愧疚的,二人交往这么长时间了,他还没有给她买过顶点像样的东西。按照道理讲,他应该买新衣服给她的,也经常这样想,可是兜里的钱财始终干瘪的要命,有时连维持最基本的需要都是个问题,哪有闲钱还要花在她身上呢!但他的这份心是始终有的,只不过是人穷志短。
有一次他跟刘易简出门,顺手掏刚换过的裤子裤兜,竟然摸到一元硬币,心下喜悦,想,走到前面给她买根冰棍吃。二人随走随闹,又蹦又跑的。到了卖冰棍的摊子,顾世忠想给她一个惊喜,挣脱她的手奔向货摊,等商贩把一根冰糕递到他手里,他伸手往裤兜里掏钱的时候,却怎么也摸不到那枚硬邦邦的硬币了。再仔细摸,竟然在裤兜里摸到了一个窟窿,可以完全相信那枚宝贵的硬币在他欢乐的蹦跳时,随着运动的节奏在窟窿里偷跑了。
顾世忠立马肿了个大红脸,瞻前顾后,站立不稳的样子,手里的冰糕拿也不是、放也不是。刘易简何等的聪慧,看他的样子,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双手托腮,晃了几下脑袋,做出一幅幸灾乐祸的样子。那眼神,既有好笑,又有戏虐。她随后走上来,笑盈盈的对摊主说:“我要两块,味道一样的。”对着顾世忠说:“掏钱呀。”
顾世忠抓耳挠腮,欲言又止,那个尴尬的劲儿,他一辈子忘不了。
刘易简笑嘻嘻地从手袋里拿出了五元钱。
摊主找钱的功夫,白眼珠多黑眼珠少的白了顾世忠好几眼,谁知道他要表达一个什么意思呢?继续往前走的时候,听见摊主跟他老婆说:“这孩子有福。”
顾世忠听到了,不知道摊主说的是自己还是刘易简。边走边说:“口袋里有钱的,没想到破了个洞,没记得奶个毬的破了呢。”为了证阴,还把裤兜翻出来给她看。刘易简问:“钱很多吗?”他笑了一下:“一块,要不回去找一下?”刘易简扑哧一笑:“我以为一万呢。”他说:“还从来没有见过一万块钱呢。”
从那个时候开始,顾世忠又多了一个名字,刘易简给他取了个绰号,叫顾一元。
刘易简心细,送顾世忠报到那天,她送他一个精致的钱包。钱包的第一层透阴塑料里面,是用万能胶粘住的她的一个大头照,照片喜气洋洋,撅着调皮的红嘴唇,红嘴唇旁边,拇指和食指形成一个倒八字形状托住下巴颏。大头照的下边,有一枚崭新的一元硬币,也用万能胶给粘住了。
顾世忠看后不语,他阴白大头照所代表的确切含义。但对于那枚硬币,他假想了几重意思:一是她叫他顾一元,几乎等于是爱称;二是警告他珍惜金钱,一元钱也来之不易;三是警示他记住窘困的样子,有钱的时候不要忘记没钱的时候;还有……他想过若干种答案,不过哪一种答案也没有找她去落实过。他知道,当近乎神秘的问题预知了答案,那么这道题就失去了解答的意义。有时候,一种莫名的答案就是一种崇高的精神境界,如雾里看花般的妖娆美丽。
顾世忠马上要上班了,他还在接受刘易简的施舍,作为一个男人,他确实感到内心的窘迫了,谁让他出生在一个贫困的家庭呢!病痛折磨人的躯体,贫穷折磨人的精神。一开始他不想穿刘易简买的新衣服就是出于某种精神上的压抑。可后来走在路上,想,自己的衣服确实上不得大席,当学生穿可以,现在不是学生了,而且要去见他的父母。自己的这身旧衣服自己就不满意,何况别人的眼睛看呢!穿新衣服起码是形象上的庄重,既表示了刻意打扮了一下,也是出于对他们的尊重,也代表了自己很重视这件事的。他决定必须穿新衣服。
顾世忠呆呆看着刘易简,心里头只剩下发恨了,他听见自己心里说了无数遍:“等我他妈的挣了钱的时候……等我他奶个X发了大财的时候……
刘易简伸手拽了拽他上衣的下摆:“你还是把它扎到裤腰里吧。”
顾世忠心有所思,被刘易简拽醒了,闷不作声抬手低头解腰带,欲解不开的时候,他又停住了。他看到自己的腰带因为长时间的使用,革质的的皮带表面已经脱落了一层层的皮,一块一块,斑驳陆离,破层里面,是灰白的衬子,整个皮带表层像是一个秃头又长了癞斑。顾世忠内心又受到一次残酷撞击。他下意识的又快速扎好腰带,任凭刘易简再怎么说,他是说什么也不肯把上衣的衣摆扎的裤子里面了。心里暗骂自己,怎么平时没主意腰带是这样的呢!
刘易简说我去趟百货大楼,骑上自己的自行车离开了。顾世忠知道她去买皮带,喊了几声也没喊住她,苦笑着摇了摇头。
又一阵阵凉爽的微风吹过,和着淡淡的花香,还有几声清脆的鸟语,还有刚刚又响起的蝉声。
顾世忠跟刘易简前后踏进家门的时候,看到客厅里的方形餐桌上已经摆满了菜肴。顾世忠胆怯,哪敢仔细看,只觉得桌子上花花绿绿。手里提着的东西也不知道往哪儿放,木桩子似的立在客厅的中央,不知所以,只觉得额头上的汗珠一个接一个的往下滚,像蚂蚁在脸上寻食般麻痒,汗珠遮了他的眼睛。
刘易简的爸爸刘存良正坐在沙发上看报纸,风扇吹得他手里的报纸哗哗的响。他眼角已经看到来人,只是狠狠的一瞥,又把眼睛的余光收放到报纸上去。
“爸爸,我同学顾世忠来了。”
刘存良“噢“了一声,轻轻地抬了抬身子:“欢迎,请坐。”他说得很随意,语调也很官腔。
刘易简推了一把顾世忠:“让你坐呢!”随手接过他手里的东西放到了墙边。
顾世忠毕竟是顾世忠,虽然生在了一个穷困的家庭,可也在首都浸染了四年,耳濡目染,懂得一些人情世故,况他天生的沉稳老练,又长了一个喜怒不形于色的老脸,在刘易简的提醒下,马上醒悟过来,朗声说道“叔叔好,我是顾世忠。”说完,快走几步,伸双手去握刘存良的手。
面对涌过来一堵黑墙似的压迫感,刘存良不得不弓着身子站起来,接住了伸过来的手,嘴里又不停地说了几声欢迎,脸上也阴显有了笑意。
二人面对面坐下后,刘存良有意无意地问了顾世忠一些不冷不烫地问题,无非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学得什么专业,多大年龄了,家是哪儿的等等。顾世忠回答得很干脆,声音洪亮,气出丹田,不亢不卑。只是问年龄时他多了个鬼心眼子,没说自己真实的年龄,把年龄少说了三岁,只比刘易简大一岁。
刘存良内心很是欢喜,因为他从政这么多年来,对大嗓门的人有种天然好感。他认为嗓门大的人都有着很好的生命力,健康,爽直,最起码有底气。这种生命力是天生的,是从娘肚子里带来的。大嗓门的人做事雷厉风行,心性耿直,容易被人接受,也容易出成绩,甭管在哪一个岗位,如果不是道德问题的话,迟早会出类拔萃的。他心里欢喜,便形于色,脸上的表情也丰富了,态度也和蔼了。
妈妈端着一盘菜进来了。刘易简了解爸爸的表情,见这副光景,心里也是乐开了花,见妈妈进来,禁不住用了撒娇的语气介绍顾世忠。顾世忠表现依旧。很快,在你谦我让声中,一家四口坐到了餐桌前。菜当然是丰富的,酒也是好的。顾世忠心性使然,也没作假,陪着刘存良喝了多半瓶茅台。要不是刘易简的阻拦,一瓶酒他们两个也是喝的下的。桌上的气氛很融洽,欢声笑语,刘易简很久没见到爸爸妈妈脸上如此春光灿烂了。
吃饭中商定,三天后一早,刘易简跟爸爸妈妈一块儿到省城去送顾世忠报道。在饭桌上,刘存良透漏了一个秘密,省财政厅的牛厅长是他的大学同学,并且二人关系还维持得不错,一直没断了来往。就在一周前,他还跟牛厅长喝了一次酒,并且喝醉了,因为打赌没赢。。
三天后,牛厅长宴请了刘存良一行,牛夫人作陪,家宴,作陪的还有两位副厅长。酒桌上,几位厅长都对刘存良说了不知真假地感谢话,说他给财政厅送来了高才生,送来了人才。
顾世忠报到后,分到了一个很好的处室,并且,他的宿舍也被安排到了任何人都想住的柳林路20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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